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畔含笑,仿佛說得漫不經心。可洛瑤從他凝定不動的眸光里,卻讀懂他的認真。
心頭登時漫上無數念頭,正想說什麼。
卻在這時,空中突然傳來奇怪的「咔嚓」聲。
「糟糕,」寧易非輕嘆一聲,立時摟著她的腰朝欄杆外縱身一跳,「這會真要跳下去了。」
洛瑤一驚,扭頭回望,卻見剛剛她還站在上面的危塔,此刻卻以驚人的速度轟隆隆往地面倒塌下去。
她頭皮一麻,苦笑著嗔他一句,「好了,瞧你選的好地方,拉我來什麼地方不好,偏要選這快倒的危塔發瘋!」
寧易非深深看她一眼,低笑道,「我會發瘋還不是你給惹的。」
聽他聲音輕快而愉悅,就知他並不將這轟然倒塌的危塔放在眼裡。
沒有生命之危,洛瑤被他攪成一團亂麻的心,總算安穩了些。然而目光往下一望,她臉色立時大變。
京郊,映泉山莊。
窗外,夜色如墨,蒼穹之上繁星點點,將黑幕點綴如夢幻一般浩瀚華美。
然而,這樣美輪美奐的夜色卻並沒有引起伏案揮毫的男子注意。
筆直站於門側的人提醒,「公子,夜深了。」
「一會就好。」男子連頭都不曾抬一下,隨口應了一句,依舊繼續執筆。
入夜,他就一直執著狼毫在宣紙上潑墨揮灑,同一個字不同字型,銀鉤筆畫,筆筆用心,他接著寫了一張又一張。
認真數起來,已經寫了差不多百數之眾。
待足足寫完一百張,席無痕才擱下筆,慢慢抬起頭來。
待墨跡吹乾,他又將這些同樣寫著福字的紙張一張張收疊整齊放好。
「獨一,你有牽掛的人嗎?」席無痕嘴角含笑,凝著剛剛寫好的字,溫和目光似乎透過那些字在凝看他心中的少女一樣。
獨一搖頭,「不曾。」
粗略算算,自她出意外到知悉她平安,已足足過去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他寫的福字疊在一起,已經高到可以堆上屋頂。
明明知她已平安,為什麼他還停不下來?
「習慣了嗎?」
自問一句,無解。
他朝窗外虛虛伸手,斟一杯濃重夜色,慢慢就唇淺酌入喉。夜深露重,將他唇畔和煦笑意也凝成了凍霜。
他低頭,苦笑如薄霧無聲散落深夜裡。
「我這是,思念成疾,習慣上癮。」喃喃自語著,他瞄了瞄素白指掌,緩緩按向胸口心臟跳動處。
「人生在世,總有一些逃不開跳不出的東西。」
他目光凝向飄著墨香的宣紙,淺淺笑意帶出薄薄溫暖,「許久不見,甚為想念。」
「那麼,見你可好?」
席無痕也說不清,那一抹倩影何時入了眼上了心,待他發覺時,她的烙印已深。
猶記得那一日,突然收到她出事的消息,他心魂都似被人抽走一般。當時更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去卓雅丹……。
那激越的心情,那樣慌亂的情感,噴發得他始料不及。
「聽說她身體突然染恙滯留雲城。」如玉公子昂頭凝著夜空,心中思念也如這厚重的夜色一樣——濃得他化不開掙不脫,也不想掙脫。
「獨一,你說,我去雲城見她可好?」
席無痕為人本就豁達灑脫,既然確定自己心之所向心之所悅,自然不會故作逃避或置之不理。他要做的,就是順應本心。
門側筆直的身影分毫未動,便是嘴唇,也僅僅輕抿了一下,也未開口。
公子也不是真問他意見,不過是告訴他決定而已。
席無痕初嘗思念成災的滋味,只覺魂牽夢縈神思不屬,哪裡還能如往昔一樣任憑外面風吹雨打,他自巋然不動在他的世界看天地。
寧煜將洛瑤送回去之後,回到他的屋子倒頭便睡了,待他睡飽起來,慢慢想起昨夜與洛瑤種種,想著想著,臉色就變了。那表情若有人看見,一定會覺得糾結驚悚。
他在床前呆呆坐了許久,之後用冷水洗了把臉,直接一陣風般衝出門去。
「不,一定是幻覺,我怎麼會對她產生那種感覺。」他擰著眉頭走在路上,嘴裡還念念有詞,「對,一定是昨天喝多產生的錯覺,一定是。」
頭一抬,望見前面門口掛著一對隨風招展的大紅燈籠,盯著那字牌看了看,他略一遲疑,然後咬了咬牙,拾步走了進去。
兩個時辰後,寧煜自歡歌樓出來,進去前,他眉宇間沉壓的疑惑懷疑已散去。此刻,他唇角高高上揚著,眉目儘是春色,眼睛更亮得驚人,走起路來,腳下都似生風一樣。
