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因為席無痕自幼表現太優秀太出色。
多麼令人諷刺的事情。
「記得當年,我墜馬摔斷腿,疼痛鑽心徹骨,我卻奇異能咬牙忍住不哭。當我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來,再也不能像常人一樣習武,甚至連最簡單最基本的站立行走也做不到時,曾躲起來偷偷大哭了一場。」
席無痕依舊仰臉望著外面,他玉雪一般的臉龐,那層淡淡覆下的輕愁忽似籠罩了淺淺流光。那光,在陰霾中閃動,透著柔弱的晶瑩顏色。
少女無意掠眼而過的目光,在觸及那片柔弱晶瑩時,心尖仍禁不住微微收縮。
「不過哭了一場之後,我便對自己說,即使站不起來,我還有腦子還有雙手,我一樣可以用我雙眼去欣賞這世間美好的風景。」
他略略停頓,聲音越發輕忽如煙,「一樣可以用我雙手用我頭腦,將自己變得優秀聰明強大。我努力讓自己擺脫那份別人眼中的惋惜與不幸,努力用這世間千千萬萬的美好填滿心中遺憾。」
他忽扭頭垂眸,淡淡瞥過少女淡靜的面容,「很多年前,我覺得自己做到了。」
「但是前一段時間,我突然發覺,原來豁達只淺留在我表面,根本深入不到我內心。」
洛瑤默然,目光不自覺流露淡淡憐惜。
無論是誰,陡然發現那樣殘酷的真相,心裡的痛苦衝擊只怕都是短時間無法平復的。
「那個人,還是我父親。」席無痕自嘲勾了勾唇,「當年的我還那麼幼小,他也能以愛的名義下得了手。另外那個人,是我嫡親姑母。他們為了延續定國公府所謂的百年繁華,雙雙同意做下這樣的決定。」
犧牲定國公府最優秀的年輕一代,換來帝王的放心,換來太子儲君之位的安穩平順。
洛瑤心情複雜地看著他,因為優秀而被犧牲,如此具有諷刺意味的事情,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無論她此刻說什麼,他心裡都不會好受。
就連她這個局外人,也覺得心頭堵得慌。
「為了杜絕後患,在不傷及我性命之下,長年累月一點點往我體內添加一線天。」席無痕的聲音淡涼如水,又輕幻如霧。
或許曾經,那些疼痛的痕跡在他心頭留下的創傷是輕淺如煙霧般的。然而剝開這殘忍的真相後,曾經輕淺的痕跡如今也驟然再起清晰刺痛。
「可惜我母親,從我年幼就一直不曾放棄希望,總不停尋找良醫,期望有朝一日她的兒子能重新再站起來。」
洛瑤想起曾有幾面之緣的席夫人,那個慈和愛笑的婦人,人後肯定也偷偷為席無痕的不幸流過不少眼淚。可憐她根本沒想過,她兒子的不幸完全是她的夫君與小姑一手造成的。
即使拋開定國公府的光環,席無痕光憑著受人尊敬的「玉公子」身份,就能活得姿意灑脫。
「是我愚鈍了。」他微微一笑,眸光慢慢轉來,凝沉眼底的陰霾似乎也在緩緩流動的光亮中散去,「這世間,在意的方能傷害。若不在意,再柔軟的心腸也能變為最堅硬的盔甲。」
少女暗下長長呼出口濁氣,「你能放下看開最好。」
她總覺得一線天那種毒不簡單,原本依著皇后的身份,想要拿到這種皇室秘毒,也許不是難事。
但她心裡總有種不太踏實的感覺,可認真追究什麼地方不對勁,她細細思索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輕輕蹙了蹙眉,她只能將這事擱心裡暗暗留意著。
「定國公府,以後會交由我大哥繼承。」席無痕笑了笑,忽想起一事來,隨即愧疚看她一眼「那件事,多謝姑娘寬宏大量。」
洛瑤微微眯了眯眼眸,知道他指的是放過許妙麗一事。
「玉公子的情面,這天下間大概沒人會不肯給的。」少女調皮一笑,認真地看著他,卻又半真半假道,「只要她安安份份,這世間自能太平無事。」
席無痕會過意來,也灑脫含笑附和,「每個人的好運氣都有用完的時候,誰若管不住自己非要任意揮霍,別人操再多閒心也枉然。」
洛瑤肅然答,「那我就放心了。」
雖然席無痕沒有說過要脫離定公國府的門楣,不過相信有定國公這個狠心的父親與皇后那個自私的姑母,他對定國公府的維護之情,頂多也是顧及自己母親而已。
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
「姑娘還會責怪我不聽話麼?」
她的心血,還有寧易非提供的藥,那千金難求的絕情花,還有……。
光是想想,洛瑤就覺肉疼。
席無痕眸光微微一閃,也不知她故意裝作沒聽出他的一語雙關,還是真忽略過去。
不過,有些事,急也急不來。
何況,現在他的機會不是還多著麼?
