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夠了,他們接著往回走,在滿天星光下,秋稔忽然陷入沉默,一直不說話了。
顧久澤有點擔心,問他怎麼了,是不是困了,畢竟此時夜色已徹底籠罩。
但秋稔聲音輕緩地說:「想到了很多事。」
「可以跟我說說嗎?」
秋稔好一會兒沒說話,而是呆呆地望著前方,過了一會兒,他又忽然覺得可以回答了,他不糾結了,輕巧地說:「在想,如果我就死在這場地震里,會怎樣。」
「怎麼這樣想?」顧久澤背著他,走過又一段漆黑的小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踏得結實。
秋稔苦笑了一下:「坐過牢,再想起從前,就好像是上輩子的事,那樣遠,那樣陌生,昨日之我和今日之我,難以分辨清楚地活下去,如果我死掉了,我不明不白的人生就徹底結束了。」
顧久澤語氣篤定:「不是的,秋稔,你很好,你知道嗎?」
「知道啊,那又怎麼樣?我活久了發現,很多我曾相信不疑的事,都是假的,不如不知道。」
秋稔的嗓音染上了不易察覺的淚聲,聽得顧久澤心戚戚然,卻說不出安慰的話。
「我當初會衝動報復、傷人,然後入獄,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我的天真。」
說著,他居然笑了。
「別人騙了我,不過沒關係,最開始,不是連我的愛人也騙了我嗎?只是他的錯偏偏報應到了我頭上,我沒有想過要傷害誰,只是愛得有點太頑固,報應就落到我頭上,不過後來,他也死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不怪你。」顧久澤溫柔地像是誘哄,「是他們的錯。」
秋稔笑了,隨即又說:「怪我的,那是我自找的,真的,沒有誰離開誰就活不下去。」
他的喃喃混在長夜的風聲里,像自嘲,又像是嘆息。
「那是他不值得。」顧久澤忍不住說。
秋稔奇怪道:「好笑,你又沒有見過他,何以這麼說。」
顧久澤知道自己再說下去就不妥了,就語焉不詳地說:「不用見面也知道,明明多幸運能與你朝夕相處,卻待你不珍貴的人,就是天下最壞最蠢的人。」
「你這算什麼發言。」秋稔哭笑不得,「作為一個旁觀者來說,有點過頭吧。」
顧久澤沉默了兩秒,說道:「因為我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是嗎?秋稔在心裡悄聲問,卻不由自主恬然地笑起來。
又走過一片密林,他們終於看見了酒店方向的燈光,一長一閃,又閃又長的,這不會是在打SOS求救信號吧?
顧久澤嘀咕著:「這個傻子照什麼呢。」
看到熟悉的燈光,他們心裡多少放鬆了些。
「那是宋仁嗎?」秋稔問。
「不好說,也有可能是大灰狼。」顧久澤笑著說,再走近,夜色里別墅酒店的輪廓一點點清晰。
宋仁站在路中間,看到顧久澤背著秋稔回來,先是長舒了一口氣,接著開始大呼小叫:「天哪!你倆到哪兒去了我快擔心死了!為啥出門不帶手機啊這年頭還有人出門不帶手機的嗎?」
「別吵吵了,其他人都沒事吧?」
顧久澤把秋稔放下來,看顧著他坐進自己車的後排,安撫地對他笑笑:「沒事了。」
「有個倒霉蛋被樹枝砸了肩膀,沐沐先帶他去醫院了,其他人都在這兒齊了,真是的,你們再不回來我們就打算上去找你們了。」
「嗯,那還算你有良心。」顧久澤輕描淡寫地說。
顧久澤坐進車裡,簡單地檢查了車的功能,沒受到地震的影響,降下車窗對宋仁說:「秋稔傷到腿了,我先帶他去醫院,你組織剩下的人也回吧,山里不安全。」
