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寒夜

  夢中,沈宜秋又回到了小時候,孫嬤嬤拽著她穿過幽深的竹林小徑,她慌亂地伸手,死命抓住旁邊一株竹子。

  可孫嬤嬤的力氣哪是她一個小小孩童能抗衡的,她使力一拽,沈宜秋手心被竹節刮蹭,一疼便不由自主鬆開了手。

  西園就在眼前,黑沉沉的剪影籠罩在霧裡,像棲息在墳地上的烏鴉。

  沈宜秋聽見自己哭喊起來:「嬤嬤,我知錯了,莫要關我進去……」

  孫嬤嬤停住腳步,轉過頭看她,咧開大嘴,露出一口尖牙:「小娘子錯在哪裡?」

  沈宜秋怔住,這回是犯了什麼錯?她想不起來了。

  孫嬤嬤獰笑道:「小娘子想不起來了?莫不是在誆老奴?」

  沈宜秋慌忙搖頭:「不是不是,不是誆人……能想起來……」

  絞盡腦汁地想,可腦海中一片混沌:「是因我和素娥說了靈州話麼?」

  孫嬤嬤笑而不語。

  沈宜秋接著猜:「是因我說想阿娘麼?」說到阿娘,她鼻子一酸,臉皺了起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擦,也不敢叫它落下來。

  孫嬤嬤不說話,轉過頭去,更大力地拖拽她,她的鞋底蹭在青石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她看見孫嬤嬤的手,泛著點青紫,繃緊的肉皮泛著寒光,像鐵鑄的一樣。她一手抓著她,一手從腰間掏鑰匙,「咔噠」一聲,鎖開了,又是「吱嘎」一聲,西園像睡醒的鬼怪張開黑黝黝的大口。

  沈宜秋哭起來,不管不顧地往後退,孫嬤嬤像擒小雞似地將她抓起來,開始扒她身上的絲綿襖子。

  沈宜秋哭求道;「嬤嬤別脫我衣裳,我怕冷,會凍死的……」

  孫嬤嬤笑道:「才九月里,又不是天寒地凍的時節,小娘子難受一下才長記性,才知道老夫人的一片苦心,小娘子什麼時候真的知錯了,老奴就來請小娘子出去。」

  沈宜秋嚎哭道:「嬤嬤別關我,我真的知錯了……」

  孫嬤嬤不為所動,臉一落:「小娘子切不可學那些小門小戶上不得台面的孩子,叫老夫人聽見更要罰!」

  沈宜秋不敢再哭出聲來,緊緊咬著嘴唇,肩頭一聳一聳。

  孫嬤嬤動作利索,片刻便把她脫得只剩一件單衣。

  沈宜秋只覺後背被大掌一推,一個踉蹌栽了進去,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咔噠」,鎖落了下來。

  外面分明是大晌午,可不知為何西園裡卻是昏黃昏黃的,既不像白晝也不似黑夜。

  風從磚牆的破洞裡灌進來,打著唿哨搖動庭中的樹木和荒草,荒草足有半人高,能把她這樣的小孩全沒住。

  枯黃的草葉上凝了白霜,沈宜秋手腳冰涼,寒意像蛇一樣在她脊背上爬來爬去,她感到腹中有什麼在翻攪,這才想起自己還沒用過飯。

  外頭很冷,她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屋子,門上貼著好幾條符咒,新的舊的縱橫交錯,深深淺淺的黃紙上用血一樣的硃砂畫滿了她看不懂的符咒。

  婢子們都說屋子裡有個上吊死的女鬼,好多人都聽見過她的哭聲。他們說天黑後那女鬼就能掙脫出來,到處找人替死。

  剛想到這裡,天色便暗了下來。

  沈宜秋驚恐地抬頭,日頭已經落到了牆頭上,還在往下沉。

  她急忙奔到門口,用力拍木門:「嬤嬤,我知錯了!」

  沒有人回答她,天空已經變成土一般的灰黃色。

  她哭喊道:「我想起來了嬤嬤!」

  良久,外面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真的知道錯了?」

  沈宜秋一愣,隨即道:「祖母,七娘知道錯了,七娘不該推四姊……」

  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開了,沈老夫人站在五步開外,手裡抱著一件狐皮裘,笑著望她:「知錯就改善莫大焉,祖母並非要罰你,只是想叫你明白規矩。你不比姊妹們,小時候沒受好教養,如今要正過來,自然要吃些苦頭的。」

  說罷沖她招招手:「過來。」

  沈宜秋又冷又餓,只想迫不及待地撲進祖母溫暖的懷抱里,可她心底深處卻明白,那溫暖原比捱凍受餓更危險,是要叫她丟命的。

  祖母見她不動,神色越發慈藹,一晃眼,她的身前多了個炭盆:「七娘如何還不過來?冷了吧?來祖母這裡烤烤火。」

  沈宜秋看著溫暖的炭火,終於小心翼翼地挪過去。

  沈老夫人笑得眼角皺紋堆起:「這就對了。」

  沈宜秋終於湊近了炭盆,正要伸出手來暖一暖,忽覺什麼抓住了自己的雙腳,她低頭一看,卻是炭火中伸出一雙手來抓住了她的雙腳。

  她一驚,她的腳已經燒了起來,火焰順著她的小腿往上躥,她一邊掙扎一邊求告:「祖母救我!」

  沈老夫人的聲音自炭火中傳來,一張臉在火中若隱若現:「你看我是誰?」

  沈宜秋一個激靈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掙腿,卻發現雙腿竟真的無法動彈。

  這一嚇當真不輕,她只覺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許多念頭從她腦海中閃過,怔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是在承恩殿裡。

  她在承恩殿,那抱著她雙腳的自然就是太子了。

  沈宜秋鬆了一口氣,隨即又覺困惑,尉遲越今夜不是宿在蓬萊宮麼?怎麼又回來了?

