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召見

  當日黃昏,尉遲越回到承恩殿,見東軒亮著燈火,走進去一看,只見沈宜秋正坐在書案前,對著他的寶貝《蘭亭序》摹寫。

  尉遲越看看近在咫尺的燈燭、墨池,只覺心驚膽戰。

  沈宜秋剛好寫完最後一筆,見太子進來,忙擱下筆,起身斂衽行禮道:「妾請殿下安,謝殿下賞賜,妾無功受祿,著實惶恐。」

  尉遲越若無其事道:「些須小事,太子妃不必放在心上。」

  沈宜秋去吩咐宮人傳膳,尉遲越趁著她不注意,忙將燭台、墨池往旁邊推了兩寸。

  這時沈宜秋忽然轉過身,尉遲越趕緊縮回手,清了清嗓子,佯裝低頭看她摹寫的帖子。

  這一看倒真的有些訝然,沈宜秋的手書形神皆備,飄逸中見骨力,只是手腕的力道略微不足。即便如此,翰林學士中能出其右者也不多了。

  何淑妃號稱善書,甚至被捧為當世衛夫人,但她的字婉媚有餘,氣韻不足。

  上輩子他曾見過她摩寫蘭亭,卻是雕琢其形,神氣侷促,他知道表妹以此為平生得意事,自然不會去潑她冷水,心裡卻只當她鬧著玩。

  他不由道:「卻不知太子妃擅書。」

  沈宜秋不疑有他,只道:「妾班門弄斧,叫殿下見笑。」

  尉遲越道:「太子妃不必妄自菲薄,不知太子妃可願割愛,將此摹本贈與孤?」

  只不過是自己摹寫的書帖,沈宜秋自不會敝帚自珍,然而她只是摹著玩,寫得隨意,紙也是練字用的藤紙,送人有些寒磣。

  即便對方是尉遲越,她也覺送不出手,便道:「承蒙殿下不棄,只是此乃戲作,不堪贈君,待妾來日重寫一篇奉上。」

  尉遲越心道嘴上說來日,還不知有無來日,他執意道:「不必重寫,孤看這就很好。」

  沈宜秋無法,只得命內侍晾乾後捲起裝入函中。

  兩人一起用了晚膳,又在東軒各自看了會兒書,便即沐浴更衣就寢。

  沈宜秋早已對太子習以為常,秋夜裡被他摟在懷裡,那熱度倒比被爐均勻持久些,於是很快便枕著尉遲越的手臂沉入了夢想。

  尉遲越卻睡不著了,先時還好,如今打定了主意要等沈宜秋調理好身子生嫡長子,一想到要忍過兩三年,懷中的柔肌膩體、襲人馨香便成了莫大的折磨。

  他小心翼翼地托著沈宜秋的腦袋,將胳膊抽出來,試著轉過身背對她,然而骨頭裡的癢意更甚,片刻後便忍不住轉回去,重新將人摟住。

  他就像一個渴極的人,面對著一大碗蜜糖水,偏偏能看能嗅不能喝。

  忍了半晌,他還是輕輕掀開被子,披了衣裳,躡手躡腳地去了淨室,屏退宮人,在裡面待了足足半個時辰。

  翌日,沈宜秋一直睡到隅中,更衣梳妝畢,便有內坊的黃門來稟,道邵夫人已至命婦院。

  沈宜秋便即叫人去請。

  不一時,岳氏到了,她今日為了謁見太子妃,特地著意妝扮了一番,穿了新裁的五彩撮暈錦上襦和石榴裙,頭髮梳作大髻,施了薄薄的胡粉,唇上點了朱色。

  沈宜秋見慣岳氏素麵朝天的模樣,不由笑道:「舅母妝扮一下越發好看了。」

  岳氏立時羞紅了臉,見過禮,沈宜秋拉著舅母與她同榻二坐,屏退了宮人內侍,只留素娥、湘娥在旁煮茶奉點心。

  兩人敘過溫涼,沈宜秋又問了舅父、表兄表姊的近況,這才道:「外甥女在宮中長日無聊,舅母與表姊不妨常來與我作伴。」

  岳氏道:「豈敢攪擾娘娘。」臉上現出難色。

  沈宜秋知她為何欲言又止,索性道破:「舅母此來,可是為了旁人的事?」

  岳氏無奈道:「前日沈二夫人與四夫人折節造訪……」

  沈宜秋一笑,他們倒也能屈能伸。

  她的二伯母與四叔母都出身名門,平日眼高於頂,一向鄙夷她母親的出身,自然也看不上邵家。

  往日岳氏去沈府探望外甥女,他們以己度人,只道她是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便把發黃的絹緞、蟲蛀的香藥,施捨似地扔給她。

  岳氏自己厚道,總願意將人想得良善些,不以為他們是故意羞辱她,便是心裡不舒坦,也照單收下,回去還節衣縮食地省下錢置辦回禮。

  沈宜秋那時候雖然年小,卻已有些知曉人情世故,雖然思念舅母和表姊,見他們逐漸來得少了,卻也鬆了一口氣。

  她愧疚道:「是我思慮不周,帶累舅母受打擾。」

  岳氏嗔怪道:「娘娘說的什麼話,哪裡就打擾了……只是沒什麼招待貴客,難免失禮。」

  沈宜秋道:「他們可是請舅母做說客,要我召見他們?」

  岳氏點點頭:「小丸,舅母不知上回省親出了什麼事,那兩位夫人也未細說,但舅母心裡明白,你最是重情義,若非他們做得太過,絕不會拒而不見……舅母也不會慷他人之慨叫你原諒,不過既然答應他們把話帶到,舅母也只好來叨擾。」

