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易三將上午收來的花椒全部裝進了尼龍口袋,地上留了些許紫紅色的渣滓,以及一地黑色的花椒籽。易三喊了一聲易川,使喚他掃地。易川聽了話,拿了掃把出來,只是掃了兩下,被地上的黑籽吸引去了,蹲在那裡玩了起來……易三又想揍他了,但是猶豫了一下只是說了他兩句,最終是沒有動手了。
易川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嘿嘿笑了笑,玩夠了,易川才開始掃地。他站起來,已經和易三的下巴平齊。
如今的易川已經五年級,下學期便是關鍵的六年級了,身高漲到了一米五,雖然還是小學生,但已經頗有「少年」的味道,而非易陽剛剛重生回來時那種傻乎乎的兒童樣子。
「待會兒你哥過來,讓他好好管教一下你……」
易三哼了一聲。
時間的流逝,如果你不去仔細感受,便很難察覺,察覺到了,往往是因為有某些標識作祟。這件標誌,在這裡是兒子的作業……如今他已經完全看不懂了。如果易川說自己作業做完了,他根本無法質疑,因為拿過來易川的本子,看半天上面符號種種,只能哼哼兩聲,評價一下字寫得好不好。他的文化只有小學三年級啊……
每一次放假,易陽都會到家裡來小住一段時間,這已經成了自兩年前那個夏天后的常態。自那以後,每次易陽過來,就讓易陽檢查一下作業,敦促他用功……一開始的時候,雖然易陽是說易川把任務都完成了的,免了易川挨自己的巴掌,但是他知道,那些都是易陽的包庇,後面許多時候,易川都在易陽的監督下,心甘情願地做補課。這些事情他都知道,也跟易陽形成了某種默契,因為打孩子不是目的,易三不追求。
這樣的常態,在今年以來似乎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易陽檢查易川的作業時,認真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許多時候只是掃幾眼。也不再說易川的作業做沒有做,在敘述易川功課狀態的時候,只是籠統地說一下,這樣的狀態堅持下去,初中能考進多少多少名,是不是有希望進網絡班……
對此,易三是相信的。
其實,易三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從來沒有指望過易川某一天能夠靠著讀書出人頭地。他的眼界有限,他知道讀書有用,然後僅限於此。讀書為什麼有用?要讀書讀到那種程度有用?遺憾地是他對讀書這件事到底有哪些程度都是茫然的。曾經村口認識幾個字的老人就能當文書,如今認識幾個字算什麼?那……那識字的程度以上又是什麼呢?
但不懂的道理,可以從易陽身上找到答案。這兩年以來在這個侄兒身上看到了許多令人震撼的畫面,每個學期拿到的獎學金是真實的,省里給頒了三好學生的獎也是真的,中考結束後,教育局的什麼什麼主任啦、縣裡一中的校長啦,這些嚇人的大官竟然也會跑到燕子鄉來,上門家訪,只是為了讓他勸勸自己這個侄兒子能夠留在這裡讀書。
因為這些事情,關係好的街坊說易陽好話的越來越多了,一些關係差的,也會偶爾酸幾句……
這些發生的種種一切,讓易三對讀書這件事有了新的認知。後來,他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像侄兒一樣……那種指望平日裡並沒有特別明顯,但每次易川跟易陽待一段時間,就能看到一些兒子的變化,一次次下來,那種心底里無法敘述的希望,竟然變得無比真實……
「嘿,堂哥才不會罵我呢。」
哪怕以易陽的視角來看,易川如今也已經沒有那麼幼稚了。類似兩年前,讀書能造高達,能造變形金剛的話,至少是沒有辦法騙到他了。當然,易川自己是無法感知到這種變化的。
大約在一年前,易陽開始有意識地用一些方法,嘗試讓易川有更好的學習體驗。
曾經和羅冰的父親聊過。那位教育出羅冰這樣的天才,溫文爾雅的中年人說,小學生的成績不重要,這是有數據樣本支撐的。拿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為例,他們的高中基本都來自區域內最好的高中,而初中的話這種規律便減弱許多,再調查小學時,就會發現已經毫無規律可言,從最爛的小學到最好的小學都有,且沒有分布傾向。
也就是說,小學在哪裡讀,小學階段成績如何,的確是沒有那麼重要的。但羅冰的父親強調,這不是說小學一無是處,小學的成績的確不重要,但小學的學習體驗很重要!
