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畫眉

  魏鸞覺得盛煜這兩日不大對勁。閱讀

  倒沒像先前因周驪音而鬧彆扭時那樣深夜不歸,畢竟魏鸞懷著身孕,上回冒著夜裡寒風去南朱閣找他,著實讓盛煜心疼了一把。打那之後,他但凡在府里,不管多晚都會回屋來睡,若戌時還被困書房,便會遣僕婦來送個消息,讓魏鸞心安。

  但他來屋裡時,卻頗愛盯她。

  對坐吃飯的時候,魏鸞不經意間抬頭給他布菜,會恰好碰上盛煜落在她臉頰的目光;睡前坐著翻書時,偶爾眼睛酸累了歇息,會碰上盛煜泓邃的目光,若夜幕深濃,手裡捧著的書卻只翻了兩三頁,顯然並未用心看書;便是連換衣梳妝,都能被他頗有興致地瞧著。

  譬如此刻。

  今日並無早朝,盛煜只需趕在辰時末前去衙署即可,不必急著出府。

  朝陽初升,灑滿庭院頭窗而入。

  魏鸞坐在妝檯前,任由抹春梳發。

  她的頭髮保養得極好,上等綢緞似的,握在手裡十分柔滑。色澤養得黑亮,披散在肩時,襯著姣白柔膩的肌膚,格外分明。眉眼尚未描畫,唇上也未塗口脂,發間耳畔更無珠釵裝飾,便是這樣素淨的臉,看著卻仍婉轉嬌艷,愈有柔旖之態。

  盛煜剛換好官服,還沒戴冠帽,翹腿坐在旁邊圈椅里。

  借著精緻銅鏡里的倒影,可以看到他在看她。

  不言不語,像是在賞玩美人。

  魏鸞以前從沒發現他還有這等興致。

  遂拿指尖挑了口脂慢塗,道:「時辰已不算早,夫君還不出門嗎?聽說先前不少朝臣進諫,怕夫君身兼兩副重擔會忙不過來。若去衙署遲了,就不怕旁人將這揣測坐實?」

  「無妨,晚點出門不遲。」盛煜淡聲。

  魏鸞「唔」了聲,沒再管他,專心梳妝。

  盛煜卻起身走過來了,將手裡端著的冠帽擱在妝檯上,修長的手指伸過來,狀若無意的撥弄珠盒裡擺著的螺子黛,「這是畫眉用的?」

  那隻手慣於執筆握劍,裁斷生死,如今落在女兒家梳妝的粉黛上,倒是新奇。

  魏鸞含笑睇他,「夫君在別處見過?」

  她故意咬重「別處」二字,眼底不無揶揄,就差問是在哪位姑娘的繡閨妝檯了。

  盛煜聽出揶揄,唇角微動。

  「玄鏡司入門時,最先學的就是日用之物。這些粉黛,哪個敷粉施妝好看我不清楚,但哪些胭脂粉黛里易摻毒物,我卻一眼便知。像這種黛筆,若在毒液里浸上足夠的時日,旁人瞧不出來,用久了卻能傷損肌膚,累及雙目,神不知鬼不覺。」

  「咦!」魏鸞眼睫輕顫,「聽著怪嚇人的。」

  盛煜逗她得逞,指尖挑起螺黛比劃了下,「給你畫眉吧。」

  「夫君會嗎?」

  「試試。」盛煜淡聲。

  魏鸞有點怕他畫毀了眉毛,要擦洗重來,不過難得這男人有閨中之興,她也沒拒絕,只叫抹春先退開。盛煜遂拿腳尖勾個椅子坐著,稍加思索,抬手便畫。

  她的眉眼,他其實描摹過多遍。

  在勾勒兩筆後便焚去的紙箋上,在他耐不住思念的深夜裡,且魏鸞原就生了雙遠山含煙的秀眉,稍加潤色便可。盛煜頭回上手,竟也畫得像模像樣,過後退開些許端詳,甚為滿意地頷首,低聲道:「很漂亮。在府里閒居,其實不必挽髻,披著好看。」

  魏鸞笑著沒理他,只管攬鏡自照。

  自打成了曲園的少夫人,她就只敢在內室里披散頭髮,或是睡前擦拭,或是房事後軟軟地趴在盛煜身上,由他擺弄摩挲。但凡出屋舍,總須挽髻。即便實在懶得梳,也會拿金環束著,免得叫僕婦看著不尊重。

