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的嫁衣如何貴重?豈是能夠隨意敷衍的?即便不是繡嫁衣所用,採辦娘子撒了謊也是欺主行為。採辦娘子唬得臉色都變了,挨了辛夫人一頓訓斥外加二十大板。她始終不肯相信,這兩種絲線分明就是一模一樣,分明就是同一種,萱娘究竟憑什麼斷言不同?
她哪裡知道,這不過是萱娘和甄鈺早就約好的暗號,荔娘那碗茶,若不是萱娘有意,又怎麼能夠潑得到那些珍貴的絲線?
果然,兩日後甄鈺便親自帶著萱娘要的絲線笑吟吟的上門來了,說是藉此機會順便來看看萱娘。辛夫人自然沒有將她往外頭趕的理由,也不能不讓她見萱娘……
甄鈺回去之後,將萱娘的信託梁玉中交給了夏見源,夏見源見信眉頭微蹙,他此時方知,萱娘這些年來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心中對她不免更添了兩分憐惜。
轉眼就過了年,而元豐二十五年這個年過的並沒有想像中熱鬧。前線的對敵戰爭雖然取得了勝利,但是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是不小。單說因此而帶來的一系列財政問題:戰後安置地方百姓、戰後重建、消耗的軍需糧草、對傷亡士兵的撫恤、對立功將領士兵的獎勵——每一項都需要錢,而且是大量的錢。除了這些,還得預備一部分銀錢,以備來年開春春耕事宜、防洪防汛,預備萬一出現災情能夠及時救災……
皇帝還沒有從勝利的喜悅中清醒過來,便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火燒眉毛的境地。打這兩場仗已經消耗了無數的銀錢糧食,不料打完了仗需要的銀錢反而更多!面對捉襟見肘的國庫,面對甄老爺精細計算後交上去的戶部帳本及收支記錄,皇帝真恨不得一刀剃了三千煩惱絲!
皇帝沒奈何,只得下旨後宮縮減用度,自己帶頭勤儉節約,又從內庫中拿出了一部分私產充入國庫,底下臣子們見了也不好當做沒看見,便也各自從家中拿了幾千幾萬銀子捐給國庫,可這也是杯水車薪,起不了扭轉局勢的作用。福清公主倒是從梁玉中那裡狠敲了一槓子,梁玉中沒奈何,幾乎將玉福樓這一年來賺的銀子盡數捐了出來,有了他做榜樣,上京各大商戶們也不好意思不表態,或多或少也跟著捐了一些,皇帝因此對福清公主愈加寵愛,直誇她是自己的福星。
這一個年,誰家若是過得太招搖,便是擺明了同皇帝過不去,因此家家都很低調,戲班子一時生意冷清,便是年宴時,各家連酒都喝得比平常要少許多。
二月中旬的時候,計侯爺終於班師回朝,凱旋歸來,同行回歸的,還有垂頭喪氣繃著臉的簡遼極其心腹一派,這讓代表皇帝前往郊區親迎的太子心中十分不是滋味,覺得前後不是人。
一方面,簡遼是他的小舅公,另一方面,計世瀾是他情同手足的伴讀,計侯爺也是他這一陣營的人,偏這兩人卻弄到了如今這不尷不尬的陣勢,太子覺得,這分明就是在給他難堪!
難堪歸難堪,皇帝交代的工作他還是要做的,太子如針芒在背進行了一系列儀式,聽那司儀太監扯著尖細略帶柔媚的嗓音一句句的念著晦澀難懂的四六駢文吉祥話兒,好不容易待到整個儀式完成,太子陪笑客氣了幾句,帶著東宮侍衛落荒而逃,渾然沒有發覺計侯爺的異樣!
在太子剛剛離去片刻,計侯爺便支撐不住從馬上摔了下來,當場便吐了血。此時太子已走,沒了主心骨做主的人,一時場面混亂異常,還是計侯爺身邊的親信侍衛和心腹隨從最先反應過來,手忙腳亂扶起了計侯爺,又是拿水又是拿藥,才令他緩了過來。
上京諸人及皇帝都不知道這一場仗的異常艱辛。計侯爺既要耗費心力運籌帷幄籌謀策算,後又親自率領一支精悍騎兵穿越潮濕多霧的峽谷山林繞道突襲,受深林間毒霧瘴氣所侵,傷及五臟六腑,又兼之強撐著不休不眠指揮戰鬥,身體早已大大受損。
他一人肩負全軍勝敗關鍵之重責,那等時候哪兒敢有半分鬆懈?只要傳出半點兒他身體不適的消息,勢必影響軍心,也會令對方賊心再起,因此,他只有強撐著,連軍醫都不敢輕易看。待得一切塵埃落定之後,這一耽擱下來,便落下了病根!如果不是當時已是冬日,若是換做瘴氣旺盛的炎炎夏日,只怕他這條命便要葬送在南疆了!
