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陸荷苓
「同志,你有事兒?」一個小眼睛的女知青提著水盆正往外走,看見了站在隊部門口的紀元海。
「同志你好,我找一下陸荷苓。」
紀元海說道。
那個女知青怔了一下,打量一眼紀元海。
「你找陸荷苓啊?」
紀元海點點頭。
小眼睛的女知青點點頭,轉頭對屋內喊道:「陸荷苓,有人找!」
過了片刻之後,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慢慢走了出來,看到了紀元海。
「你好。」
她說道,然後再也不說話,就這麼看著紀元海,也不問他來幹什麼。
雖然是兩眼看著紀元海,卻是沒有任何焦點,就跟看著一堵牆出神沒區別。
這模樣,讓紀元海看了也感覺棘手。
雖然一起下地勞作過,也勉強算是認識,但是連說話都不想開口,自己應該怎麼說服她?
說話又應該怎麼開頭?
遲疑了一下,紀元海還沒有開口,陸荷苓也怔怔出神,兩人跟兩塊木頭似的,居然一時間相對無言。
幾秒之後,紀元海笑了一下:「站著也不是辦法,走走吧?」
陸荷苓似乎沒聽到。
紀元海無可奈何,只好又重複一次:「我說,咱們走走吧,我有話跟你說。」
陸荷苓總算是有了點神情變化。
「為什麼?」
「有話要跟你說。」紀元海再次重複。
陸荷苓如同卡殼的機器,停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因為紀元海的堅持,她終於也不再多問,跟著紀元海離開隊部。
兩人沿著農村的黃土路慢慢走著,紀元海心裏面也在組織著語言——總不能開口就說「你爹媽死了」,「我要娶你」,「你別自殺」這種話……
先迂迴一下,從其他方面說起吧。
「陸荷苓,你是哪裡人?」
陸荷苓看向紀元海,似乎在努力思考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過了兩秒後才說道:「省城。」
「你是省城的?省城是個大城市,應該很繁華吧?」紀元海問道。
陸荷苓又走神了,沒回答紀元海的話。
她看著路邊一棵榆樹,停下了腳步。
紀元海轉頭看去,那是一顆被剝了很大一塊皮的榆樹。
粗糙的樹皮,如同被曬乾的一大片漆黑魚鱗。
被剝去樹皮的位置,裡面的部分泛著陳舊黃色。
「都這樣了,它還能活嗎?」
陸荷苓伸手摸著傷痕累累的榆樹,輕聲問道。
紀元海轉過頭去,看著她神情專注。
「它還活著呢。」紀元海說道,示意陸荷苓抬頭看頭頂,碧綠的榆樹葉子在頭頂上舒展著,密密麻麻交錯成一片陰影。
陸荷苓眼圈微紅,手指摸著榆樹泛黃的地方。
那樹皮被割下的位置,如同被羞辱後的傷口,永遠也不能癒合。
「都這樣了,它為什麼還要活下去呢?」
陸荷苓又輕聲問道。
紀元海立刻說道:「因為活下去才有意義。」
陸荷苓立刻轉過頭來,聲音微微提高:「意義又是什麼?」
「意義是存活,是繼續,是繁衍生息;是撫平傷痛,迎來更好的明天……」紀元海立刻說道。
陸荷苓的眼裡面淚花湧出來,她伸手用力拍打著榆樹被剝皮的位置:「都這樣了,還要活著嗎?」
「它還要活著嗎!」
「看這個榆樹,本來是完整的,現在多麼醜陋不堪!」
「我想讓它活下來,它也可以活下來。」紀元海語氣深沉說著,「它還是很好的。」
陸荷苓忽然靜了下來,她擦了擦眼淚,詫異地看著紀元海。
這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普通的農民應該是回答不上來的;就算是回答上來,也必定是粗糙不堪的鄉間土語,而不是「生存」「意義」「繁衍生息」這一類的話……
甚至於陸荷苓可以確定,跟自己一起來小山屯生產隊的其他七名知青,也應該沒有幾個能夠跟自己這麼迅速地對話,談論這些問題。
因為現在他們也都不學習了,並不像是陸荷苓那樣喜歡看書,偶爾閒下來回想腦海裡面的故事和知識。
所以,這個紀元海是有一定程度文化知識的?
「你上過高中?」陸荷苓第一次主動詢問紀元海,有關於他的事情。
「沒有。」紀元海回答。
「上過初中?」陸荷苓又問。
「也沒有。小學畢業、勉強認識字就不上了。」
陸荷苓看著他,感覺他在騙自己。
紀元海說的話,壓根就不是小學畢業的人能說出來的,他肯定有文化知識。
「你剛才說了這麼多……不像是小學文化。」
「我就是小學文化,小山屯生產隊都知道。」紀元海說道。
「你還看過什麼書?」陸荷苓又問。
「沒有了,小學畢業,什麼書也沒看過。」紀元海說道。
陸荷苓又凝視紀元海,心說他果然在騙我。
不想和他說話了。
「我要走了。」陸荷苓說道。
「不再說說榆樹嗎?」紀元海問道。
陸荷苓停下腳步:「榆樹還有什麼可說的?被人這樣傷害,也不過是苟活著,哪有什麼意義?」
「還是挺有意義的吧。」紀元海說道,「告訴一個你們知青不知道的秘密,想不想聽?」
陸荷苓本來心如死灰,此時此刻卻難免有些好奇了。
「什麼秘密?」
「有關於榆樹的秘密。」紀元海指著榆樹的傷口,「知道樹皮去哪兒了嗎?」
「哪兒?」
「被我們吃了。」紀元海說道。
陸荷苓頓時大吃一驚:「吃樹皮?」
「不可能!家家戶戶至少都有地瓜窩頭吃,又不是要餓死人,怎麼會吃樹皮?」
「因為榆樹皮是美味啊。」紀元海笑了一聲,「你以為我們是餓的?或者閒來無事,摧殘樹木啊?都不是,榆樹皮的確能吃,而且比地瓜窩頭好吃。」
「春天的時候割下能用的樹皮,將來磨成面,做成窩頭,口感真不錯。」
陸荷苓聽的有些眨眼:「真的好吃?」
「要說真好吃,也不算,就是換換口味,總比壞地瓜那種吃了噁心、嘴裡發苦的東西好吃。」紀元海說道。
「那我們知青怎麼不知道?」陸荷苓又問。
紀元海回答的也很實際:「你們幹活沒用,下手沒輕沒重,把我們小山屯的榆樹剝死了怎麼辦?」
陸荷苓有些尷尬赧然——這可真是知青的通病了。
「所以,榆樹還是有用的,有意義的。」紀元海摸著榆樹,看向陸荷苓,「你也是一樣。」
「別再過於多想了,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