是,很。
學習帶來的正面反饋很重要。簡單地說就是,你可以不在乎今天學了5×5等於25值1分,但今天你學到了一個新知識帶來的獲得感,必須在乎。遺憾的是,絕大多數小學生在學習的時候,並沒有那種獲得感。
易陽嘗試讓易川專注,從學習中獲得樂趣。一方面,讓他主動去給不懂的同學講解,這種機會能夠讓他最大程度地享受到知識帶來的滿足,另一方面則是……培養他的閱讀習慣。
買了一些漫畫書給他,然後循序漸進地講了幾個有趣的故事,引導他去翻一些故事書,這個信息還沒有那麼發達的年代,這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金銀島、魯濱遜漂流記、格列佛遊記,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讀起來並沒有那麼困難的……讓易川讀書,並不追求他要靠著那幾本書得到多少知識,易陽在乎的是,閱讀這件事本身。
他閱讀了,並且在這個過程中有了享受的體驗,目的就達到了。
正是可塑性最強的時候,易川在這學期開始,似乎已經喜歡閱讀了,自然還看不到對成績顯著的提升,但有一些內在的變化,是易陽欣慰的。
前段時間易川到家裡來,竟然主動地翻他的書架,只是遺憾的是他的書桌上除了一些學科教輔書,擺放的著作都有些厚重,讓人望而生畏……有些書也的確不適合易川讀。最後易川翻了半天,看中了一本《憤怒的葡萄》,因為這個標題讓他幻想一隻葡萄對著蝸牛大吼的畫面。只是看了兩頁,就有些失望了,因為這本書不是講葡萄的。
不過易陽可以從這件小事後面看到很多東西,一些值得讓二叔,二嬸,嬸子奶奶撐起笑容的東西。
此時,就在易川嬉皮笑臉地給老爹說話的時候,易陽拿著一個包到了。
馬上就要去漢寧市了,他決定在二叔家待兩天,陪一陪奶奶。這種決定和安排並不難做,但是每每想到很長時間見不到老人,心裡還是會難受。
易川看到易陽的第一時間就撲了過去,易三也走了過來,給自己點燃一支煙,用一種深沉的眼神看易陽,隨後笑了笑:「不錯啊,真的是大小伙子了……」
易陽現在比易三還要高得多。
而看到二叔被壓得有一點駝的背,一面高一面矮的肩膀,易陽心中莫名泛起某種複雜的滋味。
……
在二叔家吃了晚飯。一家人熱熱鬧鬧的聊天,二叔的話沒有那麼多了,如往常一樣給自己倒了酒,大多數時候是趙金花在說話,講一講街坊鄰居的八卦,村頭的王寡婦如何如何了,咱們那個什麼親戚又如何了,偶爾說到一些地方,形成了片刻的人生經驗,順嘴拿來說教說教易川。現在的易川也不完全聽話,偶爾聽到趙金花過時或者他感覺不對的觀點,便用一些也只是了解片面的知識反駁一下,最後誰也不認輸,就望向易陽,讓他這個家裡的「高材生」來評評理。
評理……這其實是一種自然而然卻又突兀的身份轉變。不察覺最好,但當易陽給趙金花和易川的爭論斷案幾次以後,某一個時刻,喝醉的二叔和全程笑呵呵的奶奶突然都愣了愣……母子倆無意識地對望了一眼,那種眼神中透露的情緒大抵一致……什麼樣的人才有資格評理呢?
老人和老實巴交的農民,此時都在詫異,少年已經成長到這種程度了麼……
關於即將去漢寧市讀書這件事,其中需要注意的事項,長輩們沒有過多說教。易三對易陽已經完全放心且認可他能夠在那裡一切順利。只是心底還是會生出一些做長輩的必然有的擔憂,這些擔憂便在酒後化作一些嘮叨,說給易陽聽。
到了後面,奶奶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易陽見不得這樣的畫面,回想起前一世混帳的自己,便抱著奶奶也流了些淚……這一次,是真的要出遠門了啊。隨後的畫面是,每一個人都被這種略帶傷感的情緒給淹沒了,但最後還是在趙金花的圓場中破涕為笑……畢竟,去省城讀書,是高興的事情。
最後定下來,報名的那一天讓易三開車送過去。而這是易陽主動提出來的,因為易三也沒有怎麼出過遠門,上一回去漢寧市,還是八九年前呢。就當是帶二叔一家子出去逛逛吧。本來也想帶上奶奶,但是奶奶死活不願去,所以趙金花也不去了,留在家裡照顧奶奶。最後成了易三開車,再帶上易川。
在二叔家住了兩天,終於到了出發的日子,提前一天回了縣城,收拾一些東西。隨後的第二天,易三開著那台小微卡戴上兒子和侄兒,往漢寧市開去了。
只是此時,易陽察覺到易三的表情似乎有些複雜,一副心事忡忡的模樣。只當是捨不得吧,便也沒往心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