隨後又是風塵僕僕的往上京趕路,這一路上都不曾好好休息,且醫藥也跟不上,好不容易到了上京,撐到儀式完成,他緊繃強撐的精神一放鬆,整個人立刻垮了下去!
計侯爺面色蠟黃的被送回侯府,計老太太和計夫人等慌作一團,計老太太差點又暈了過去!
皇帝得知消息,一邊命胡太醫急速前往忠勇侯府診治計侯爺,一邊命太子即刻進宮,將太子狠狠的訓斥了一頓。太子此時方知計侯爺的狀況,頓時也慌了手腳,跪在地上請罪不已,心中卻甚是不服,忍不住暗暗抱怨:竟然沒有一個人肯提點他一句半句!
計侯爺的病情耽擱已久,且他又受了外傷未愈,經胡太醫精心診治,雖然可確保性命無憂,但他經肺已經大損,從此將會落下氣喘咳疾,身體狀況也會大不如前,且不能再輕易揮刀弄劍,不能策馬馳騁,一切以靜養為上。
也就是說,他的戎馬生涯至此結束。從這一日起,他永遠的失去了作為一名武將的資格!
對這個結果,計侯爺倒是淡淡。不是因為不在乎,而是因為心裡早有準備、早已料到。他靜靜的躺在床上閉目養神,什麼也不願想,也不忍想,以一個局外人的冷靜沉靜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心一寸寸的往深處沉下去。
其實這樣收場結局,也好!只是心裡總覺得有那麼一塊地方空了,空蕩蕩的,很不踏實。有時抬眼望著掛在壁上的寶劍,心裡也會覺得一陣一陣的淒涼。
計老太太聞知此消息半響做不得聲,握著佛珠串的手也僵住了;計夫人眼中黯然,咬了咬唇垂下頭,滿腔的苦澀化作無聲一嘆。
此事不過兩三日便傳遍整個上京,甄府同樣也得到了消息,大家倒是感嘆了一場。
得知此消息時,甄鈺呼吸一滯,那一剎那心驟然一痛,臉色也蒼白了幾分。她沒有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才剛剛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誤會了他,卻發現一切都來的太晚!
身為叱吒風雲、馳騁疆場的一代名將,到如今的病榻纏綿、病痛纏身,這般慘澹的收場可知他的心會有多痛?可知他的失落會有多深?而這一切的源頭,卻出於她手!
她生生的,將他的榮耀折斷!這教她,到底心難安!
春寒料峭的夜,月光也是那麼的慘澹,夜深人靜,冷風颼颼而過,院中的玉蘭樹仍舊是光禿禿的一片,交叉橫迭的枝椏影影綽綽,在冷風中嗚嗚的搖曳著,聽在耳中,亦仿佛如泣如訴的責備。
甄鈺披了雪青的出風毛斗篷,一個人怔怔的在院子裡玉蘭樹中漫步,她抬手扶著眼前這蒼灰粗糙的樹幹,耳畔情不自禁想起哥哥們聽來的關於這場戰爭何等艱辛的描述,腦海中情不自禁描摹著著經歷這一切的他,鼻子一酸,眼眶漸漸泛起水霧。
腦子裡空蕩蕩的,不知站了多久。淚光迷離中,眼前的一切變得支離破碎,幻化成無數的影像,朦朧中,她仿佛看見娘親那溫柔中帶著鬱郁的面容,她的淚一下子滾了出來,簌簌而落。
她好悔,好悔自己的衝動。如果可以多想一想,如果不是先入為主,是不是這一切就會不一樣!
