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上田正裕的眼神,岩崎藏之介很誠懇地欠身鞠躬:「上田君,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個時候,我初掌家主之位沒幾年,向你提出那樣的要求最後導致了悲劇,再次向你致歉。」
剛剛把茶水端過來的上田晴子,聞言晃了晃茶盤。
「失禮了……」她眼裡噙著淚光,放下東西低著頭就走了。
上田正裕默默地擺好茶杯,淡淡地說道:「那件事已經過去了,我也不想再提。如果岩崎大人真的有這份心,就乾脆地讓我上田正裕履行完承諾,了卻心裡的一樁舊事吧。這麼多年,我為岩崎家已經做了足夠多事,該讓那件事徹底埋葬在歷史中了。」
「上田君,你是家主,我也是家主。那個時候,你在悲痛之中,仍然能夠克制自己的情緒,明白我是出於家族的需要才提出那樣的要求,沒有遷怒於我本人。對你那時候的氣魄,我發自內心地欽佩。」
上田正裕端著茶杯擱在嘴邊,輕聲說道:「既然岩崎大人理解我也是家主,那麼應該明白我和森桑的約定,對我來說究竟有多重要。現在次郎被殺害,岩崎大人可以輕易救出陶大郎,難道次郎是你派人殺的?」
「沒錯。」岩崎藏之介輕飄飄地就回答了。
上田正裕沒想到他這麼坦率。
想到自己的角色,上田正裕臉色冰寒下來,茶都沒喝就擱了下來,冷聲說道:「一定要我接受岩崎家的婿養子才肯罷休嗎?你是家主,我也是家主。對岩崎家這樣用盡手段也要達到目的的家族,我無法放心地接受,你應該理解的。就算殺了次郎,用諾言來要求我,也不可能答應的。岩崎大人,請換個要求吧。」
「我派人殺了森次郎,不是想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坦率地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我已經決定參與森泰吉郎發起的這場戰爭了。上田家主,你準備站在他那一邊,與我徹底對抗嗎?」岩崎藏之介目光凌厲。
「……戰爭?」
「森泰吉郎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現在還不清楚嗎?他什麼都想要!既想要上田家的幫助,也想要三菱的扶持,還想要未來能有無限廣闊的空間。這個世界頂端的位置,只有那麼多。他的野心比你大多了,那是讓我都擔心有朝一日會被侵奪利益的野心。所以,從他準備拆分森集團的那一刻開始,就以挑戰者的身份發起了戰爭!」
「……戰爭啊。」上田正裕和他對視著,「所以如果我還和森桑站在一起,上田家就會成為岩崎家的敵人?」
岩崎藏之介沒有回答,因為答案顯而易見。
上田正裕沉默了一會,問道:「敵人的話,哪裡還需要遵守什麼承諾?」
岩崎藏之介笑了笑:「因此,今天需要作出抉擇了。如果上田君選擇站在森家那邊,承諾就不復存在了。當然,我也不用再為了想要我們兩家有更友好的未來而努力。」
「……包括謙太的事,都會被用作手段嗎?」
岩崎藏之介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不應該:「上田君,對於當年謙太的衝動切腹,我一直都感到很愧疚。幫助你擔任霞會館的理事,沒有在讓你接受岩崎家婿養子這件事上執著,你也很清楚,那可不是我一貫的做法,不是嗎?我說了,我始終是想要我們兩家有更友好的未來的。」
上田正裕沉默不語,還不是因為你所圖更大唄,難道我會覺得你對我青眼有加?