  盛煜偷藏春宮貪戀房事,當然覺得散發嬌弱好看。

  白日做夢的臭男人。

  魏鸞心裡輕哼,瞧著鏡中的眉,勉強湊合能看吧。她也沒潑涼水,只道:「夫君倒是文物全才,畫眉都能手到擒來。好了,時辰不早,快去衙署吧。」她還要畫個漂亮的妝容去祖母那裡呢。

  盛煜屢屢被催,只好整冠出門。

  繞過屏風跨出門檻,卻又忽然折身回來,淡聲道:「你就沒什麼話同我說?」

  魏鸞約莫猜得到他指什麼,卻抱著小火慢燉的心思,不欲太縱著他這毛病,便淡聲道:「有啊。夫君才剛加官進祿,到衙署後可不能偷懶,早些處置玩公事,晚間回來還能趕上吃飯。」說著話,還嫣然而笑。

  「……」盛煜無言以對。

  默然出了北朱閣,甩開長腿去衙署。

  ……

  比起曲園裡養胎的歲月安穩,朝堂上最近不甚太平。

  臨近年關,各處衙署忙著清掃羈押的差事,等著過年,誰知肅州西邊的白蘭國不安分,不時侵擾邊關,擄掠搶奪。肅州一帶由定國公鎮守,白蘭也是他手裡的老對頭,先前奪回被占的城池時,鐵騎所向,曾令其聞風喪膽。

  如今沒過幾年,卻又在邊疆滋事?

  永穆帝瞧著定國公那幾封奏報,臉色沉黑。

  出京城往北,過了寬闊的隴州,便是條狹長的通道,自甘州起至肅州、沙州、庭州、安西,如走廊般綿延。比起南邊的山清水秀、溫軟富庶,這一帶多處於塞外荒漠,不宜耕田農居。但這一帶對朝堂卻極為重要,因其不止能拒敵於隴州之外,還是商貿往來的要緊通道。

  永穆帝父子養精蓄銳、縱容章家,便是為收回這條通道。

  數年前失地收復,重兵駐守,處於走廊西側的白蘭國遭受重創,早已俯首稱臣。

  如今忽然滋事,恐怕是定國公生出異心,為保住手裡的兵權,以戰養兵。畢竟白蘭雖曾俯首,到底民風彪悍,對肅州一帶的商道極為覬覦,若非朝廷重兵鎮守,怕是早就蠢蠢而動。邊境廣袤,各處主君皆有其職,為免再生動盪,要對付白蘭,就只能用肅州都督麾下的兵。

  而肅州的軍將……

  章家百年基業,不止曾隨先帝征戰天下,當初也是鎮國公兄弟率兵收回失地,在北邊軍中威望極高。先前永穆帝以周令淵的性命為要挾,將庭州都督的權柄收回手裡,換了心腹去鎮守,狠狠換了一番血。

  其中有些軍將是章孝恭的死忠部下,平白剪除師出無名,留在庭州又是個禍患,但凡攛掇出個兵變,邊塞重地,干係不小。永穆帝思來想去,便將那撥人調去了定國公麾下,一則對方甘與章氏為伍,能調得動,免去麻煩;再則將這些刺頭盡數扔去肅州,回頭收拾起來,可一鍋端了。

  謀劃里是如此,但須時日施展。

  庭州的局勢尚未全然穩固,永穆帝沒打算太著急動定國公,免得庭州肅州聯手生出□□。

  如今白蘭生事,永穆帝亦不可能臨陣換將。

  肅州都督的麾下多半是定國公的舊屬,如今又添了章孝恭的餘孽,都是些刺頭,朝廷放誰過去都指揮不動。那些三無不時的小股騷擾,即使是定國公蓄意挑起來的,暫時也只能交予定國公去解決。

  永穆帝將這意思說與盛煜,問他如何看待。

  盛煜的回答與皇帝的預料相近。

  「先前太后在位,東宮未廢,庭州有些人還賊心不死,左右搖擺。章孝恭留下的麻煩,怕是得開春才能收拾盡,在此之前,不宜貿然用兵,免得邊塞生亂。定國公這是走投無路自掘墳墓,不過是想借白蘭牽制朝廷,苟延殘喘。秋後螞蚱而已,皇上不如放他多活一陣。」

  「庭州那邊,開春即可?」

  「最晚明年開春。」盛煜先前親自去庭州布置,且事關緊要,每每親自過問,十分篤定。

  永穆帝頗滿意地頷首,「肅州的事若交給你,如何處置?」

  「釜底抽薪。」盛煜淡聲。

  這般打算,與永穆帝不謀而合。身在皇位殫精竭慮,萬鈞重的擔子壓在肩上,只能帝王咬牙扛著,將兩鬢都熬得斑白。如今盛煜漸成棟樑,謀略手腕皆不遜能臣老將,永穆帝甚是欣慰,示意他繼續說。