宋仁看看他,又看看后座的秋稔,無可奈何地說:「哎!行吧!」
顧久澤在醫院,辦完住院,秋稔就態度強硬地要趕他回去。
「起碼把手續全辦好,等你緩過來。」顧久澤溫柔地抗辯道,「等這瓶藥打完,護士給你換上新的。」
「何況剛經歷完那些,我回去也睡不著啊。」
顧久澤把資料放在床頭的柜子里,起身到走廊里打水。
秋稔正發呆,聽到有人叫他。
一抬頭,病房門口站著的居然是申謙。
「我在樓下就看到你了,見你神色匆忙的,就沒好打擾你掛號就醫,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嗎?」
秋稔搖搖頭:「你怎麼會在這裡?」
「今天有公益活動,社區組織慰問患病兒童,我來拍照。」
「這麼晚還在慰問?病人們不休息嗎?」秋稔有些淡淡的疑惑。
「是耽誤了一點時間,已經結束了,我在剪片子呢。」
「那你也挺辛苦的。」秋稔沒什麼感情地說。
顧久澤打完熱水回來,就看到上次和秋稔坐在一起的那個私家偵探,事後查過,那傢伙叫申謙,當初正是他接手了顧久澤的委託。
顧久澤當下在心裡感嘆真是陰魂不散,他到底想幹什麼?訛錢?用秋稔的過去威脅他?
秋稔看見他回來了,跟他倆介紹道:「申謙,藝術展上認識的同行,這位是我上司,顧久澤。」
兩個人寒暄著握了手,彼此都不是很樂意對方的存在。
顧久澤理所應當地走到秋稔床邊坐下,拿起蘋果正準備削皮,秋稔盯著他:「我不吃,回家吧,你也需要休息。」
顧久澤有點尷尬地笑笑,正準備再說什麼,申謙搶著開口:「剛好我在醫院,可以照顧秋稔,顧老闆你就放心吧。」
顧久澤覺得自己眼皮直抽抽,可他偏又說不出不行,看看秋稔,又看看申謙,慢吞吞地起身,跟申謙交代了病歷單據在柜子抽屜,然後不情不願地往外走。
偏偏申謙是個會順杆爬的,還叫住了他:「顧老闆!」拿出十足十的誠意說:「還要多謝你送阿稔來醫院。」
「不用謝,是我應該的。」
顧久澤一點也不想多說,關上門離開了。
顧久澤走後,夜已深了,病房裡重回寂靜。
秋稔好奇地問:「你晚上不回去嗎?」
「醫院給安排了過夜的地方,在實習醫生的宿舍里。」
「哦。」秋稔不再追問,不知為何,他感到有些許不自在,明明與顧久澤在一塊兒時都自然接受對方的照顧,不會覺得虧欠,到底是自己臉皮太厚了呢,還是他這個人太好了?
「你先休息吧,我再剪一會兒片子。」
「哦。」秋稔回過神來,微微一笑,「你還會剪片子啊。」
「真正想做的事總要辛勤地工作,才能支撐開銷。」
這倒是,創作藝術的人也要創作生活,而生活是由麵包組成的,太多追夢者在找到自己的藝術宮殿前,要經歷長久艱辛的跋涉。
秋稔胡亂想著有的沒的,安穩地沉入睡夢。
第二天清晨,申謙暫時離開醫院,去買早餐,他走下門前的台階,看見薄霧裡,對面的臨時停車場上突兀地停著一輛車,正對著醫院,霧燈隱隱亮著,如一雙疲憊的眼睛。
一般來說,在醫院要耽擱比較久的話,大部分人會選擇把車停進地下停車場,因而這會兒對面廣場上只光禿禿地停著那一輛車,讓人有些在意。
申謙心裡有點明白過來,雖然看不清車牌,但看外型,是顧久澤的車吧。
他勾起嘴角,目不斜視地走進巷子裡,去尋找早餐店了。
放棄吧,申謙心中狂妄地竊喜,你不可能和我爭的,只敢陰暗躲藏的人怎麼能走進秋稔的心裡?秋稔那樣的過往,註定著只有坦率主動的靈魂才能再打動他,而我,已然占了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