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頗晚了,迷濛的暮色里,春嬤嬤正帶人挨個點亮廊下懸著的燈籠。魏鸞將抱廈里的事安頓好,便踱步出了北朱閣,等盛煜歸來。遠處的遊廊上有人影浮現,熟悉的魁偉身姿,步伐卻不似尋常健步如飛。
他走得很慢,似在思索斟酌。
魏鸞微覺詫異,接過染冬挑著的竹編燈籠,迎接過去。
離得有十餘步的距離時,借著昏暗的天光,魏鸞終於看清了盛煜的臉——冠帽下輪廓冷硬,眉目峻整,神情卻有點陰沉。他身上仍是玄鏡司的那身威冷官服,腰間蹀躞整肅,行動間如載華岳,跟去歲來北朱閣時的姿態相似。
但如今夫妻的關係已迥異於往常,今早盛煜離開時神采飛揚,還曾含笑叮囑她等他回府。
此刻他露出這副表情,著實讓魏鸞意外。
她不由放緩腳步,在走近時,溫聲道:「夫君回來得剛好,抱廈里晚飯快擺好了,進去便能用飯。」關懷的言辭說罷,見盛煜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眼神卻不太對勁,心裡莫名騰起不妙的預感,挽住他手臂續道:「這是……外面出事了?」
語氣溫軟,明眸里暗藏擔憂。
盛煜的手臂有點僵,低頭望向她,正對上那雙清澈瀲灩的眸子。
單薄的海棠紅衣衫嬌艷綺麗,勾勒出窈窕裊娜的身段,她柔嫩的唇瓣翹起盈盈淺笑,淡淡脂粉裝點下,眼角眉梢風姿綽約,亦溫柔婉媚。無端讓他想起昨夜床榻之間,她香汗淋漓,柔若無骨,趴在他胸膛媚眼如波的模樣。
原本想好的責備言辭,忽然就說不出來了。
盛煜頓住腳步,喉結滾了滾。
上回在霜雲山房瞧見周驪音跟盛明修的親密舉動時,盛煜幾乎沒多考慮,便拋下客人叫走弟弟,晚間去找魏鸞時也理直氣壯。方才聽見門房的稟報,得知盛明修在與魏鸞說話後竟然追著周驪音走了,怒氣升騰而起,腦海里最先冒出的念頭,便是怨怪魏鸞不該撮合。
畢竟這件事,他曾三令五申。
魏鸞明知他對周驪音的芥蒂,明知他將來會將刀鋒指向章皇后姑侄,為何偏要摻和一腳,將這潭水攪得渾濁?如此放任撮合的舉動,不止是無視他的態度,更顯得任性而不顧後果——那兩人註定難以周全,牽扯不清藕斷絲連,無異於飲鴆止渴,對誰都沒益處。
就算她才十六,未脫少女心性,也不該如此輕率。
這讓盛煜很是氣惱。
在踏過藤蔓掩映的垂花門時,盛煜甚至在想,今晚見到她,定要說幾句重話重申態度,好叫她知道輕重,牢牢記住,往後再也不恃寵而驕,任性胡鬧。就連告誡的說辭,他都想好了。
然而此刻,瞧著近在咫尺的嬌麗眉眼,那番嚴厲的告誡終究難以吐出。
溫柔的風拂過院牆,投林的夕鳥撲稜稜飛過。
盛煜身姿挺拔,清了清喉嚨。
「明修留書後獨自出京的事,你知道吧?」他低聲問,聲音不高,卻隱有不悅。那雙腳被釘在了原地似的,衣衫被吹得鼓盪,卻沒有去抱廈邊吃邊談的意思。
魏鸞怔了怔,旋即頷首道:「我聽祖母說了。」
「聽祖母說?」
這話問得奇怪,那雙深邃眼睛望過來時,也藏了幾分狐疑。
魏鸞滿心殷勤地迎過來,卻碰見這般近乎冷淡審視的態度,心中稍覺不悅,道:「三弟離京的次日我便去了朗州,回來才知此事。夫君怎會這樣問?」她抬眸,對上晦暗微冷的目光,猛然醒悟過來,「難道夫君以為,是我慫恿三弟離開京城?」
盛煜並未回答,只問道:「三弟追出去,不是聽了你的勸?」
魏鸞聞言噎住。