  盛煜遂肅容拱手。

  「白蘭之所以為定國公所用,只是利益驅使。從奏報看,白蘭沒打算跟朝廷鬧得太僵,故只敢騷擾而不敢陳兵。等庭州安穩,皇上自可遣人出使白蘭,威逼與利誘兼而用之,據臣所知,那位國主也打算休養生息,定會休戈止戰。屆時皇上無需翻陳案舊帳,單憑通敵叛國一條,便可令定國公萬劫不復。既然師出有名,解決了外患,三路包抄,速戰速決即可。」

  永穆帝聞言,忍不住笑了。

  「朕也是這意思。既如此,這事開春了再議,如今讓戶部隨便撥些錢糧。折騰了整年,朕也該偷空歇歇。」他說著話,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

  只要不起邊患,三路大軍足以剿滅定國公在肅州的人馬。更何況,有隴州和庭州兩面夾擊,玄鏡司也可藉機行事,挑起章氏舊屬內亂,嘗試從裡頭瓦解。

  離兩代帝王苦心籌謀的事,只剩一箭之遙。

  永穆帝闔眼,臉色不知何時轉為平靜。

  「肅州的商道是國之大計,往後少不了要跟白蘭打交道,開春後釜底抽薪的事,你與使臣一道去吧。使臣從朝中選派,你再尋個跟白蘭有過交往的,從旁協助。」

  朝堂與白蘭的交往,除了雙方使臣,便是肅州的人馬。

  ——那邊開了互市,朝廷還會從白蘭買軍馬。

  若要從肅州選人手……

  盛煜想起個人,問道:「臣想帶魏知非前去,皇上意下如何?」

  「他倒是可用之才,鄭王也曾誇過。」

  這般讚許,自是答允了,盛煜領命,拱手告退而去。

  ……

  出了麟德殿,外頭天朗氣清。

  盛煜瞧著翹角飛檐,輕舒了口氣。

  章孝溫既走到這地步,算是徹底將章氏當初從龍之功毀了個徹底。貪心不足,身敗名裂,終是要自食惡果。屆時死敵既除……他忍不住看了眼玉霜殿的方向。

  周令淵母子仍關在那裡。

  宮中爪牙盡除,曾逼得永穆帝忍辱負重的那個惡毒女人,如今困於偏僻冷殿。身為階下之囚,除了還有口飯吃,行動連尋常農婦都不如。曾仗著軍權作威作福,等親眼看著百年基業毀於一旦,該是焚心挫骨之痛吧?

  盛煜眸色冷沉,拂袖離開。

  先去了趟玄鏡司,再去中書那邊,誰知今日時相抱恙,未來衙署。偏巧有件事要定奪,須與中書令商議方可,盛煜既已任了中書侍郎之職,想著此事不宜拖延,且不知時相病情如何,便得空時去了趟相府。

  好在時相病得不重。

  臘月里天冷風寒,各處衙署忙著收尾,中書也不例外。時從道原就上了年紀,連日勞累,昨晚深夜回府時受了風寒,今早便昏沉沉的沒能起身。好在太醫及時去調理,兩副湯藥喝下去,精神頭已好了些。

  盛煜進去時,時相仰趟在榻上,背靠軟枕,腦袋上搭了浸濕的軟巾。

  時虛白一身閒居的白衣,正侍奉湯藥。

  見他進屋,忙命人設座奉茶,待將湯藥餵完,自退出屋子,連同門扇也掩上。

  剩下兩位中書的頭領議事。

  等商議完畢,已是暮色四合。

  時虛白親自送盛煜出府。

  冬日天晚,暮色漠漠,府里的廚房已飄起炊煙。自打從鄧州回來後,兩個男人已許久不曾照面。便是在章太后的喪禮上,時虛白也以身份低微自居,不曾到宮中露面,更未去出殯送葬。如今並肩而行,一個玄衣威重,端穩冷硬,另一個白衫飄飄,似在世外。

  那是迥然不同的氣度,各有千秋。

  途徑時虛白的院子,盛煜忍不住瞥了眼。

  他清晰記得,那座書房的高架上,擺滿了捲軸書畫,其中不知多少幅有魏鸞的影子。時虛白早就過了弱冠之年,卻從未傳出婚娶的消息,在鄧州時,更是捨命相救——若當時沒有魏鸞在場,盛煜篤定時虛白不會蹚那渾水。

  這男人分明還惦記著魏鸞。

  盛煜卻拿他沒辦法。

  若要計較,時虛白並未作出越矩之事,更是擺出了襟懷坦蕩的姿態,他受人之恩,師出無名。若置之不理,明知旁邊有人對自家妻子虎視眈眈,始終令人如鯁在喉——尤其是在魏清瀾造訪之後。