「那丫頭現在肯定還未睡醒……。」他在街口的黃記點心鋪前站了站,托著下巴思忖,「嗯,我記得她最喜歡吃墨玉做的蟹黃包,不知這裡有沒有賣。」
他一邊自語著,正欲過去排隊買些點心。這時,人群中不知誰忽然喊了一句,「不好了,忘憂塔倒了。」
他眉梢一挑,「忘憂塔?」
「不是吧,難道這塔還有什麼典故?」 寧煜猶豫一下,決定還是先買了點心再說。熱鬧什麼時候都可看,他的丫頭可不能餓肚子。
尤其醉酒後,再餓肚子可遭大罪了。
如此想著,他踏進黃記點心鋪前,收斂起心思全心全意在想著那個昨夜拉他瘋了大半夜的丫頭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
待到寧煜買了一打點心趕回客棧時,卻發覺院子靜悄悄,有種人去樓空的感覺。
他心裡一涼,逮著前面客棧的夥計打聽過後,才知道忘憂塔倒塌傷到路人,那時洛瑤正巧在現場,元香與墨玉這兩婢女聽到,立刻飛也似的趕了過去。
「洛妹妹在現場?」寧煜雖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此刻更擔心洛瑤會不會也受了傷。顧不得多想,他拎著那一打點心又匆匆趕往忘憂塔。
忘憂塔所在,並非雲城的鬧市當中,不過因為它周圍有大片天然綠地,平時很多人都會在附近逗留遊玩。
雖說忘憂塔被當地官府列為禁止靠近的危塔,但它一直在那裡矗立了數百年,人們已習慣了它的存在,也就習慣性忽視了它潛在的危險性。
因而忘憂塔倒塌之時,確實傷到不少人。
在雲城遠離利慾算計,洛瑤就是一個普通醫者,自然不可能眼看無辜受傷而不伸手。
寧煜趕到的時候,遠遠望見浮塵陽光下,少女背對著他,正彎腰耐心地鼓勵著一個小女孩。她一邊輕聲細語安慰著小女孩要堅強勇敢,一邊利落地替小女孩將受傷的腿腳包紮起來。
淡淡金黃光暈灑在她身上,看起來是那樣祥和聖潔充滿力量。
那是一種,讓他看著就覺心潮澎湃,卻又用言語說不清的力量。
這就是令他撓心撓肺,糾結了半宿的姑娘。
「五……公子?」洛瑤驚訝回頭,眼角掠見周圍人群,及時改了口,「你怎麼也來了?」
寧煜沖她揚了揚一直拎在手的點心盒子,「給你送吃的啊。」
這自然熟稔的口吻,洛瑤沒聽出異樣來。平時寧煜在她面前隨意慣了,她此刻心思幾乎全系在還等著救治的百姓身上,就更不會留意了。
「謝謝了。」洛瑤也不跟他客氣,處理好小女孩的傷勢,便站起來拿帕子擦擦手,直接走到樹下打開盒子吃了起來。
「墨玉,元香,你們也過來吃點吧。」
拿了一隻蟹黃包咬上兩口,她忽神情古怪地頓住,「五公子,不介意我將這些點心分給大家吧?」
寧煜見她明明餓得前胸貼後背,還想著將東西分給別人。眸光微微閃了閃,立時笑道,「不介意,不過你可不能餓著自己。」
元香正巧走過來,聽了這話,有些異樣地瞄他一眼,「小姐,奴婢將這些點心拿去那邊分了?」
洛瑤順著她的視線往左前方望了望,眉心跳了跳,她若無其事點頭,「好。」
寧煜全副心思都在她身上,此刻哪怕風吹亂她一根髮絲,他也一清二楚,更遑論剛才她往那邊一瞥時,那眼神似嗔似惱又似憂。
他立時警覺地眯了眯眸,凝足目力再往左前方望了望,那裡,幾棵樹木掩映中,隱約可見一人風華絕倫的輪廓。
怔了怔,他有些不是滋味地看了看眼前似乎在專心奮戰食物的少女,忽道,「洛妹妹,我有話對你說。」
洛瑤心頭猛地一跳,寧煜在她面前極少如此鄭重其事跟她說話。
「這亂糟糟的,周圍還有不少百姓等著救治呢。」少女略略別開頭,下意識想要阻止他,自顧左右而言他,「有什麼話,等改日有空再說吧。」
「五……公子若是無事的話,不如過去跟大家一起救治那些被砸傷的百姓。他們得到的救治早一分,身上的痛楚就輕一分。」
少女抬起頭來,目光熠熠看著他。說起傷者,她的心思便全轉移了,此刻,她就是個悲天憫人的醫者,「他們會感激你的。」
寧煜靠近她一步,固執地凝著她眼眸,不容她躲開,「我就一句話,你聽我說完,我馬上就去救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