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他家門口的,不是陶知命的車。
但看到上田正裕走出院門之後,車上立刻走下來了一個精幹的漢子。
入江雄太一個大大的鞠躬:「上田大人,我是陶君的部下。」
上田正裕點了點頭:「辛苦了。在伊豆,遠遠地見過你。」
「請上車吧。」入江雄太為他拉開了後車門。
坐上了車,上田正裕一直閉目養神平復著情緒,沒有開口。
他仿佛一點都不在意自己會被這輛車子帶去哪裡,前方會有什麼樣的風險。
他也沒有隨身帶著劍。
陶知命那種瘋瘋癲癲的語氣就像是在演戲,讓上田正裕輕易地從異常的表現里懂得了他的意思。
今天的一天,他查到了很多事。
上田正裕不得不佩服他已經建立起來的關係網絡,還有他聰明的頭腦。
昨天晚上他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上田正裕忘不了,那時自己的心中究竟震駭到哪種程度。
一天之後,他就找到辦法,要逼迫自己攤牌了。
「到了。」入江雄太停穩了車子之後,就下了車。
上田正裕以為他要來為自己拉開車門的,正要自己動手,車門已經被拉開,陶知命的臉出現在面前,笑呵呵地說:「挪個位置啊,上田大人。」
「……」上田正裕盯著他看了兩眼,往另一側挪了挪。
姿勢並不優雅。
「雄太,你到那邊放一下哨吧,辛苦了。」
「是!」
上田正裕看著入江雄太走遠,沉聲問道:「深夜和我見面,他可靠嗎?」
「我從不把希望寄託於單純情感上的忠誠。他很清楚跟著我是最好的選擇,這就夠了。」
上田正裕收回了目光。
車子裡,空間狹小。車外面,是安靜的海邊公園停車場。
沉默了一陣,上田正裕開口道:「你知道了哪些?」
陶知命的聲音同樣不大:「岩崎家,不是把謙太大哥救出來了嗎?」
上田正裕眼神一凝,很久沒能說話。
陶知命繼續問:「既然都被救出來,為什麼最後還是……」
上田正裕搖了搖頭,神情有點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陶知命看著他,沉聲說道:「我就不去說什麼宏觀的事了。上田大人,我也不想去說您的選擇正確與否。但是,您現在準備做的事,與謙太大哥當年一樣極端。這不是真正有勇氣的人應該做的事,僅僅只是為了滿足您內心的平靜和虛榮。」
上田正裕霍然睜開眼睛,看向了他。
陶知命直視他的眼睛,毫不畏懼:「我帶著夏納和伯母去到夏國就能平安、快樂,這是您一廂情願的想法,您甚至都沒有認真地想想,她們最可能遇到的是哪種情況。異樣的、帶著歷史仇恨的眼光!完全陌生的社會,處處受限的事業發展。為什麼您不敢對她們說出實情,不就是因為您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嗎?」
「昨天晚上對您說的話,仍然是我此刻的觀點。謙太大哥的仇恨,欠岩崎家的承諾,報效國家的武士之魂,都可以通過做完這件事得到滿足。開什麼玩笑?難道這一點還需要我向您講清楚?殺掉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物,將嫌疑引向幕後的財團,甚至做得璀璨一點激發民間的輿論,能改變任何事情嗎?」
上田正裕目如深潭,一言不發。
「就算您背後還有組織!」陶知命銳利地盯著他,「您能突然地引發史無前例的狀況,讓主導這次金融開放的人,從上到下,關鍵的人物們全都消失。那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還是說,您只懂得劍,從來沒有學習過歷史?恕我直言,我在您身上沒有看到這種能力!」
「反而你有這種能力嗎?」上田正裕給氣笑了。
「看看您!看看!」陶知命表情揶揄起來,「您現在和謙太大哥有什麼區別?您根本沒有深入地去思考,什麼才是正確的路。那剎那之間爆發出來的武士之魂,鮮血像櫻花一樣璀璨,然後呢?除了您覺得自己像個悲壯的英雄,在用生命發出吶喊,然後呢?」
「過了幾天,風平浪靜。主婦們繼續關注商店的折扣和股市的價格,社員們繼續為了薪水而奔波,大人物擦了擦清理完亂局的手,繼續分割利益。上田正裕,整個上田家,只會被人在茶餘飯後嘲笑著提起:『不愧是對真實的世界一無所知,只知道練劍的笨蛋家族啊。區區兵器,居然想左右主人的意志。』然後對真實的世界理解很深的他們,繼續選擇最有利於他們利益的路,繼續享受奢華尊貴的生活,一點都無所謂您所熱愛的國家是不是正在走向沉淪。」
