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鈺這麼問,實是有些唐突了,計侯爺瞧了她一眼,卻是眸中一黯,口內不由自主嘆道:「我只是,想彌補心底一個遺憾罷了!人老了,許多往事便經不得咀嚼,經不得回顧,呵呵,可卻又管不住自己去往那回憶里探尋許多的人和許多的事。唉,我怎麼好好的同你說起這些來了!看來,真是老了!」計侯爺自失的微微搖頭笑了笑,站了起來,說道:「我便不打擾侄女了,告辭了!」
甄鈺心裡突然沉甸甸起來,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如麻的亂和酸楚,望著他強作自若的神情,凝結眼底的落寞,她眼眶一熱,差點掉下淚來。
「計伯父!」甄鈺下意識站了起來,突然出言叫住了計侯爺,那明顯帶著鼻腔的聲音令計侯爺身子大震,他目光驟然一亮,直直的望向她,一種極其怪異的熟悉的感覺自心中升騰而起,似有若無,似無還有,仿佛有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在他腦海中飛快的掠過,他明明知道那樣東西很重要,卻怎麼也抓不住。
「千鴛鴦帳不是每個人都能繡的出來的,這筆生意玉霞記接不了,還請見諒。此去南疆——望伯父多多保重,早日歸來!」這短短的兩句話,甄鈺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一字字說了出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兩句話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這兩句話說得出口又代表著什麼!她的心突突的劇跳著,身子也不受控制的輕輕的戰慄起來,她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抖動著,呼吸一長一短,異常艱難。
計侯爺愣了愣,突然爽朗的大笑起來。他的目光突然一亮,灼灼如明朗的陽光, 那籠在眉宇間淡淡的陰騖也如同被陽光划過的烏雲往兩旁迅速消散了去,整個人精神氣概為之一變,變得硬氣朗朗,頂天立地起來。
「甄侄女,」計侯爺向甄鈺含笑點了點頭,豪氣萬丈的說道:「承蒙吉言,多謝了!」在朝中諸臣態度曖昧,昔日親戚朋友態度閃爍的當下,卻不想她一介小小女子,卻會真真切切的對他說了這麼一句話!
計侯爺頓了頓又輕嘆道:「老夫很羨慕甄尚書,他有個好女兒!」說畢輕輕一嘆,也許曾經,他也有一個好女兒,他和她的女兒,可惜——
甄鈺嘴唇動了動,眼淚差點要掉下來,勉強笑了笑,向計侯爺輕輕點頭施了一禮,瞧著他在她面前轉過身一步一步的出去了。
「姑娘,您臉色不太好,要不——咱們先回去吧!」秋心走到她的身邊,有些擔憂的輕輕說道。
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以來秋心總覺得甄鈺對忠勇侯府的態度十分奇怪,可是具體是哪裡不對,她也說不上來,就好比現在,她就琢磨不透她對計侯爺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態度,琢磨不透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甄鈺輕輕搖了搖頭,有些失魂落魄的回身坐下,蔥根似的瑩白手指無意識的絞著手中的帕子,咬了咬唇,輕輕說道:「你們去繡娘們那邊看看,我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秋心和蓮子對望一眼,小心翼翼的點頭應了聲「是」,秋心又體貼的替甄鈺添上了茶,方攜著蓮子的手,輕輕退了下去。
偌大的後堂頓時陷入一種異樣的靜謐,甄鈺身子一松,無力的往後仰靠過去,輕輕閉上眼睛抬手揉了揉兩邊太陽穴,前塵舊事,近日新事,一個片段接著一個在她腦海中浮現、交迭、糾纏,種種似是而非的真相假象令她應接不暇措手不及,越想理清越覺亂成一團亂麻!她痛苦的呻吟一聲,煩躁的閉上眼睛,硬生生摒除腦海中那一團亂糟糟的東西,方稍稍恢復了平穩的氣息。
