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往事

  沈宜秋重生以來算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遇上什麼坎都能雲淡風輕地面對,聞聽此言,第一回從心底生出恐懼來。

  她不自覺地退後一步,勉強擠出個乾巴巴的笑容:「殿下說笑了……」

  尉遲越說這話絲毫不存促狹之心,他是真心以為沈宜秋的身子骨太弱了。

  本朝崇尚豐健,許多貴家女子也時常穿著胡服,戴著渾脫帽,拋頭露臉策馬冶遊。然而沈宜秋生在舊姓世家,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養得四體不勤、身嬌體弱。

  尉遲越並非成心逗太子妃,但此時見她張皇失措,仿佛搔到了心頭癢處,越發來了興致,一本正經板起臉來:「孤豈會說笑,正好快入冬了,你跟著孤練上一冬,定有收穫。」

  沈宜秋想起每日昧旦便要從暖烘烘的被窩裡鑽出來,去外頭吹冷風,嚇得臉都脫色了:「殿下要習武,妾跟著去只會妨礙殿下……其實妾也未必就染上了風寒,許是甜的吃多了,嗓子有些不適……」

  尉遲越微微眯了眯眼,臉上閃過一絲促狹:「不曾染上風寒就更好了,明日便可隨孤去校場。」

  沈宜秋差點沒哭出來,趕緊以帕子掩嘴輕咳兩聲:「大約還是有些風寒……不過些須小病,臥床靜養幾日,服幾帖藥便好了。」比起大清早去校場吹風,她寧願喝苦藥。

  尉遲越撩了撩眼皮:「孤看也是,太子妃臉色不好,這幾日自然要服藥靜養,哪一日養好了便隨孤習武,孤親自教你騎射。」

  沈宜秋欲哭無淚,還想掙扎一下,尉遲越摸摸她的後腦勺:「就這麼定了。」

  說罷轉頭對來遇喜道:「你去內坊說一聲,替太子妃趕製幾套胡服,再準備女子用的刀劍、弓矢等物。」

  他說一句,沈宜秋的臉便白一分。

  尉遲越想了想又吩咐道:「叫他們做得精巧好看些,繡些花兒鳥兒,嵌點真珠寶鈿之類的物事。」

  沈宜秋啞口無言,她是在意好不好看麼!

  雖然她也不得不承認,做得精巧些的確能略微緩解痛苦。

  太子殿下一錘定音,此事便沒了轉圜的餘地,沈宜秋心灰意冷,一頓晚膳吃得食不甘味。

  尉遲越見了又有話說:「太子妃今日胃口不佳,看來真是病了。」

  便即吩咐宮人道:「去典膳所說一聲,這幾日膳食清淡些,尤其是甜膩的菓子別往承恩殿送。」

  沈宜秋磨了磨後槽牙,乾笑道:「多謝殿下關懷,妾無以為報。」

  尉遲越嘴角一彎:「太子妃不必見外,你早日康復,便是最好的報答了。」

  用罷晚膳,宮人剛撤下食案,陶奉御也到了。

  老醫官替沈宜秋診了脈,點點頭道:「娘娘確實有些風寒入體之徵,還需好生靜養。」

  說罷便提筆寫藥方,邊寫邊道:「殿內的炭盆莫生得太熱,否則一寒一熱,便容易風寒侵體,娘娘本有些虛寒之症,還需小心。」

  沈宜秋頓時燃起微渺希望:「奉御的意思,可是不宜外出?」

  老醫官抖了抖鬍子,搖搖頭,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不然,娘娘倒是該多出去走動走動,只要穿暖和些便無礙。不瞞殿下與娘娘,娘娘體質偏弱,與足不出戶也有些關係,田間地頭勞作的婦人,倒是罕有此症。」

  沈宜秋傻了眼,尉遲越哪裡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此刻見她蔫頭耷腦,不由一笑:「受教了,奉御此言甚是。」

  陶奉御寫完方子便即告辭,尉遲越與他一同走到廊下。

  他一早便想讓陶奉御再來替太子妃診診脈,可又怕叫人看破他心思,這回沈宜秋染了風寒,本不必捨近求遠、小題大作去蓬萊宮請人。

  陶奉御也心知肚明,此時見太子跟出來,心下更是瞭然。

  尉遲越欲言又止片刻,終於還是道:「敢問奉御,太子妃服藥已有一段時日,不知可有效驗?」

  老醫官心中一哂,不過面上不敢露出來,只得斟詞酌句地道:「回稟殿下,此藥是溫補之方,起效要慢一些,若要看出療效,少說也得服上一年半載。」

  尉遲越早知是這麼個結果,也說不上失望,點點頭道:「有勞奉御。」

  同為男子,陶奉御不由有些同情太子,他方才一把脈,便知太子這些時日遵照醫囑不曾與太子妃同房,太子夫婦新婚燕爾,太子又是這個血氣方剛的年紀,能體諒妻子,實屬不易。

  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據實說道:「閨閣女子體虛是常有的事,不過如娘娘這般嚴重的卻並不多見。若是老僕猜得沒錯,應是年幼時落下的病根,倒像是幼時常受饑寒之苦,虧了底子……」

  尉遲越不禁蹙眉:「奉御此話當真?」沈家是鐘鳴鼎食的人家,再怎麼也不可能缺衣少食,怎會受饑寒之苦?

