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位分
景壽宮中,月上中天。
「每次出宮都鬧成這樣!宮外到底有什麼好的?」芳華姑姑難得地發了脾氣。
她一邊說著,一邊憂心忡忡地檢查著葉傾懷脖子上的傷口。
「已經不流血了吧?」葉傾懷坐在木椅上側過脖子,讓芳華姑姑方便查看。
芳華姑姑皺著眉仔細看著,血污中似乎有凝結的血痂,但看不出來是不是完全不流血了。她不敢上手,怕碰壞了傷口。
秦寶珠始終站在一旁,她扶著右臂,看著葉傾懷,眼中有些凝重。
葉傾懷認識她這麼久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她神色這麼嚴肅。想來她也是沒想到,自己剛一進宮就碰到這樣的事吧。
葉傾懷有些自責地低下了頭,道:「朕貴為天子,要救一人卻還得以命相逼,苦苦相求。讓你見笑了。」
說完,她從嘴角擠出了一個苦笑。
秦寶珠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她眼中浮上了淚花,哽咽道:「陛下以命相救,民女銘感於心。還請陛下以後不要再為了民女冒這樣的險了。」
葉傾懷輕嘆了口氣,道:「朕沒有什麼本事,可能護不住九州萬方。但是身邊人,朕還是能想辦法護住的。你快起來,等下周爺爺來了讓他給你看下。他們怎麼對你下這麼重的手?」
秦寶珠正要作答,外面突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周守一來得風塵僕僕。他進了屋關上了門,無視了跪在一邊的秦寶珠,徑直走到葉傾懷身邊,一眼就看到她脖子左側染著血跡。
「取塊小點的冰磚來,再拿條乾淨手巾。」周守一放下藥箱,對芳華姑姑道。
葉傾懷見他如臨大敵的模樣,道:「沒有大礙。周爺爺你先給她看看,她傷到胳膊了。」
說著,她用眼神對周守一示意了一下秦寶珠。
周守一卻理都沒理她,上前撥開她頸側的碎發,查看起她的傷口來。
「有沒有大礙你說得不算。」周守一皺著眉頭道,他用藥水清理了傷口,確定了傷口不深,才從藥箱裡取出了一張乾淨藥貼來,在上面撒了厚厚的一層淺黃色藥粉。他一手拿著藥貼,一手撥開葉傾懷頸邊的散發,眨眼間,熟練地將那貼藥敷在了葉傾懷的傷口上,幾乎沒有藥粉灑落下來。
「按住!」他示意葉傾懷替他按住藥貼,語氣中蘊藏著厚積薄發的怒氣。
葉傾懷立即老老實實地照做。
「長本事了,還學會抹脖子了?」周守一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道。
葉傾懷沒有辯駁,反倒賠著笑,沖他示意了一下秦寶珠的方向。
周守一回過頭去看向秦寶珠,徑直看向了秦寶珠扶著的右臂。
他走到秦寶珠身邊,道:「你坐下來。這樣跪著我怎麼給你看。」
秦寶珠用左手抹了抹眼角,站起身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周守一從藥箱裡掏出一把剪刀,就要剪去秦寶珠肩上的衣物。下剪子之前,他對秦寶珠道:「這件衣服留不得了。」
秦寶珠略一猶豫,點了點頭。
問過後,周守一側過頭來餘光看向葉傾懷,問道:「陛下不用迴避嗎?」
葉傾懷怔了一下,道:「不用。朕明天就給她個位分。」
周守一瞪大了眼,回過身來看向葉傾懷,滿眼都是詫異,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
葉傾懷眼見他要發作,搶先道:「你先把她治好,其他的回頭再說。」
周守一揣著滿腹的疑問回過頭來剪開了秦寶珠的衣服,他查看一二後,帶著幾分驚訝幾分敬佩問秦寶珠道:「你不疼嗎?」
「有點疼。」
「有點疼?」周守一加重了「有點」二字,又道,「你整個胳膊都脫節了,真虧你還能面不改色地堅持這麼久。」
說完,周守一一手壓著她肩頭,一手扶著她的臂膀。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悶響,周守一猛一用勁,便將她的骨頭接上了。
秦寶珠狠狠抽了一口冷氣,疼得大汗涔涔而下。
「好了,這幾天別抬這隻胳膊。」說完,周守一又取出了些藥油塗在她的肩膀處。
這時,芳華姑姑拿著冰磚和手巾回來了,看到秦寶珠裸著半個肩膀,驚道:「姑娘稍候,奴婢給你拿件衣服來。」
周守一接過她手裡的冰磚,用手巾裹好,遞給葉傾懷道:「按在藥貼外面,敷上一刻鐘。過幾天落了痂,給你帶祛疤的藥來。」