聽上去只用成為岩崎家的敵人了,就不用再履行承諾了。上田正裕凝望著他:「但你還是對上田家用出了這樣的手段。以全力的打擊作為威脅,與讓我完成一個利益重大的要求,又有什麼區別。」
岩崎藏之介欠身鞠躬:「原諒我吧,這是我作為家主必須要做出的選擇。十年了,無法獲得你這樣男子漢的認可,我也很遺憾。可以的話,衷心希望你能以家主的身份,讓上田家和岩崎家的利益一致。只要我們不會出於對家族的責任產生敵對,你應該會發現,我岩崎藏之介在私下裡,是個真正的朋友。」
上田正裕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麼選擇不站在森家那邊呢,我要履行的承諾是什麼?」
岩崎藏之介表情十分肅穆:「很簡單,以家主的身份,為上田家的利益考慮!上田君,做一個合格的家主吧!」
……
炸彈襲擊案和森次郎兇殺案仍舊在偵緝,同為受害人兼嫌疑人的木下秀風和陶大郎被保釋出來之後,表現各不相同。
最上恆產閉門的董事會結束之後,木下秀風就召開了記者會,高調地公布了最上未來的重組計劃。
整個最上極樂町的那塊地都將被裝入最上未來,重組後的最上未來將達到1500億円的資產規模,超過了原本的最上恆產。
住友原來在最上恆產中占股已經是27%,但在重組之後的最上未來里,住友通過最上恆產的持股、在最上未來中的直接持股,加起來卻達到了55%,對那塊地的話語權明顯增加。
這個舉動被解讀為:最上恆產對住友的妥協。
而同日,剛剛完成森次郎葬禮的森家,也公布了重大重組方案。
森集團將被拆分為森大廈集團和森信託。其中,包含了六本木新城的森大廈集團,正式啟動上市計劃。上市的新股募集,將由三菱銀行負責。
在這兩樁案件中分別被涉及的森集團和最上恆產,幾乎是同時把自己最肥美的兩塊肉,向兩家大財團的嘴裡送去了。
一連幾天裡,一個爆炸案的受害者,一個兇殺案受害者的家族,都堅定無比地將會社重組的事情推動起來。
關於內幕的猜測,不斷在媒體中發酵著,但無一證據。
在暗中,平野隆雄和北川篤司成了最忙碌的人物。兩個人都裝作不清楚更底一層發生的事,在森大廈集團和最上未來的重組後交叉持股的比例上唇槍舌戰。
另一個關鍵人物卻低調了起來。
陶知命回到了學校,他現在才有時間來配合學校對他的調查:在山本顯人教授的研究課題中,究竟是確實發揮了很大作用,還是通過金錢交易為自己增加履歷。
「演示給他們看吧,大郎。」山本顯人為什麼之前不幫他說話,是因為太過於憤怒,「你們這些傢伙搞清楚!這樣的懷疑,也是在侮辱我的學術品格!」
「山本教授。」學生部長戶冢聖峻表情複雜,「請您理解一下,這都是因為他……受到了太大的注意。既然外界有很多人質疑,學校總要拿出一份讓他們啞口無言的回應。」
戶冢聖峻安撫了一下山本顯人之後,就看著靜靜站在一旁的陶知命。
自從那個「求婚大作戰」鬧得滿城皆知之後,小野寺留奈的存在、川島姿子的舊情是最先由上田正裕說出來的黑點,想要破壞他的形象。
隨後,他參與的學術研究被發表,招粉的同時也招了黑。
等到上田正裕正式抗議要求開除陶知命,住友旗下的雜誌又爆出陶知命3月里還在和那個富澤理紗一起激情一夜。
到炸彈襲擊案後的第二天,更是又由上田正裕控訴他哄騙誘姦上田夏納,雖然上田夏納明顯是自願的。
東京大學還從來沒遇到過這麼一種類型的問題學生。他個人創造財富的能力,和他創造爭議的本事一樣強。
「戶冢老師,真正牽涉到我是否違反學校規定,只有在山本教授的課題是否真正發揮了作用這一點吧?除此之外,其他事情,本來就是學生的私人生活。哪怕是我是否真的涉嫌了犯罪,也有專門的機關負責管轄。」
戶冢聖峻沉默著點了點頭,目光轉向一旁的林棲羽,「陶大郎同學提供的所有資料,都是在這台機器上完成的?」
林棲羽遞出自己記錄的本子,肯定地回答:「每一次查找資料,準確的數據和所來源的報導、時間,都有記錄。」
陶知命打開了機器:「就以第一批資料舉例吧。」
習慣於紙質辦公的學校公職人員們,看到這台有兩個屏幕、顯得很高級的機器本來就已經有點相信了。
隨後,看到陶知命連屏幕都不用怎麼看,手指熟練地在上面敲擊著,而屏幕上則不斷地刷新著一行行的文字,已經有點目瞪口呆。
這傢伙……投資那個軟體會社,大概也不全是為了和那個森次郎決勝負。
陶知命很快找到了第一批資料里的某個新聞,指著屏幕說道:「戶冢老師,可以看看,是不是和小林前輩記錄在本上的信息符合?」
本來就是這樣梳理出來的資料,自然絲毫無差。