  尉遲越剛迷迷糊糊睡過去,沈宜秋一動,便即甦醒過來,睡意朦朧道:「宜秋?」不覺放開她的腳。

  沈宜秋立即將腳抽了出來:「妾無狀,睡夢中冒犯了殿下。」

  尉遲越聽她語氣一如往常一般謙恭,聽不出怨懟,甚至沒有半點不悅,心便是一沉。他披衣起身,走到床頭:「還疼麼?」

  沈宜秋微怔,隨即輕描淡寫道:「謝殿下垂問,喝過藥湯便好了。」

  尉遲越抿了抿唇,若非有兩位良娣告訴他實情,恐怕他真要以為她只是略有不適。

  他嘴裡發苦:「孤竟不知你有胃疾。」

  沈宜秋道:「不過是一點沉疴舊疾,近來不曾發作過,殿下又如何知道?」

  近來不曾發作過,那兩位良娣又是怎麼知道的?何況他與她夫妻十二年,十二年中又發作過多少回?他一無所知,因為沈宜秋一次也沒有叫他知曉。

  何婉蕙是蹭破點皮都要他哄半晌才收淚的,有點頭疼腦熱的,更是像個孩童,一定要他陪在身邊。

  其他嬪妃便是不敢有樣學樣,真的抱恙時,總也希望得到他的眷顧垂憐。沈宜秋卻不同他說,是不想,不願,還是不屑?

  尉遲越心中澀然:「是孤不夠關心你。」

  沈宜秋無所謂地道:「是妾自己疏忽大意,殿下不必介懷。」

  尉遲越聽得出來,她並非欲擒故縱,也不是故作堅強好讓他更加憐惜——她是真的不在乎也不需要他的憐惜。

  方才聽了兩位良娣的話,他滿腔都是對柔情和憐惜,如今收不起來又無處安放,只能堵著。

  沈宜秋道:「殿下風寒好些了麼?中夜奔波切莫加重了才好。」

  方才她的腳被他抱著,只覺他胸膛滾燙,顯是還在發熱。她想了想,將床帳撩開一條風,向外面喚道:「素娥,叫人替殿下煎一副風寒藥來。」

  素娥在屏風外應是,又道:「娘子的湯藥在爐子上煨著,可要再服一劑?」

  沈宜秋胃中仍在隱隱作痛,雖然不想叫尉遲越再大驚小怪,但她也不會難為自己,便即答道:「好,端來吧。」

  尉遲越果然道:「還在疼?」

  沈宜秋道:「回稟殿下,早已不疼了,不過此藥養胃,多服兩劑也好。」

  尉遲越將信將疑,正待說什麼,宮人端了藥進來,將帳外的銅孔雀燭燈點上。

  太子道:「我來。」

  沈宜秋一臉誠惶誠恐:「怎可勞動殿下……」

  話音未落,尉遲越已端起了碗:「無妨。」

  何婉蕙每回生病便似變成了孩童,嫌藥湯苦,捂著嘴不肯喝,非要他親手喂,尉遲越雖然耐著性子餵她,但要他一個天皇貴胄伺候人,他總是不太樂意。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上趕著伺候人。

  沈宜秋知道今日不讓他餵一口決計不能善了,只得暗暗嘆了口氣,叫宮人攙扶她坐起。

  尉遲越將一勺藥餵到她嘴邊,沈宜秋張嘴咽下:「有勞殿下。」邊說邊順勢接過碗,仰起脖子幾口便將一碗藥灌了下去,眉頭都未皺一下。

  她將空碗遞給宮人,接過帕子掖了掖嘴角,對尉遲越道:「殿下不妨先小憩會兒,待藥煎好妾伺候殿下。」

  尉遲越點點頭卻沒動,抿了抿唇,終於還是道:「你方才來時孤不小心睡過去了,並非有意叫你白等,何家娘子……」

  沈宜秋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妾明白。」這時候尉遲越或許還沒有娶何九娘的意思,畢竟祁家小郎君還活著,他便是再喜歡也只能藏在心裡,但她卻對後來的事一清二楚,所以這解釋便是多此一舉。

  何況他要娶何婉蕙為妃,何須向她交代?

  尉遲越其實並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可沈宜秋壓根不在乎他的解釋,卻又讓他心裡發堵。

  早晨在校場,他分明感覺她向自己靠近了些許,或許只有一步,但這一步何其來之不易。

  不過一夜天的功夫,他們又退回了原地——興許連原地都不如。

  他想起晨曦中她的笑容,含著幾分無奈,幾分羞惱,那樣鮮活,叫人怦然心動。只是再要看見那樣的笑容,不知得等上多久。

  然而窺見過春暉,又怎麼甘心退回寒冬?

  尉遲越苦笑:「你先睡,孤還有點事。」

  說著披上氅衣,趿著絲履走到殿外,對隨他前來的黃門道:「明日一早你去趟蓬萊宮,將何家娘子所贈的香囊還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