盛明修追出曲園,確實是聽了她的勸言,雖然她原意並非撮合,這事卻無可否認。她點了點頭,看得出盛煜的質問懷疑,心中愈發不快,聲音亦冷淡下來,「確實是我勸的。」說話之間,原本挽著盛煜的手臂悄然抽回。
不遠處遊廊的昏慘燈光照過來,她微不可察地往後退了退。
盛煜的臉上卻籠了薄怒,「你答應過不撮合他們,怎又出爾反爾。」
「夫君以為是我勸三弟陪長寧出京城?」
盛煜神情冷凝,顯然是承認了。
這般態度著實如一盆涼水澆到魏鸞的頭上。
她雖年少,卻知言出必踐。
當初既答應了盛煜,便不曾再撮合分毫,哪怕就本心而言,魏鸞覺得自己的行徑頗為涼薄——表姐妹自□□情篤厚,周驪音當初為她的婚事費心,雖鬧了個誤會,本心卻是為她好,後來宮廷內外,更是屢屢維護於她。她身為閨中密友,原本不該置身事外,視而不見。
可為了盛煜,魏鸞明知周驪音為少女心事而飽受困惑,卻沒能盡密友之責。
只在著實看不過眼時,勸盛明修給個清楚的交代。
如此而已。
結果,換來的卻是盛煜的懷疑——當時府門口的情形,他自是從僕從口中查問得知。夫妻成婚已久,對方的性情行事,彼此都看在眼裡,他卻仍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假定罪名,給了她冷臉。
顯得昨晚的溫柔、她的殷切頗為可笑。
魏鸞垂首輕撫衣袖,蔥白的指尖摩挲著凹凸的銀線繡紋,抬起頭時,神情凝如靜水,眼波亦清明而冷靜,「夫君既信不過我,或可問問三弟,當初究竟是我慫恿她陪長寧出京,還是他心甘情願,明知父兄不允,亦做了這般選擇。」
天際的星子漸漸明亮,她的目光卻黯然下去。
「我知道夫君對長寧心存芥蒂,也從未奢望夫君能因我而有所改觀,對她的心性稍加了解。但恕我直言,三弟並非稚氣孩童,明知如此情勢下前路艱難,卻仍義無反顧地出了京城,可見他自有主意。那是他們選的路,旁人可曉以利害,甚至出言規勸,卻不該橫加阻撓。這件事上,夫君未免過於先入為主,狹隘蠻橫。」
成婚這麼久,她是頭回指責他。
從前的如履薄冰和謹慎收斂盡數消失,那雙眼睛望過來,沒有半點鋒芒,亦無半分躲閃。
盛煜活了二十來年,除了被永穆帝責備外,還是頭次被人當面數落。
那個人還是比他年幼十歲的魏鸞。
他愣了愣,便見她拂袖轉身。
「長寧的藏身之所,我回頭派人拿去南朱閣。三弟是否在那裡,我也不知,夫君盡可查問——這於夫君而言是舉手之勞。只是長寧此次是避世靜心,還望夫君勿告他人,更不可為難她。」說罷,抬步回院。
夜幕降臨,飯菜香氣遠遠飄來,廊下的燈籠暗紅奪目。
她的腳步不疾不徐,單薄的衣衫隨風輕揚,裙裾掠過甬道,如流雲翻卷。
很快,她進了北朱閣,沒再回望一眼。
留下盛煜巋然站在原地,被數落得神情僵硬。
……
是夜,夫妻同在曲園,卻各自宿在南北朱閣。
盛煜翻來覆去,琢磨著魏鸞的態度言辭,隱隱覺得自己是誤會她了,幾回翻身而起,終是沒能抬步邁往內院。不止是因生平頭次被人頂撞冷落,慣於冷傲的男人拉不下臉立刻去求和,更因跨不過心裡對章氏母女的那道砍。
生而為人,畢竟是有私心的。
哪怕被魏鸞直言戳破後,盛煜也稍稍意識到,他似將這私心變成了旁人身上的枷鎖。
北朱閣里的魏鸞倒是睡得不錯。
盛明修的事她問心無愧,因盛煜不問青紅皂白就懷疑她而生的那點怒氣,在用完香噴噴的美味晚飯後,也消弭了大半。她如常沐浴歇息,還點了支安神香助眠入睡——明日是父親的生辰,雖說魏嶠並未張揚操辦,她卻要回去道賀,可不能頂著烏青的眼圈叫家人擔憂。