忙完,他背起藥箱,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芳華姑姑一邊給秦寶珠披著衣服,一邊對葉傾懷道:「周太醫聽說陛下出宮去了,今天一直守在太醫院,連孫子的喜酒都沒回家去喝。這會兒才趕著回去,陛下可別怪罪他。」
「朕何時怪罪過他?」說完,她端起案上茶水飲了一口,又好奇道,「周誼成婚了?什麼人家的姑娘?」
「沒聽宮裡說起過。約莫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朕記得,你手底下的那個小宮女,叫什麼來著?朕記得她和周誼挺要好的。」
「晴怡。」芳華姑姑答道,她神色有些黯然,連手上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周守一的長孫周誼去年曾考過太醫院醫正,成績優異,被太醫院錄用。但他只在宮裡當了一個月的差,周守一就來找葉傾懷,請求她免去周誼醫正之職,將他攆出太醫院。葉傾懷雖然愛惜周誼的才能,卻沒辦法拒絕周守一的懇求,於是將他免了職。
「小姑娘心裡不好受吧。」葉傾懷道,「你最近關照她些。」
「奴婢替晴怡謝過陛下。」
葉傾懷嘆了口氣,道:「看來周爺爺是真的不想孩子們和宮中有一星半點的瓜葛啊。在他眼裡,這後宮當真如龍潭虎穴一般。若不是因為母后,他自己也早就離開這深宮了吧。」
她輕聲笑了笑,看向芳華姑姑,問道:「在姑姑眼中,後宮也如龍潭虎穴一般嗎?」
芳華姑姑被她問得一怔,答道:「宮中有陛下在,自然就是龍潭。至於虎穴,奴婢不知,不敢妄言。」
「朕不是這個意思。朕是問你,覺得這後宮中可怕嗎?」
芳華姑姑忖了一忖,道:「後宮中有陛下,奴婢就不覺得可怕。」
葉傾懷看著她恭順的模樣,笑了笑道:「姑姑把朕龍床上的被褥取下一床來鋪在地上吧。」
芳華姑姑驚訝地抬起頭來看向葉傾懷。
「這位陳蘭姑娘,今晚要和朕睡在一屋。」
「陛下……」
「她都知道。」葉傾懷說完,芳華姑姑和秦寶珠兩兩對視。
「陳蘭,芳華姑姑是朕身邊的大宮女,是看著朕長大的。以後在宮中你有什麼不懂的地方,盡可以問她。」
秦寶珠向芳華姑姑行了個禮。
「朕本想讓她跟在你手下當個貼身宮女的,不過今日進宮的時候出了點差錯,如今只怕要給她位分才行。」她略一沉思,道,「朕封你個貴人吧。今日這樣一鬧,宮中都知道朕很寵你。若是封得低了,難免惹人懷疑。但若封高了,只怕陳閣老那裡會有反應。」
定親大典還沒有舉辦,後宮中便傳出皇帝從民間帶會一個女子專寵的消息,只怕陳遠思的臉色不會有多好看。
葉傾懷已經能料到馬上會有一大堆相關奏摺被內閣呈遞上來。
「對了,姑姑,明早準備一塊落紅布。」
秦寶珠和芳華姑姑一齊看向葉傾懷,似乎都沒想到她知道這件事。
葉傾懷笑笑道:「母后很早就同朕講過。朕要瞞天過海坐在這個位置上,若是一無所知,太危險了。」
芳華姑姑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欣慰且惋惜的表情,道:「奴婢會提前準備好,明早替陛下更衣的時候帶進來。」
葉傾懷點點頭,將包著冰磚連帶手巾放在了桌上,道:「你辦事仔細,朕就不多說了。早些歇著吧,明日還要早朝。」
芳華姑姑將被褥在龍床邊兩步遠的地板上鋪好,又為葉傾懷寬了衣,才退出了屋去。
葉傾懷看著地上的被褥,寢宮中的地面是用玉檀香木鋪就的,雖說不會滲寒,但是硬度還是有的,只鋪這一床被褥,想來睡在上面會有些硌人。
「委屈你了。」
「陛下別這麼說。」秦寶珠頓了頓,又問道:「陛下和人說話都這麼客氣嗎?」
葉傾懷被她這麼一問,愣了一下,答道:「差不多吧。尤其是在景壽宮裡的時候。」
說著,她在床上躺下了。她忖了忖,又道:「或許正是因此,朕扮演起賀有為來,才如此貼合吧。」
「那可不好。」秦寶珠道,「陛下在下人面前,還是要有些威儀。若是太平易近人,會讓他們失了敬畏之心。」
她吹熄了燈,宮中便只有零星的月光。黑暗中,葉傾懷聽到她在龍床邊的地上躺了下來。
「民女小的時候在翡翠樓里長大,那裡面有個花魁叫芸娘。她的酒量特別好,但是在客人面前,她每次喝上一兩杯就要頭痛告退。有次我問她,你為什麼要裝作不會喝酒的樣子?芸娘就告訴我,她說,她如此做,別人就會覺得她酒量極淺。久而久之,就不會再讓她侍酒。若是她每每豪飲不拒,便會越喝越多。她不喜喝酒,又不能直言拒絕,因此如此。」
秦寶珠說完,似乎覺得有些不妥,道:「民女這個比方可能打得不太恰當……」
「不,你說的沒錯。」葉傾懷道,「人會教會別人怎麼看待自己。朕的行徑確實有失威嚴。不瞞你說,時至今日,朕在心中從來也沒有認可過自己這個皇帝的身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