第73章 約會

  沈宜秋瞥了眼何婉蕙,只見她眼眶微紅,淚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又強自隱忍的模樣,真箇是我見猶憐。閱讀

  起初她不明白這副模樣的威力,以為何婉蕙手腕不見得多高明,見識更說不上多廣博,連爭寵的伎倆都乏善可陳,動輒落淚,難道自己不嫌煩麼?

  後來她才明白,招式不怕老,只要有效便可——對別人有無效驗不得而知,對付尉遲越卻是殺手鐧。

  尉遲越與表妹有打小的情分,見她落淚,心便偏了過去,至於她是否真的受了委屈,這委屈是別人給的還是自己找的,日理萬機的皇帝哪裡有空分辨——後宮這些雞毛蒜皮扯頭花的瑣事,於他而言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孰是孰非根本不重要。

  沈宜秋一開始不明白這道理,總想丁是丁、卯是卯地分辯個清楚明白,久而久之才發現,不過是徒勞無益。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聖明天子真的看不破一個小女子的爭寵伎倆麼?不過是因這伎倆於自己無害,又能取悅自己罷了。

  若她是男子,在何婉蕙與她這樣無趣的女子之間,沒準也會偏愛宜喜宜嗔的何淑妃。

  何況她不只會耍小性子,還有些恰到好處的小才情和小聰明,不算太多,不至於叫男子覺得她能與自己匹敵,也不算太少,聯句唱和綽綽有餘。

  她溫柔起來簡直如春風化雨,便是你郎心如鐵,也能叫她化成繞指柔。

  何婉蕙配尉遲越其實頗為可惜——這廝不解風情,不好風月,娶了京都第一才女,卻不能配合她吟風弄月,便與牛嚼牡丹無異。

  沈宜秋沒去看尉遲越,她不必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也知他定然滿腔的憐香惜玉之情。

  上輩子她事事退讓,尉遲越還生怕她欺負了自己的寵妃,方才她公然譏刺,想必他已經十分惱怒。

  沈宜秋殊無懼意,不是她不願退讓,何婉蕙要的是中宮之位,她根本退無可退,既然早晚劍拔弩張,眼下大可不必裝出情好款洽的模樣——至於尉遲越怎麼想,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尉遲越時不時看向妻子,太子妃卻平視前方,就是不往他這兒看一眼。

  她的神色一如平日般端莊嫻雅,看不出喜慍,太子越看,心中越沒底,又怕她惱,又暗暗地盼著她著惱。

  凝望妻子半晌,他方才後知後覺想起受委屈的是表妹。

  他將目光從沈宜秋臉上剝下,轉向何婉蕙,果然見她泫然欲泣,不由蹙了蹙眉,心底生出些許愧疚。但這愧疚從何而來?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皇帝是風月場上的行家裡手,一看這曖昧又尷尬的氣氛,心下便有了計較。

  他的目光落在太子妃身上,只見兒媳面容沉靜,腰板挺得筆直,雖容色絕美,但這冷傲的神情未免令他想起自己的髮妻張氏,心中便有些不喜。

  再看梨花帶雨的何九娘,心頭就像被那玉一般的柔荑揪了一下。

  郭賢妃時常召外甥女入宮,早些年他常去飛霜殿,三不五時能看見那俏生生的小女童,後來他長居華清宮,鮮少去賢妃宮裡,倒是有幾年未見。

  何九娘年幼時便是美人胚子,如今更是出落得沉魚落雁,猶勝郭賢妃綺年時。此刻微紅的眼眶、盈盈的淚光,更添楚楚風姿。

  他的心腸幾乎要軟成一灘泥,便即溫聲道:「好了,敘過親便是一家人,朕看太子妃也不是量狹之人,不會同你計較的。」

  郭賢妃也安慰道:「陛下說的是,阿蕙這孩子就是心實,也太過小心了些。」

  何婉蕙低垂螓首,行個禮道:「阿蕙不懂事,叫陛下、娘娘擔憂了。」

  當下將此事揭過不提。

  沈宜秋這才命宮人呈上禮單,向郭賢妃賀壽。

  郭賢妃雖然暗地裡與太子妃勢同水火,但在她手上吃過一次大虧,又當著皇帝和太子的面,不敢尋釁,只是微微撇了撇,淡淡道一聲「有心」,便將禮單收了。

  眾人寒暄了一會兒,皇帝便命人擺宴。

  片刻後,有八個黃門抬了一張足有十尺見方的黑檀大方几案來。

  皇帝笑道:「今日家宴,都是至親,朕一時興起,叫人打了這張大案,便效貧家小戶,團團圍坐,同案而食,豈不親近?」

  郭賢妃十分捧場,拊掌道:「陛下奇思妙想,妾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皇帝便即攬著郭賢妃的肩頭,延她入座,捏腔拿調地道:「娘子請入座。」

  沈宜秋臉色冷下來,後宮中能稱娘子的只有一人,眼下在蓬萊宮甘露殿中。

  皇帝戲稱賢妃為娘子,自不會當真,不過哄她開心罷了,但如此戲言,卻將張皇后置於何地?