  其實盛煜知道,魏清瀾那日是胡說八道,從魏鸞的反應就能瞧出來。

  且以魏鸞的性子,絕不會跟外男牽扯不清。

  但魏清瀾有句話卻始終令盛煜耿耿於懷——他是武人出身,慣於心狠手辣、定奪生死,在風雅事上終究遜色。而時虛白則仙風道骨,與世無爭,是書畫中的翹楚,名冠京城。

  盛煜不介意魏鸞跟周令淵的青梅竹馬。

  因他的姿容氣度、才能手腕,皆能輕易勝過周令淵,兩人擺在那裡,魏鸞定會選他。事實上,從魏鸞最初吐露對周令淵並無他念,到她被困東宮時滿面歡喜地撲到他懷裡,魏鸞的心意,盛煜早已看得分明。

  時虛白卻截然不同。

  盛煜生平甚少覺得能耐不及旁人,但時虛白的超逸心胸,確實非他所及。

  這樣一個男人,對魏鸞情有獨鍾。

  而魏鸞呢?

  當初是迫於情勢才嫁給他,過後日久生情,亦有了子嗣。盛煜猶記得她不遠數百里追到朗州,從天而降時的驚喜。昔日克服心魔的妄念,早已成了護她一生的摯意,但他仍無從知道,倘若敬國公府未曾遭難,魏鸞仍是無憂無慮的公府明珠,在他和時虛白之間,她會選誰?

  這種並無意義的假設,盛煜以前從來不屑。

  但如今,他是真的想知道,在魏鸞心裡他究竟有多重的分量。若不是被曲園少夫人的身份繫著,她是否還願意跟他共度此生,在種種兇險陰暗裡陪在他身旁,在每個平淡無奇的黃昏夜晚,點亮燈燭等他回屋。

  畢竟他已捧出畫像,將深藏的情意給她看,魏鸞卻從未吐露過情意。

  這念頭簡直成了魔障。

  盛煜策馬回府,因無瑣事,徑直回了北朱閣。

  燈燭初上,飯菜飄香。

  魏鸞裊娜的身段藏在斗篷,正在院裡瞧春嬤嬤她們掌燈,見他推門而入,綻出淺笑。而後入屋換了衣裳,到抱廈用飯,過後去梢間的小書房,隨便挑書來翻。這書房是魏鸞所用,大半個架子都被她的東西占滿,上頭除了書卷帳冊,還有盛煜給她的畫軸。

  被她放在顯眼的地方,不染纖塵。

  而桌案上,有他雕的沉香駿馬,有初成婚時因金豆之約而做的玲瓏精巧的檀木小架,還有她瞧著喜歡,從南朱閣搶來的石雕玩物。曲園裡珍寶無數,擺在案頭的除了筆墨紙硯,卻都是與他有關的物事。

  盛煜先前煩悶的心,忽而覺得舒服了稍許。

  他半靠在書案,看她挑書的背影。

  髮髻高堆,珠釵蘊光,暖和的屋裡她穿了件堆繡錦衫,背頸的弧度曼妙秀致。身孕尚未顯露,纖細的腰肢柔軟多姿。挑好書卷,她回過頭,不提防撞進男人深邃的眼睛,又是這幾日熟悉的目光,似含情注視,又像另有所思。

  她將書卷遞過去,「瞧什麼呢?」

  「今日去了趟相府。」盛煜接在手裡,頓了片刻,才看似漫不經心地道:「碰見了時虛白。」

  這名字蹦出來,魏鸞心中立時洞然。

  自打魏清瀾胡說八道一通後,這男人就不對勁,不止在閨中愈發殷勤,還時常欲言又止。有先前的幾番飛醋墊著,魏鸞大約猜得到緣故,卻故意忍著沒戳破,就等他憋不住了開口,治治這聽風就是雨,胡亂吃醋,還憋著心思讓她摸不著頭腦的毛病。

  ——她又不是解語花,哪能天天猜心思過活?有什麼話,與其憋著等她領會,直白說出來不好嗎?哪怕像是為周驪音和盛明修的事吵架那樣,至少她也能知道癥結在哪裡。

  如今看來收效甚佳。

  臭男人終於憋不住了。

  魏鸞輕抬眼睫,打算以靜制動,眸光流轉顧盼間,只淡聲道:「哦?」

  作者有話要說:從心高氣傲到卑微求愛,就是想知道媳婦兒多愛他而已。

  原諒戀愛里的老男人吧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