陶知命又找了另外的幾個數據,然後站了起來:「現在重複之前做過的事情,顯得很快。但是當初還沒有找到的時候,只能通過一次次的尋找,在茫茫多的信息中去搜尋。這件事的本質,和在圖書館中查找資料沒有區別。只不過,它上面的信息更加集中於經濟這個領域,而且因為是米國的一家公司為米國金融行業研發的產品,因此上面國際上的信息非常豐富,這恰好是山本教授所需要的。」
山本顯人開腔了:「國外的信息,而且既要有多年前的數據,又要有最新一些的資訊。需要會操作這樣一台最新的機器,還要懂得英文。如果不是因為大郎同學的幫助,你們以為我能趕在六月的時候完成那個課題的研究?」
戶冢聖峻點了點頭,轉身問跟著他一起過來的人:「剛才的過程,照片拍好了沒有?」
「拍好了,部長!」
戶冢聖峻向山本顯人鞠了個躬:「山本教授,這樣一來,外界至少無話可說,您要求設立這樣一個金融之劍研究室,使用了東京大學資產這件事也不會受到非議。」
隨後他看向陶知命:「陶大郎同學,也確實為這個學術課題傾注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但是,學校將要對外界發布的聲明中,雖然可以澄清學術方面的質疑,但仍然會對陶大郎同學涉嫌兇殺案的事持保留態度。是否對陶大郎同學進行處分,要等案件的最終調查結果被公布。」
「我明白。」
「……那麼,失禮了。」戶冢聖峻也沒再多說,帶人離開了。
山本顯人看了看陶知命,然後開口說道:「小林醬,你先去忙吧。」
林棲羽默默地看了一眼陶知命,自從這個課題研究完成之後,圍繞陶知命的就是連連不斷的風波。
而且到現在,已經越來越兇險。不僅他自己差點被炸死,還捲入了兇殺案。
但陶知命讓他不要管這些事,自己與他的關係,僅僅就是因為山本教授的課題,一起搭檔工作了兩個月而已。
現在,陶知命也沒有看她。
等研究室里只剩下兩人了,山本顯人沉默了很久。
陶知命扯了一張紙,拿著筆遞給他。
山本顯人把筆和紙接了過去,看著他,許久才開口:「一定要這樣做嗎?」
陶知命很肯定地點頭:「已經沒有回頭的路了。」
「……本來都已經要消亡了的。」
「他們的理想本來很好,是有人利用了他們,讓他們成為變成了只知道使用恐怖暴力的人。揪出幕後的這些人,是正義的。」
山本顯人蕭索地嘆了一口氣,擱下了筆和紙,然後就往門外走。
走到他身側的時候,山本顯人低下了聲音,輕聲說道:「山下啟司,從他開始吧。」
陶知命眼神一凝,就是問詢會上對自己態度很反感的那個人?
但這個人不可能是當年的核心人物,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指向岩崎藏之介的。
山本顯人只能挖出這樣一個邊緣的人物嗎?
陶知命在房中靜靜地想了一會,索性走出了研究室。
「哈!哈!哈!」
「好!夏假在家中,也不能放鬆練習,明白了嗎?」山根橫久訓誡道。
「哦!」
新生們看到了陶知命,動作亂了一下,但然後又重新整齊起來。
四年級的前輩在交換眼神。
隨後,山根橫久和陶知命一起走到僻靜的走廊里。
「上次讓你幫我暗中問問,問詢會那天是誰告訴了同學們夏納被鎖在家裡的,有結果了嗎?」
山根很久卻盯著他額角那個已經拆下紗布的小傷疤,隨後搖了搖頭:「問到了後面,都是不認識的同學。自從爆炸案和兇殺案之後,都不願意和我交談了。」
「……因為問的是與我有關的消息,因此排斥你?」
山根橫久不以為意,臉上像是辦大事的嚴肅模樣:「你有什麼線索嗎?」
陶知命剛想開口,隨後卻笑起來:「好,我知道了。」
山根橫久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皺起了眉。
他這是去哪?
想起他遭遇的炸彈襲擊,想起那天的交談,山根橫久心裡悚然一驚:難道上田大人無法抗拒夏納婚約的原因,與昭和43年的東大紛爭有關?
山根橫久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劍道社的活動室,陶大郎顯然是不想讓他繼續摻和這件事了。
這也是一種不想讓他捲入危險的好意,但是上田夏納還被鎖在房間裡的每一天,山根橫久都想為之做點什麼。
他找出了東大劍道社歷屆社員們的名冊,在房間中尋找了起來。
過了一會,他除了看見上田謙太的名字,再往回找到昭和40年入學的劍道社成員,又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名字:古川谷忍。
這不是負責偵緝陶大郎那兩個案件的警視正嗎?