「二姑娘?」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溫和的呼喚,帶著淺淺的試探和困惑。
甄鈺身子一僵,垂下頭飛快的抬起手輕輕拭了拭面上的淚痕,身子站直了直。
「真是二姑娘!」有輕輕的腳步聲逐漸靠近,燈籠映出來的暈黃的光亮也漸漸靠近了來,唐媽媽輕笑道:「這大晚上的,二姑娘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呢?仔細凍著了,夫人豈不心疼?」
甄鈺轉身,望著走過來的唐媽媽,勉強笑道:「我晚上睡不著,心裡有點兒亂,便想出來走走。唐媽媽也還沒睡嗎?」
唐媽媽溫和的目光凝著她,輕輕一嘆,柔聲笑道:「二姑娘好好的怎麼會心裡亂呢?若是受了什麼委屈,別說老爺和夫人了,便是兩位公子爺也會為姑娘做主的,姑娘該同他們說,悶在心裡可怎麼好!晚上天冷,這兒風也大,老奴這就送姑娘回去吧!」
甄鈺心中一緊,情知自己剛才順口說漏了嘴,便忙笑了笑,含含糊糊說道:「不過是沒來由發幾句感嘆罷了,倒不必驚動爹娘和哥哥他們的!我這就回去!」
「這就好了!」唐媽媽笑了笑,只當她是小孩子心性亦未在意,便提著燈籠一路送她回屋。瞧著她小小的身形,毛絨絨的出風毛領口襯得小臉越發瑩白如玉,一雙烏漆漆的眼睛水亮亮的。唐媽媽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女兒,心情就有點黯然。
甄鈺似乎感覺到了唐媽媽情緒的變化,突然偏身抬頭,向唐媽媽望了一眼。唐媽媽正在怔怔的出神,不期然一下子對上甄鈺的目光,頓時唬了一跳,一下子怔住了。
「唐媽媽,你怎麼了?」甄鈺有些困惑的問道。
「沒、沒什麼!」唐媽媽驚而回神,眼神閃了閃,吱唔道:「二姑娘快進屋裡去吧,外頭冷!」
甄鈺靜靜的望了她一眼,也沒再問她,輕輕點點頭「嗯」了一聲,轉身進了屋裡。
誰心裡沒有點兒不願意對人明言的事呢!甄鈺苦笑了笑。她長長的吸了口氣,沒有驚動睡在外頭隔斷守夜的蓮子,悄悄的回了臥室。這一夜,躺在床上,註定無眠。
隨著胡太醫確診斷言,忠勇侯府,的確很快就熱鬧了起來。無論府內還是府外,一時之間,都吸引了許多雙眼睛緊緊的盯著。
這一日,計世瀾從東宮一回到自己的燕譽堂,便命更衣。
小雅等知道主子爺是個講究愛俏的,便照尋常那樣取了光鮮亮麗的衣袍欲與他換上。不料計世瀾皺了皺眉,訓斥道:「我等會兒要過去父親那裡侍疾,怎能穿這樣的衣裳?你是越來越沒個成見了!還不快另找了來!」
小雅手一僵,不敢委屈,忙低聲應「是」,命小丫鬟伺候著,自己忙又進去尋了一套素淨大方的青蓮色紫點白色花紋圓領箭袖來,捧與計世瀾看了。見他點了點頭,這才忙替他換上,又將原先掛在腰間的那花色鮮艷的棗紅金繡荷包收了,換了一塊素色靈芝青玉佩繫上。
計世瀾低頭瞧了瞧自己這身行頭,抬袖拂了拂,便昂首挺胸背著手,急急往正院去了。
計侯爺如今尚躺在榻上養病,一直住在正院,便於計夫人照料。
此時計夫人正伺候計侯爺喝了藥,聽見人報「世子爺來了!」面上不自覺露出兩分溫和的神情,忙道:「還不快叫他進來!」說著又向計侯爺陪笑道:「侯爺這兩日不是說世瀾不挨家整天不知在外頭做什麼嗎?您瞧瞧,他這一回來,可不是惦記著侯爺?」
計侯爺聽了,鼻孔里不以為然低哼一聲,身體輕動,臉也往內側偏了偏。
計夫人見了不禁有氣,待要同他認真計較又垂下眸忍住了。
這一兩句話的功夫間,計世瀾已經走了進來,見了計侯爺腳下急趨上前兩步,躬身向父親請安,隨後又見了母親。
對這個長子,計侯爺向來寄著厚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兒子人聰明,卻有點兒自信得過了頭,對他的話一口一聲「是」的應承著、恭聽著,但他知道,他從來都不曾放在心上!如今自己已成廢人,這個家,將來還得他來撐起來,但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