「姑娘!」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是秋心在喚她。
「什麼事?」甄鈺輕輕睜開了眼睛,有些不悅的問道。
「姑娘,辛府的三姑娘恰好上咱們鋪子來,知道姑娘您也在……」秋心聽出了她的不悅,聲音帶著些詢問的意味漸漸低了下去。
「萱娘姐姐來了?」甄鈺意外之下不由一喜,精神也振了振,忙站起身向前走去一邊說道:「快請!」
「鈺兒!好些日子不見你了!」門被從外輕輕打開,萱娘嫣然的笑臉頓時出現在眼前,甄鈺也笑了,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許多。
「萱娘姐姐!」甄鈺緊著兩步上前,兩人親親熱熱的握著手微笑。
不知為何,甄鈺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今日的萱娘格外的美麗,整個人容光煥發,眉眼格外的溫柔,眼角唇畔都帶著柔媚的笑意,渾身散發著一種可稱之為嬌羞的光暈。甄鈺不由得覷著眼,水亮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瞅著她。
「你,你這是怎麼了?怎麼這麼奇怪的瞧著我呢!」二人坐下,萱娘怪怪的瞟了她一眼,話未說完自己又柔柔的笑了,臉上泛著淡淡的光暈,眸光瀲灩如一泓春水,不自覺的垂下頭去,露出白皙纖細的脖子,雙手下意識的擺弄著衣帶。
甄鈺突然就露出不太懷好意的笑,萱娘一抬眼瞥見,臉上頓時「騰」的紅了起來就要扭過身去,卻是突然頓住,大大方方的抬起頭望著甄鈺,輕輕笑著說道:「鈺兒,我,我明年就要成親了!我,我已經找到了他,不需要再等——」
「真的!」甄鈺又驚又喜,見她這番模樣顯然心裡是千肯萬肯的,看到她幸福,甄鈺心裡也很高興,不由得緊緊握住她的手臂興奮道:「是誰是誰?是哪家的公子這般有福?」
說起這事哪怕是跟自己最親近的閨蜜,萱娘仍是有點兒女兒家的嬌羞,臉上更是紅雲亂飛,眸光越發的水亮起來,她嘴角輕揚,嬌羞笑道:「這個人,鈺兒你也認識的,就是谷郡王!」
「谷郡王?」甄鈺一呆,心頭大震,脫口便問:「他,他不是沒在上京麼?怎麼——」
「他前幾日剛剛回來,我們在廣恩寺恰好碰上,我們聊了許多,他說他會儘快派人去辛府提親,只是如今國家有事,怕是會低調些, 不會太張揚!」萱娘便笑著緩緩說來。
甄鈺眼神微黯,心裡不是沒有感慨的。沒想到最後,谷郡王和萱娘竟是走到一起了!他二人一樣的性情溫和恬淡,生活情趣格調高雅,說起來,也確是良配!
「恭喜姐姐了!真沒想到姐姐的真命天子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嘻嘻,若是早就知道,早沒這許多事了!」甄鈺由衷笑道。
萱娘倒有些面上一熱,是想起先前託付甄鈺的事了,不由得亦輕嘆道:「是啊,世事難料!」
「我只不明白,姐姐怎麼會和郡王在廣恩寺遇見呢?」
萱娘眼底的神情頓時溫柔起來,溫柔中又含著兩分心疼和同情,她望著甄鈺淡淡一笑,說道:「前幾日是我生母的忌日,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到廣恩寺住上三兩日,為生母祈福。他麼……」
萱娘抬頭望了望前方,腦海中情不自禁的浮現出那天的情形。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抄完一卷經文,正帶著名兒在寺中各殿活動活動筋骨,無意中經過那座供奉著眾多往生者牌位的偏殿時,卻看見他一襲白衣,孤零零的站在那,抬著頭怔怔的瞅著面前上方的牌位,那種心痛欲絕的哀傷毫不遮掩的從他的雙眸中沉沉透出,她從來不知道,人傷心到了極致會是那麼一個樣子。他的臉色白得可怖,雙眼空洞洞的,就那麼站著,看著,若木雕泥塑,仿佛要這麼一直站下去,直到亘古八荒。連她叫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有聽見。
她走上前去,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牌位,「鄭寶兒」三個字清清楚楚的映入眼帘,她的心猛的一震,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情。