  陶奉御嘆了一口氣:「莫說殿下不信,老僕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故而上回老僕不敢妄言,然而脈象確實如此。」

  老醫官點到即止,不敢再往下說。尚藥局的御醫不當值時可隨意接診,陶奉御善婦人科,常為高門大戶的女眷診病,深宅大院裡的腌臢事屢見不鮮,深知捱餓受凍未必是因為貧苦。

  尉遲越也想到了什麼,眸光一暗。

  送走陶奉御,尉遲越折回殿中,又是若無其事的樣子,照例與沈宜秋在東軒看了會兒書,沈宜秋去後殿沐浴,他便將素娥叫到跟前,屏退其餘宮人,問道:「你是自小在娘子身邊服侍的?」

  素娥小心道:「回稟殿下,奴婢在靈州時便服侍娘子了。」她不知道太子為何突然叫她去問話,心中有些忐忑,生怕說錯話給太子妃添亂。

  太子卻似看透她所想:「孤只是找你問幾件事,你據實回答便是。」

  素娥七上八下的心略微放下。

  尉遲越問道:「娘子可是沈老夫人親自教養的?」

  素娥答是。

  尉遲越點點頭,又問:「老夫人可曾苛待過娘子?」

  素娥面露難色,這些事她在心裡憋了多年,早想一吐為快,但是又怕說出來有搬弄是非之嫌,連累太子妃叫人責怪馭下不嚴。

  尉遲越看出她猶疑,便道:「你照實說,孤不會怪罪於你,更不會苛責太子妃。」

  素娥咬了咬唇,破釜沉舟道:「回稟殿下,老夫人待娘子十分嚴苛。娘子四五歲上從靈州回到長安,老夫人嫌她規矩不好、雅言說得不好,便將靈州隨來的奴僕全都遣走,只留了奴婢一個。老夫人又派了嬤嬤來管教,娘子只要有什么小錯,輕則呵斥,重則罰不許吃飯,大冷天的穿單衣站在廊下反省……」

  她起先還有所顧忌,說著說著越發義憤填膺,渾然忘了對象是太子,只顧替自家娘子鳴不平,將那些陳年舊事不斷往外倒,她本就口齒伶俐,那些往事又在她肚子裡憋了多年,說出來更是暢快,便將那些事一一歷數過來。

  尉遲越聽聞沈老夫人為了糾正沈宜秋的左利手,不惜讓嬤嬤用戒尺打,又為了「做規矩」將她關在廢棄的荒院中,面色沉得幾欲滴下水來。

  素娥又道:「小娘子在靈州養過一隻獵狐犬,那小狗是小娘子隨郎君外出時撿回來的,天生跛足叫主人遺棄道旁,郎君和夫人帶著小娘子,一點點餵它羊乳,好不容易才養活,小娘子可喜歡了。後來郎君夫人沒了,小娘子回長安,那獵犬也一起帶回來。」

  她頓了頓又道:「那犬兒雖不能言語,也知道護主,有一回見那嬤嬤大小娘子,竟掙脫了繩索,撲上去咬了那老婦一口,老夫人便叫家奴將那犬兒用袋子套起來,當著小娘子的面打死了。」

  素娥邊說邊抽噎起來:「小娘子自那日起就像丟了魂,好幾個月不肯說話,也不愛吃飯,臉都瘦得脫了相,看不見一點笑影子。

  「老夫人卻說是那犬兒魅的,找了許多和尚道士來驅邪,邵家郎君和夫人要將小娘子接走,老夫人怎麼也不肯放人,說娘子姓沈,無論是好是歹都要留在沈家……直到去了一趟宮裡,得聖人福澤庇佑,回來方才慢慢好轉了……」

  尉遲越沉著臉一言不發,良久才道:「孤找你來問話的事,別告訴你家娘子。」

  素娥面露遲疑,她自小便對沈宜秋忠心耿耿,什麼事都不會瞞她,可太子是君主,他的命令也不能不聽。

  尉遲越道:「讓娘子知道,難免又勾起她的傷心事。」

  經他這麼一說,素娥不免有些動搖了。

  尉遲越又道:「你對娘子忠心,這很好,不過有時有所不言,未必不是忠心。」

  素娥仔細一想,確有道理,便道:「奴婢遵命。」

  打發走素娥,尉遲越怔怔地坐了許久,上輩子沈宜秋從來不曾說起過幼時的事,他也不曾問過,做了十二年的夫妻,竟然對她受過的苦一無所知,他本該是她最親近的人,本該成為她可以全心依賴的人,可他卻待她那樣不聞不問,甚至在她舊傷上又添新傷。

  他聽見寢殿中傳來動靜,想來是沈宜秋沐浴完畢回來了,他想立即走過去將她護在懷裡,可隨即又覺無顏見她。

  尉遲越一直坐到將近人定時分,沈宜秋遣了黃門來問他何時沐浴就寢,他方才起身。

  沐浴更衣畢,他走入帳中,見沈宜秋靠坐在床上,床上鋪了兩條衾被。

  沈宜秋見他過來便要下床伺候他寬衣,尉遲越道:「我自己來。」

  說罷叫宮人撤走多餘的衾被。

  沈宜秋吸了吸鼻子,瓮聲瓮氣地道:「殿下還是小心為上,為了社稷萬民保重身體,切莫過了病氣。」

  尉遲越不加理會,滅了燈,擠進她被窩裡,將她摟在懷裡,扣著她的腰,與她額頭相抵,借著帳外昏暗的燭火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沈宜秋不知他為何突然如此,只覺這一刻無比漫長,她感覺自己手心慢慢沁出汗來。

  雖說她一直不明白尉遲越為何夜夜宿在承恩殿卻不與她同房,但她這會兒生著病,一身病氣,怎麼他反倒有興致了?

  她暗暗嘆息,無奈地闔上眼帘,唇上卻忽然傳來一種陌生的感覺。

  沈宜秋驚詫地睜開眼,尉遲越的嘴唇輕輕一觸便離開了她。

  暗昧的燭光里,男人神色莫辨:「你試試能不能過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