山根橫久興沖沖地跑到他的研究室那邊,就看到古川谷忍站在那裡。
陶知命正在關機器,看到山根橫久之後說道:「古川警視正,要不您到車裡等我?我馬上就過來。」
古川谷忍點了點頭先行離開,陶知命問道:「怎麼了?」
山根橫久很神秘地湊到他旁邊小聲說:「剛剛查到的,古川警視正也是東大的學長,昭和40年入學的,也是劍道社的社員!」
陶知命愣了一下,然後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心了,但你真的別再管這個事。」
然後他就拿了鑰匙:「我要鎖門出去了。」
「又是跟案情有關的是?」
「算是吧。」陶知命鎖好了門,就一路往外走去。
劍道社門口,警視廳的車子顯得十分引人注目。
看到陶知命走向車子,古川谷忍雖然為他拉開車門,但怎麼看都是要帶他去調查。
看樣子雖然保釋出來,可仍舊有非常大的嫌疑。
「前輩!我相信你!」劍道社的一個熱血社員忽然高聲喊起來。
「陶前輩,加油!」
「堅持啊!」
古川谷忍坐上了車,嘴角微微翹起來,語氣卻很平靜:「很受歡迎啊,陶君。」
「這就是我喜歡呆在學校里的原因。」車子已經開動,陶知命看著窗外的景色,「在學校里,心情也平靜一些。古川前輩,你說是嗎?」
古川谷忍愣了一下,隨後只微微笑了笑沒說話。
等車子開出了東大的校園,開到了世田谷區,到了木下秀風那個遇到炸彈襲擊的住所,古川谷忍拿著一個包,和他已經走了進去。
房間中仍然是一片狼藉,被燻黑的牆面、被炸得稀碎的家具和物件,全都顯露著當日的兇險。
陶知命看他轉身之後,從包里拿出了很多份文件,不由得嘆道:「古川前輩,到這裡來讓我簽署這些文件,怎麼總感覺有濃郁的威脅味道啊?我已經非常清楚岩崎大人的力量了,不需要這樣吧。」
「怎麼想是你的事。」古川谷忍神色平靜,「這是你名下那塊地的抵押貸款變更抵押物的文件,可以先簽。」
陶知命拿到手上看了看,100億円的貸款,抵押物由那塊地變成了森集團中他會持有的全部股份,還有他在最上未來中5%的股份。
「上田大人已經確定會轉變立場了?」陶知命故作驚喜地看著他。
古川谷忍又拿出了另一份文件:「這是已經有上田大人印鑑的秘密契約。」
陶知命又看了看上田正裕簽署好的契約,上面規定,上田正裕將把在森大廈集團中持有的股份,以50億円的價格轉讓給陶知命。與此同時,陶知命還要提供BROVAPEACH5%的股份和重組後的最上未來中至少3%的股份由上田夏納持有。
在古川谷忍面前,陶知命拿起了筆,停頓了一下之後問道:「古川前輩,你當年有沒有現在這樣的時刻,要簽下決定命運的字?」
「對不起,我是警察,不是文學家。」古川谷忍淡淡說道。
「……算了。」陶知命笑著搖了搖頭,簽好字之後拿出帶過來的私人印鑑,利落地簽署好了之後遞給他:「屬於我的那份,也先由古川前輩幫我保管吧,等會回家的時候再給我。」
「接下來就是150億円的個人借款了。」古川谷忍凝視著他,「借款契書,你和木下君準備好了嗎?」
陶知命也回望過去:「我們已經賭上一切了。雖然很失禮,但現在我們需要見到資金了。要不然,已經宣布要啟動的最上未來重組,我們都無法順利完成向最上未來注資,然後從最上恆產中辦理那塊地的資產轉移。」
古川谷忍不急不緩地說道:「想要現金,還是通過銀行匯款。」
「不能被密切注意我們的住友發現有資金往來,當然是現金更加有保障一些。」
「但是你們有任何一個方便存儲這麼多現金的地方嗎?」
「有!」陶知命早就想好了,「如果已經準備好了的話,以調查案情的名義,帶著秀風大哥到鈴木組那邊,送到那裡去吧。」
古川谷忍略一思忖,就說道:「好!那麼,我讓人去接他。」
夜幕漸漸降臨。
三輛不起眼的車子,從東京不同的角落裡,往鈴木組匯聚而去。
東京警視廳的兩輛車子,也分別載著陶知命和木下秀風往那邊開去。
稻川會裡,一輛漆黑的轎車也隨後出發。車裡,后座上坐著稻川和司與另一個精瘦的老人。前面的副駕上,坐著一個表面雖然很鎮定,但內心很有點慌的女人。
「玲子醬,還好吧?」
石橋玲子勉強笑了笑:「有點像在參演電影的感覺。」
「有趣!」稻川和司哈哈地笑著,「參演電影嗎,有趣!確實,我這一生,也沒有想到會參與到這樣一場大戲!」
石橋玲子忍不住問道:「稻川大人,真的沒關係嗎?」
「有什麼關係?難道後面那輛車子裡的100億円現金,不能向你提供足夠的信心。」
「這可真是……」石橋玲子喃喃自語,「我沒有參與過這樣的電影啊。」
夜色漸深,東京也開始喧囂起來。
天氣悶熱,似乎將迎來夏日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