翌日清晨,魏鸞薄妝華服,驅車去敬國公府。
原本她還打算帶盛煜同去,經了昨晚那場不愉快,徹底打消了念頭,只孤身前往。
魏嶠夫婦問起,也只說盛煜公事纏身,並無空暇。
因鎮國公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盛煜又是昨日才回京現身朝堂,魏嶠不疑有他,便未再提這神出鬼沒的女婿,只管留女兒在身邊,闔家高高興興地吃飯,關著門熱鬧。
到得夜深,魏鸞與母親燭下對弈,狀若不經意地提起件事情——
「前陣子聽婆家的長輩閒談,說了些陳年舊事,其中還有些皇家秘聞,也不知真假,聽著倒有趣得很。母親當時常出入皇宮,不知可曾聽過這些。」她說著,只作閒談姿態,將白子落在棋盤。
魏夫人思索棋局,隨口道:「怎麼說?」
「聽說,在太子出生之前,當今皇上曾有過鍾情的人?」
魏鸞這句話是按著盛煜的身份胡猜的,說得語氣隨意,魏夫人捏著棋子的手卻在那一瞬間猛然僵住。她詫異地看了女兒一眼,道:「這話你聽誰說的?」
「難道當真有這種事?」魏鸞立馬來了精神。
魏夫人遲疑了下,卻沒否認。
這愈發坐實了魏鸞的猜測,她丟下棋子,挪到魏夫人坐著的短榻上,整個人便嬌嬌軟軟地貼過去,撒嬌道:「母親跟我說說嘛。你也知道,玄鏡司跟章家結了死仇,皇后每次召我入宮,都變著法兒的刁難。這種事情,若當真有,母親早點說明白,我也好心裡有數。」
這話說得,又是撒嬌,又是可憐。
魏夫人當然知道章皇后身在中宮的手段,瞧著被夾在虎狼之間的女兒,只覺心疼。
明燭緩緩燃燒,魏鸞拿著棋子在桌上劃拉,蹭得輕響。
片刻後,魏夫人終於開口,輕聲道:「這件事,原本沒打算告訴你,畢竟是皇家秘辛,知道得太多恐引來麻煩。不過情勢既到了今日的地步……」她遲疑了下,攬著魏鸞進了內間,將層層簾帳垂落,才壓低聲音道:「皇上在東宮時,確實有過鍾意的女子。」
「那她……」
「她死了。」魏夫人想起久遠的往事,眉心微蹙,低聲道:「死在皇后手裡。」
這話說出來,哪怕時隔多年,魏夫人也忍不住嘆氣。
「皇后當初能嫁入東宮,是太后親自做主挑的,當初她跟皇上便如而今的太子和章念桐,是你外祖父為握緊軍權,與太后合力促成。皇上當時中意的是位出自江南的女子,在他出巡時親自帶回,長得十分美貌,性情據說也極溫柔聰慧。只是太后極力阻撓,最後也只封了個極低微的位分。」
這樣的處境,幾乎不出魏鸞所料。
她想著那美貌溫柔的女子或許是盛煜的生母,心裡不由浮起憐憫,「後來呢,她怎麼會死掉?淑妃當時也是太子側妃,卻安安穩穩走到了如今。」
「淑妃雖是側妃,當時並未承寵,更無子嗣,不過是先帝與舊臣聯姻所用。而那女子——」魏夫人想起當初那件慘案,縱只是事後推測而出,猶覺心頭亂跳,道:「那女子非但深受寵愛,還懷了子嗣,是個男胎。」
「你也知道,依當今太后和皇后的性情,怎會容忍東宮有庶長子出生?」
極輕的聲音似喟嘆,似無奈,似惋惜。
魏鸞卻如聞霹靂,渾身都不自覺緊繃起來,想著這二十年來的情形,幾乎能猜到後面的事。她只覺嗓子被火燎著似的乾燥,說話時聲音都有些顫抖的低啞,「所以,她們在東宮隻手遮天,害死了那對母子。而後將痕跡抹得乾乾淨淨,連那女子的名號都不許留下?」
作者有話要說:鸞鸞:雖然老男人亂發脾氣很可惡,但還是好心疼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