「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已經進化了。過去,他們是土地的主人,必須守衛這一片土地;現在,他們認識到了,他們變成了資本的主人。他們只需要守護他們的資本了,只要他們所掌握的財富在不斷增加,在如今這個時代里,就足夠了。更何況,熱烈地投身到那個最強國家主導的世界新秩序里,他們甚至可能不再只局限於霓虹這方狹小的天地,他們可能和那些天上之人一起,成為世界的主人!」
陶知命長久地沉默了一下,才很累地說道:「放棄吧,您根本就無法改變這一切。做出了那件事,除了您自己覺得問心無愧了,未來能有誰代替您,守護上田夫人,守護夏納?我至今都不理解,您將她們託付給我,哪裡來的勇氣。」
上田正裕卻寬慰地笑起來:「你能對我說這麼多,不是正說明我沒看錯人嗎?」
「您不懂我。」陶知命平靜地回答,「輕易做出這種決定,正說明您只是故作高深。驟然出劍,一擊斃命,多爽啊,多酷啊,就像居合的藝術。剎那芳華之後的事,您覺得已經做出了安排,就算是盡力了,這真是極度幼稚的想法。隨後每一天的折磨,才是真正的開始。」
「您看著我的眼睛。」陶知命等他的眼神看過來,平靜地說道,「我假裝成為您的婿養子,得到了上田家的一切。隨後,如果能用上田家的大部分財產,從任何一家財團獲得足夠的認可和回報,然後將您的圖謀說出去,您覺得我將來會過得怎麼樣?」
上田正裕盯著他,冷冽地說道:「此後,你作為背叛者,不會得到信任。你的未來,到頭了。」
「幼稚!」陶知命毫不猶豫地嗤笑,「竹上大臣背叛了田下相,現在過得如何?在足夠的利益面前,什麼背叛,什麼感情,全都只是一張牌而已。對這些大人物來說,所謂信任,只是用來控制風險的一種手段而已,遠遠比不上利益有效!」
他漠視著上田正裕:「我現在有點理解謙太大哥為什麼會遇難了,上田家為什麼會走到今天了。在那些人物眼裡,您就像一個繼承了巨大財富的傻孩子。您教出來的孩子,當年一定非常像您。害了他,再拯救他,居然讓您對仇人感恩,許下了承諾。那些人,一定深知您對妻子的忠貞,甚至不會選擇再找一個女人,生下一個繼承人,以後只從夏納的婚約入手就可以了。森家這麼快就知道了平野隆雄的提議,難道您就沒有好好想想?」
「現在就連女兒也開始被那些人當做工具了,您居然會因為看出我不甘心被任何人控制,就覺得可以耍耍這種小聰明,讓他們的圖謀落空,讓您了無牽掛地去復仇報國。上田大人,相比起您的劍術,真的別試著玩陰謀了。」
陶知命很可憐地看著他:「下場很慘的。就連稻川會的yakuza都知道謙太大哥到底為什麼被抓進去,熟知您性格的那些大人物,哪能猜不到您可能會做什麼樣的選擇?是因為知道竹上大臣明年可能要接任大位吧?」
「好啊,代表舊華族的上田家家主,悍然行刺,正說明了現如今的改革觸動了您這些老古董的利益。行刺當然不會有結果,您的劍術再厲害,也抵擋不過早就準備好的子彈。因為霓虹円升值而財富增加的平民們,將會對他交口稱讚,齊齊擁戴他,讓他能夠更好地幫助大財團們,收割平民的利益。這就是您的行為,唯一的結局。」
「到時候,就算我帶著夏納和伯母躲在夏國,一封照會過去。用淘汰的技術轉讓和投資、援助開路,要求是追索被我帶回去的資產,正在嘗試開放的夏國,會選擇犧牲我和您的妻子女兒,還是會選擇對抗霓虹新的領導人呢?」
上田正裕面如死灰,這車裡就像一間壓抑的小教室,老師比他年輕很多,但字字誅心。
陶知命長嘆一口氣:「放棄吧。今天晚上,就在這裡,您要麼選擇對我真正地坦誠,讓我幫您找到一條出路。要麼,明天開始,我不會再與上田家有任何牽連。您是不知道,今天住友的北川會長,還有好幾位董事,都已經向我傳達了意願。他們都有女兒或者孫女,可以嫁給我。」
「不管您信不信,其實此刻上田家的資產,比不過我。夏納確實漂亮,可她老是想砍我啊!您說說,我圖什麼,要背上這麼個大麻煩?」
上田正裕用了老大勁才幹澀地問:「那你為什麼還要對我說這些?」
陶知命苦著臉:「您的劍術,還沒教完呢。學劍學出感情了成不?」
「不是說,沒有感情,只有利益嗎?」
「400億……它也不少了。」
「但現在不是要麼選擇夏納,要麼選擇那些人的女兒或者孫女嗎?」
「誰說的?」陶知命眼睛一瞪,「小孩子才做選擇題,我不能全都要?」
比瞪眼,他覺得自己要輸了。
因為上田正裕眼裡冒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