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飛霜殿,尉遲越放開沈宜秋的手,平靜地道:「太子妃先回宮,孤要去太極宮一趟。」
轉頭又對來遇喜道:「你侍奉娘子回東宮,一到立即去藥藏局傳醫官。」
說罷看了一眼沈宜秋包著絹帕的手腕:「仔細些,別沾水。」便上了步輦。
沈宜秋行個禮道:「妾恭送殿下。」
尉遲越沒看她,仍舊直視前方,只是微微頷首。
沈宜秋不以為意。夫妻十多年,她了解尉遲越,心緒不佳時他不喜別人陪伴,上輩子他只在朝中太平無事時才來後宮,朝政棘手時,十天半個月不來後宮也是常事。
他似乎只在遊刃有餘時才願意見他的后妃,方才在她面前流露出片刻的軟弱,已是極不尋常,事後想起多半要後悔的。
來遇喜目送太子離開,躬身對沈宜秋道:「娘娘請。」
沈宜秋點點頭,道一聲「有勞」,登上了步輦。
出了飛霜殿的宮門,來遇喜閒聊一般道:「這幾日殿下也不按時用膳,夜裡也睡不安穩,這才三四日便清減了。」
沈宜秋明白他的意思,卻佯裝不懂,只道:「殿下為國盡瘁,可欽可敬,不過為社稷與萬民計,殿下還當保重身體,有勞中官多勸諫著些。」
她說得冠冕堂皇,來遇喜哪有不明白的,欠身道:「不敢當,伺候殿下與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當下再不提太子,只將這幾日東宮中的人事一一稟報。
沈宜秋本想在飛霜殿再躲幾日清靜,不想尉遲越來得這樣快,不過她也有些放心不下宋六娘和王十娘,尤其是宋六娘,上回在賢妃那兒受了驚嚇,也不知眼下如何。
回到東宮,來遇喜遣人請來醫官,重新替太子妃上藥、包紮、開方,待忙完,差不多到午時,沈宜秋正要命人去請兩位良娣過承恩殿一同用膳,便有宮人來稟,兩位良娣來請安了。
宋六娘和王十娘聽說太子妃回東宮,俱都滿心雀躍,他們這幾日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戶,對飛霜殿的事雖略有耳聞,詳細情形卻不清楚。
而且東宮這陣子也不太平,太子忽然大刀闊斧地發落了十幾個人,宮人內侍便罷了,還有幾個有品級的內官,淑景院也逐出去兩個宮人一個黃門。
兩位良娣不敢多問,卻都提心弔膽,太子妃因他們的緣故得罪了郭賢妃,也不知會不會因此觸怒太子。
沈宜秋聽說他們求見,回寢堂換了件小袖襦衫,將受傷的手腕藏起,然後折回堂中與兩人相見。
宋六娘一見沈宜秋眼眶便紅起來,訥訥地叫了聲「娘娘」。
沈宜秋屏退宮人,將兩人叫到身邊,宋六娘再也忍不住,倒進她懷裡,嘴一癟哭了出來:「阿姊,都是我不好……」
沈宜秋哭笑不得,拍著她的背替她順氣:「我又沒事,再說這本來就是我的事,便是你不曾抄錯經也一樣。」
她頓了頓道:「賢妃娘娘宮裡小廚房肴饌豐盛,膳□□美,我還後悔沒叫你一起留下呢。」
宋六娘叫她一逗,不由破啼為笑,連連搖頭:「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賢妃娘娘那樣凶,便是有燕髀猩唇、玄豹之胎給我吃,我也吃不下呀。」
沈宜秋也笑起來,捏捏她的腮幫子:「噫,臉都瘦了。」
宋六娘伸出肉肉的手背給她瞧:「可不是,阿姊你看,窩都淺了。」
沈宜秋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團。
宋六娘心思淺,見太子妃全須全尾,又聽她親口說沒事,她便放下心來。
王十娘想得卻多些,她警覺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兩遍,見她神色如常,非但氣色上佳,臉頰甚至還略微豐潤了一些,這才略微鬆了一口氣。
不過她還是旁敲側擊道:「怎麼不見殿下與阿姊一起回來,可是朝中有事?」
沈宜秋知道她是擔心自己與尉遲越有嫌隙,心頭微暖,溫言道:「殿下去太極宮召見臣僚,遂未同我一起回來。」