  郭賢妃受寵若驚,滿面紅霞,小聲嬌嗔:「陛下就愛逗妾玩,孩兒們看著呢……」

  沈宜秋實在看不下去,移開了視線,眼角餘光瞥見尉遲越,只見他面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什麼。

  皇帝與賢妃恩愛纏綿了一會兒,終於入了席,太子夫婦與五皇子也依次入座,輪到何婉蕙,她卻堅持不願入席:「九娘身份低微,是來伺候陛下、娘娘與兄嫂的,不敢僭越。」

  不等郭賢妃說什麼,皇帝便道:「本是一家人,何須見外。」

  何婉蕙再三推辭,皇帝沉下臉,佯怒道:「朕賜你座,若是再推脫,便是嫌棄朕。」

  何婉蕙連道不敢,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入了末座。

  當下坐定,宮人們捧著酒肴魚貫而入,頃刻間水陸珍饈盛陳於前。

  今上窮奢極欲,雖突發奇想效仿「窮家小戶」圍坐聚食,肴饌之珍異卻令人咋舌,連粳米飯中都摻了玉屑與冰片。

  沈宜秋卻沒有半點胃口,只揀清淡蔬食用了幾塊,太子也有些食不甘味。

  皇帝和賢妃卻是興致勃勃,賞著歌舞,一杯接一杯地飲酒,直喝得星眼迷離,面酣耳熱,舉止越發輕浮起來。

  何婉蕙不時湊趣與姨母說兩句話,沈宜秋與太子意興闌珊,五皇子則怡然自得,沒心沒肺地享受著美酒佳肴和樂舞。

  筵席從晌午持續到夜晚,好在皇帝和賢妃有款曲要私下裡敘,入夜不久便散了席。

  皇帝和賢妃回到下榻的芳華殿,敘了一回舊情,皇帝伏在枕上氣喘吁吁,直道:「常言道人不如舊,愛妃風韻猶勝當年……今日是你生辰,想要什麼賀禮?」

  賢妃輕舒玉臂,扶了扶散亂的雲鬢,對皇帝道:「妾只求陛下應承妾一件事。」

  皇帝道:「你儘管說。」

  賢妃長嘆了一聲,欲言又止道:「還不是三郎的事,他身邊沒個知疼知熱的人,我這做阿娘的終是放心不下……」

  皇帝眸光一閃,半真半假道:「朕這麼多年身邊也只得你這一個可心人兒,怎麼不見你替朕操心張羅?」

  賢妃乜他一眼,往他肩頭軟軟地推了一把:「妾說正經的呢……方才在瑤光樓是什麼光景,陛下也看見了。三郎和阿蕙是自小的情分,若非阿姊看不上我們家阿蕙,她也不至於定下那門親事,說起來倒是我這做姨母的對不住她。」

  皇帝道:「哪門親事?」

  賢妃嗔道:「陛下明知故問,就是那祁家那纏綿病榻的小郎君吶。」

  皇帝「哦」了一聲:「既已定了親,那便只能作罷。太子奪臣子之妻,說出去總是不好聽,朕從掖庭中採選幾個柔順的美人給三郎便是。」

  賢妃欲待再說,覷見皇帝神色,知道此事沒有商榷的餘地,只得怏怏地住了嘴。

  太子妃夫婦回到寢殿,兩人心緒都不甚佳,因為何婉蕙的事,尉遲越有些心虛,不敢如昨日那般胡作非為,請太子妃先去湯池中沐浴。

  沈宜秋有些疲累,不與他客套,便即去了湯屋,泡了一刻鐘便披衣出來。

  回到寢殿中,尉遲越便即放下手中的奏疏:「孤去沐浴。」

  沈宜秋往榻上一靠,對素娥道:「幫我把昨日讀到一半的書取來。」

  素娥應了聲「是」,但卻踟躕著不去。

  沈宜秋與她主僕多年,對她的神情舉止瞭若指掌,立即察覺不對勁,坐起身問道:「出什麼事了?」

  素娥眉頭皺得要打結,朝湯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咬咬牙道:「方才娘子沐浴時,芳蘭院來人求見太子殿下,殿下便走出殿外,去了庭中,奴婢那時恰在廊廡轉角處,那一處沒燈火,殿下沒發現奴婢。」

  她頓了頓,鼓起勇氣道:「奴婢看見,那婢子將一封書信交給殿下……」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動,芳蘭院是附建於芳華殿西側的小院,正是何婉蕙的下榻之處。

  她點點頭:「我知道了。」

  素娥抿了抿唇,滿面憂色:「娘子,他們……她怎麼能這樣……」

  沈宜秋對她笑了笑:「別擔心,殿下和何娘子是表兄妹,自小親近,叫人傳個信而已,你別同旁人說,免得生出事端來。」

  素娥點點頭,去側殿取了書來,不再提這話。

  是夜二更,尉遲越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在沈宜秋耳邊輕聲道:「小丸,睡著了麼?」

  太子妃不吭聲,呼吸沉沉。

  尉遲越又輕輕推了推她,推一下喚一聲:「香小丸,肉小丸……」

  沈宜秋還是一動不動。

  太子放下心來,輕輕掀開衾被,撩開帳幔,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披上氅衣,拎起鞋,赤足踩著地衣往外走去。

  沈宜秋睜開眼睛,透過紗帷,看著尉遲越的背影。

  待男人走出屏風外,她輕輕打了個呵欠,翻了個身,抱著被子闔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