「請洛大夫好好管束,自此在下再不敢胡作非為。」
少女見他鄭重其事的模樣,差點被嗆得一口氣呼不出來。
再說自行宮啟程之後,就一直陪伴帝駕身側的寧易非。也不知皇帝是不是覺得行宮這一趟收穫頗豐,竟然心情大好的拉著寧易非下了一局又一局的棋。
就在皇帝拉著寧易非下到第三局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十分奇怪的哨音。那哨音不高,但一重兩輕,快慢極有節奏。
寧易非不動聲色加快落子的速度,好不容易將這局棋走成和局,寧易非瞄著興趣正濃的皇帝,不著痕跡揉了揉眼睛,微微露了倦態,「陛下是越下越精神抖擻,可見臣這破身子不頂事,坐上個把時辰就渾身酸痛。」
「寧世子不是想開溜吧?」皇帝慢悠悠睨他一眼,接著又開始第四局,「朕今日難得有興致,你就陪朕隨便再下兩局。」
「陛下,請你饒了臣吧。」寧易非苦笑,一臉疲累不堪的模樣,「臣這藥罐子,一時半刻都離不開藥。」
「六殿下棋藝亦極佳,要不讓他進來陪你下兩局?」
皇帝眸光一閃,漫聲問,「平公公,現在什麼時辰了?」
皇帝抬起頭來,轉了轉脖子,笑道,「原來已經下了半天的棋了!」
寧易非點頭,「陛下,臣該到時辰回去喝藥了。要不你先歇歇?光線暗了對眼睛也不好,改天若陛下還有興致,臣再來奉陪?」
「也罷。」皇帝大手一揮,終於肯放人,「你回去好生歇息,明天再陪朕繼續下。」
寧易非躬身行禮,「臣先告退。」
出了皇帝的車駕,他立即疾步繞過隊伍走往自己的馬車。
「世子,洛姑娘出事了。」
寧易非看著眉眼急灼的白虎,心頭猛地一跳,卻不徐不疾道,「說。」
白虎警惕地環顧四周一眼,這才壓低聲音急急將事情始末稟來。
「玄武。」寧易非聽完,默然思索片刻,就在車裡換了裝扮,「你代我留在這裡,明日就在車裡稱病。若一般人前來,由白虎出面應付即可,如果是平公公求見,你就露一下側臉給他看。」
「世子。」玄武飄然落於馬車內,聽著他有條不紊的吩咐,便知他決定。猶豫片刻,他低聲道,「此間耳目眾多,你貿然離開隊伍,實在太冒險了。不如還是讓屬下與飛鼠悄悄前去尋找洛姑娘。」
「相信有青龍與朱雀在,洛姑娘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我從來不將希望寄託於虛緲的老天,」寧易非冷聲打斷他,「若朱雀與青龍真能保護好她,現在就不會失去她的消息。」
下落不明?
寧易非一想到這四個字,身體就如被萬箭同時穿心而過一樣。
不,讓他留在這與皇帝虛委以蛇空等消息,他肯定會瘋掉。
「可是,世子……。」
「不用再說。」寧易非仔細環視自身,確實沒有任何破綻之後,伸手拍了拍玄武肩膀,「這裡就交給你和白虎了。」
剛才他耐著性子陪皇帝多下了一局,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若讓他繼續再等下去,他自己也不知最後會做出什麼事來。
趁著夜色,寧易非悄悄離開了大部隊,帶著飛鼠馬不停蹄原路折返追尋洛瑤蹤跡。
然而,洛瑤被幾拔刺客追殺,逃命的路線又不是在同一直線上。他原路返回追尋,來來回回尋到天色都亮了,才終於追蹤到洛瑤第一次遇襲的地方。
看著那些染紅樹葉的血跡乾涸都已凝結掉,寧易非眼眶都紅了,「丫頭,誰讓你的血染了綠葉,來日我定讓他的血染紅滿山。」
黑夜過去,寧易非追尋的路線卻似永無止境。
日光一點點冒頭升高,地平線上,將那抹狂躁壓抑的影子漸漸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