王十娘將信將疑,從她臉上又實在看不出什麼端倪,只得將疑慮按捺下來。
宋六娘欲言又止地問道:「阿姊,賢妃娘娘的風疾痊了麼?」
她說起「賢妃」兩字小心翼翼,顯是心有餘悸。
沈宜秋不由彎了嘴角:「沉疴宿疾,沒那麼快痊癒,不過服了這幾日藥,想來近日是不會再犯了。」
三人敘了一會兒話,王十娘將淑景院宮人被逐的事說了一遍,沈宜秋道:「別擔心,此事與你們無關,一會兒我讓司閨帶幾個宮人內侍與你們挑選。」
不一時,午膳到了,三人把酒言歡,經過飛霜殿的患難與共,他們之間的默契又不是往日可比。
有兩位良娣作伴,時光流逝也似快了許多,一眨眼功夫便到了薄暮時分。
沈宜秋正打算遣人去太極宮問問尉遲越何時歸來,便有黃門來稟,道殿下今夜宿在太極宮。
沈宜秋並不意外,今日她在飛霜殿見著他的窘迫,想來這陣子他是不會想見她了。
她只是點點頭,便即命宮人傳膳,用完晚膳,就著茶看了半個時辰閒書,沐浴更衣畢,仍舊沒什麼困意,索性叫素娥取了繡架來——再過一個月便是表姊邵芸的生辰,綾羅綢緞、金玉器玩平日也能送,總覺得不夠特別,還是親手做點東西更見心意。
沈宜秋一旦認真做起事來便容易忘我,埋頭繡了好一會兒,抬頭一看更漏,已近二更,她這才後知後覺感到脖頸僵硬,肩背酸疼,揉了揉脖頸,正要起身,一轉頭,卻聽見屏風外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咳聲。
沈宜秋一聽便認出是尉遲越的聲音,忙起身出去迎接:「妾不知殿下駕到,有失遠迎。」
仍舊是恭敬而淡漠的聲音,一句話便如一條大河,將兩人遠遠分隔兩端。
尉遲越嘴裡有些發苦,掃了一眼繡架上的輕容紗:「繡的是什麼?」
沈宜秋道:「回稟殿下,是披帛。」
尉遲越挑了挑眉:「這些活計叫下人做便是。」
沈宜秋如實道:「邵家表姊生辰,妾想親手做點東西贈她,無法令人代勞。」
尉遲越記得上輩子他們也曾有過差不多的問答,只不過那時候她是替自己縫製中衣。
上輩子自從他們成婚後,他身上的貼身衣物便全是沈宜秋親手所縫,其他妃嬪用女紅討他歡心,總是務求新巧精緻,做些香囊、扇袋之類的東西,便是貼身衣物,也要在繡紋上花心思,總要叫他見到巧思。
而沈宜秋做的衣裳,全都中規中矩、無紋無飾,卻總是特別輕軟舒服,他不曾細想過,穿著舒服,便多穿幾回,就算是承了她的情了。
他好潔,每日必要沐浴更衣,軟薄的衣料不耐洗,一年四季不知要穿舊多少身,他也不曾算過。這麼穿了幾年,忽然有一日,他換上中衣,忽覺料子冷硬,後脖頸有如針刺,脫下一看,卻見領子上用金線繡了一株蕙蘭。
從那日起,他再也沒穿過沈宜秋替他縫的衣裳。
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再要穿一次,卻是不能夠了。
尉遲越默然片刻,看了看她微紅的雙眼:「燭火搖曳傷眼睛,晝間再繡吧。」
沈宜秋應了聲是,見他已散了髮髻,發梢微濕,知道他已沐浴過,便道:「妾伺候殿下更衣。」
躺在床上,尉遲越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理直氣壯地把沈宜秋摟進懷裡,卻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孤又讓你受委屈了。」
沈宜秋哪裡知道他說的是上輩子,只道他指的是郭賢妃兩次刁難,她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一下:「妾不曾受什麼委屈,倒是妾屢次頂撞賢妃娘娘,殿下不怪罪妾,便是開恩了。」
尉遲越抿了抿唇,轉過身把她虛虛地攏在懷中,有些固執地道:「是孤讓你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