  沈宜秋以為岳氏會勸她與沈家人化干戈為玉帛,不想舅母說出這番話來,可見是一心為她著想,她不由動容,眼眶微微酸脹:「外甥女知曉。」

  岳氏嘆了口氣,執起沈宜秋的手道:「聽說你祖母這陣子染了風寒,已經臥床多日……」

  她左右為難,眉頭擰成一團:「……舅母也不知該怎麼說,但你是沈老夫人一手帶大的,我只怕老夫人百年後,這齟齬成了你的心結。」

  沈宜秋與祖母的恩怨上輩子便已勾銷,自然不會有什麼心結,然而岳氏並不知道,只是擔心來日子欲養而親不待,她會悔不當初。

  她明白舅母的心意,對她道:「舅母放心吧,小丸有分寸。」

  頓了頓又道:「我這幾日便召見祖母和伯母,聽聽他們有何話說,定不叫舅母為難。」

  岳氏眉頭一松,隨即又道:「舅母說句不中聽的,你別見怪。無論如何,那總是你的母家,若是與他們不相往來,你在宮中難免孤立無援,而且……」

  她不喜歡在背後道人是非,踟躕片刻還是道:「若是叫外人知道,總不免有些風言風語。」

  沈宜秋微微一笑:「舅母不必擔心,他們不會往外說的。」

  二伯父去官,沈家唯一的倚仗便是她這個太子妃,若是外人知道沈家將她得罪了,那他們才真是孤立無援。

  因而他們寧願忍氣吞聲、紆尊降貴去求岳氏代為轉圜,也要讓沈宜秋召見他們一次,為的便是叫全京都的人知道,太子妃與母家並無嫌隙。

  岳氏為人耿直,哪裡猜得透那些人心中的彎彎繞繞,但聽見沈宜秋言之鑿鑿,便也放下心來。

  兩人一起用了午膳,岳氏便即告辭,沈宜秋挽留她用晚膳,她卻執意不肯。

  沈宜秋只好吩咐黃門備車馬送舅母回家,將昨日備下的錦彩、器玩等禮物裝了一車,一起送去,岳氏再三推卻不過,只得滿心忐忑地領受了。

  兩日後,沈家人終於等來了太子妃的召見。

  沈老夫人的風寒立即痊癒,昧旦便起床,與二兒媳一起出了門,到得東宮外,宮門還未開,他們只好在外頭等了兩刻鐘。

  終於等到門開,一名內侍將他們延入命婦院,又將他們晾了一個多時辰。

  沈老夫人已有幾分惱怒,想昔日在沈府時,一向只有孫女大早在廊下等候她起床,如今卻顛了個個兒,偏偏這婚事是她一力促成,一想到兒子因此丟了官,她心中便如萬蟲齧咬。

  可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她還得低聲下氣來求這貽禍家族的煞星。

  沈宜秋卻照舊睡到艷陽高照,這才不疾不徐地起床,用罷早膳又飲了一杯茶,又去後園中走了兩刻鐘消食,估摸著祖母這會兒估計已經氣得腸子打結,這才吩咐內侍去傳他們入內。

  沈老夫人恨得牙根發癢,沈二夫人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但見了沈宜秋,兩人仍舊只能堆起笑,規規矩矩地行禮。

  沈宜秋氣定神閒地受了他們的禮,吩咐賜坐奉茶,接著屏退了宮人,抬起眼皮掃了兩人一眼:「不知祖母和二伯母有何見教?」

  沈老夫人本來準備了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說辭,預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見到孫女這高高在上的態度,只覺那些話都堵在胸膛里,憋得她幾欲窒息。

  沈二夫人范氏見婆母不中用,只得上前賠著笑臉道:「此次我與阿姑求見娘娘,是為了向娘娘賠罪的。」

  沈宜秋垂下眼看了一眼越窯茶碗裡碧綠的茶湯,嫣然一笑:「不敢當,本是一家人,何必說這見外的話。」

  范氏覷了一眼婆母,又道:「好叫娘娘知曉,三娘不知禮,大膽衝撞殿下與娘娘,阿姑已將她送去終南山的尼寺里清修反省,直至娘娘消氣為止。」

  沈宜秋恍然大悟:「難怪,我方才還道大伯母為何不來,原是為了三堂姊的事。」

  她頓了頓道:「若是我不消氣呢?難不成三堂姊要清修一輩子?」

  沈老夫人嘴角往下一撇,兩條法令紋便如刀刻:「本就是她做錯了事,便是罰她反省一輩子也是應當的。」

  沈宜秋淺淺一笑:「三堂姊衝撞的是太子殿下,既然殿下並未降罪,我又怎能怪罪她?祖母若是以為她該罰,怎麼罰,罰多久,都由祖母定奪,我怎能處置自家姊妹。」

  沈老夫人本以為按孫女的性子,聽說堂姊被送去山中尼寺,定會心軟,只要她發話不追究,便可將三娘子接回來,儘快說個人家將她嫁出去,這事便可揭過。

  若是她氣不過執意要罰,那也是太子妃有令,她也好向長子長媳交代。

  誰知沈宜秋只是輕飄飄兩句話,便將責任推回她身上。

  沈老夫人還想替孫女求求情,范氏卻有些不耐煩,沈三娘自己犯蠢還帶累全家,便是落髮為尼都算便宜她了。

  她搶先道:「娘娘所言極是,阿姑和我回去定會好好懲戒三娘子。伯母此次求見,另有一事,還請娘娘見諒……」

  沈宜秋好奇道:「伯母請直言。」

  范氏嘆了口氣:「是四娘的婚事,安平伯府欺人太甚恩……」

  說罷忽然下拜叩首,聲音裡帶了哭腔:「妾懇請娘娘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