望著眼前的男子,心頭百感交集如激流碰撞,突然的涌動起一股莫名的情愫,一時之間,對這位鄭姑娘也不知是同情更多一點,還是羨慕更多一點。
她上前喚了他一聲,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裳,他木然轉身,仍是那麼瞪著眼睛直直的瞅著她,突然淒涼一笑,轉身往外頭奔了去。他的腿腳本就不便,沒多遠便摔倒在泥濘的滂沱大雨中,她急急追去,悽厲急驟的傾天雨聲中,卻傳來他撕裂壓抑的哀嚎,那樣的撕心裂肺,就好像心生生被人挖走了一樣。
她突的就站住了腳,亦是這麼傻愣愣的站在雨中,淚水沒來由的奪眶而出,和著雨水流過臉頰,划過嘴角,又咸又苦,卻不能減去心頭那莫名而來的半分沉鬱與心痛。她不知道自己是為那鄭寶兒流淚還是為眼前的人流淚,或者,是為她自己流淚。
「死者已矣,郡王節哀!」她終是緩緩上前,蹲在他的身旁。
他見她莫名追來,傻子一樣同他一起淋雨倒是一怔,愣愣的瞧著她半響說不出話來。
她瞧了瞧他的手,有淡紅的血絲從掌心滲出,很快又被雨水沖走。
「你的手受傷了,我幫你包紮一下。」她掏出手絹,輕輕的替他擦去掌心的泥水,將手絹按在他掌心,卻見他目光閃了閃,蒼白著一張臉,用一種迷濛似夢的目光怔怔的瞧著她。對上那樣的目光,她突然覺得好心酸,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忍不住又流了下來,滾熱的淚水和著冰冷的雨水,在她雪白的臉上交匯融合,划過一道一道的水痕。她卻不知,曾經也有一位姑娘,做著她此刻做的事,說著她此刻說的話,那些話,那個身影,他註定深深的烙印在他的心上,一輩子也磨滅不掉!而那個人,他卻永遠也見不到了!
一直到傻呆了的名兒和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青松打了傘奔過來,這兩個傻子才結束了呆若木雞的雨中對望。
後來,他也在寺中住了兩天,他對她說了好多話,好多從來不曾對人說過的話,關於她,關於那個記憶中的人的話。她也對他說了好多話,好多從來不曾對人說過的話,關於她自己,關於那噤若寒蟬的掙扎與痛苦,還有那份不願放棄的本心。
當他望著她說:「嫁給我吧,我娶你」時,她整個人都愣住了。雖然知道他做這個決定自有他的理由,但對她來說卻無疑是上蒼的恩賜……
「唉!」萱娘輕輕嘆了口氣,此時與甄鈺重新提起當日的事,萱娘的心裡仍然有幾分沉重與陰鬱,一想到他當時那種失魂落魄的神情,她就覺得心裡莫名的痛。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竟情深如斯!
甄鈺死死的咬著唇,垂著頭,用力的一下一下眨著自己的眼睛,努力的將那一次又一次湧上來的淚水化去。她亦從不知,這個世上竟然有這麼一個人,固執而又至情的念著寶兒的人;寶兒啊寶兒,那一生雖然短暫,可也不枉了!
「鈺兒,你怎麼了?」萱娘自己出了一會兒神,一轉眼瞥見寶兒神情似乎有一種說不清的激動不由一怔,忙握住她的手,卻驚覺她的手心一片冰涼。
「鈺兒,你是不是不舒服!」萱娘吃了一驚。
「我沒有事,」甄鈺忙緩了緩神,強行壓下心中的難受,勉強抬頭笑了笑,卻發現萱娘疑惑的目光在自己眼睛上、臉上打轉,不由得抬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知道這滿臉的神情是無論如何也瞞不過去的了。不等萱娘問出來,甄鈺勉強笑了笑,輕輕說道:「我,我只是,我,聽萱娘姐姐這麼說來,心裡突然覺得有點兒難過……萱娘姐姐,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萱娘恍然,握著她的手輕輕捏了捏,由衷嘆道:「傻鈺兒,我怎麼會為這個生你的氣?別說你了,你是沒見當日他那個情形,若是見了,更叫你心裡難過!」萱娘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那位鄭姑娘,真的很可憐!」如果她活著,有這麼一個男子疼著護著,不知該會有多幸福,可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