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我一定是快要死了,不然的話,怎麼會看到你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呢?」
老太太的神情很平靜,不再像幾日前歇斯底里地咆哮。
只是話里的意思,多少讓人有些動容。
她的目光一直盯著張永壽不放,透過他那很是熟悉的眉眼,恍惚間,好似看到自己的亡夫。
她看得很認真,眼睛發紅,卻不再流眼淚。
這幾日她淌下的眼淚怕是有一籮筐了,此時此刻,反而是一滴都擠不出來。
她不再糾結誰是三伢子,而是自顧自地回憶起來。
「那一年咱們在一起,一家四口多幸福吶。你末亡,我還年輕,我們的兒子也天真可愛。」
「可惜,怎麼就變了呢,為什麼要盯著我的三牙兒,他才七歲大,什麼都不懂,老天爺真是瞎了眼了。」
「他爹,你真是心狠啊,你害了自己,也害了我們的兒子,你在地底下能安心嘛,你把兒子還我……」
她說的話,拼湊不出幾分真相,張耀陽推了一把已經呆愣在原地的張永壽。
「爸,你好好看看,你真不認識這個老太太嗎?」
張永壽有些無措地看著頭髮花白的老太太,對方的悲傷他看在眼裡,卻無法動容。
努力看了半天,這才從對方那蒼老的面容上,看到幾分記憶里的模樣。
「是有些像,但我不太確定,耀陽,要不……還是算了吧,都一把年紀了,就不要折騰了。」
都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了,張永壽突然不敢面對,心裡想的就是趕緊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張耀陽自然是將其攔了下來。
「爸,這是你唯一的機會,過了今天,真相將無法再揭開,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到底從哪裡來的嗎?」
張永壽無法回答這句話。
他這些年,往返北方好幾個城市,京都說實話也來過兩次。
每一次都是想找到記憶里家的感覺,但是京都那麼大,他就用兩隻腳走路,直到身上的所有錢都用光了,這才不得不往家趕。
他很清楚自己是北方人,但記不得是北方哪裡的。
如今看到老太太后,他突然篤定起來,也許,自己真的是京都人,不然的話,北方那麼大,他為什麼要來京都尋了兩次。
在記憶里,他總感覺自己的家像個迷宮,有很多的巷子,讓他總也走不出去。
眼下答案近在咫尺,卻遲遲問不出那些疑惑。
張永壽的沉默,讓張耀陽嘆息不已。
他理解父親的那種患得患失心情,只是結果也許比起他所起的還要糟糕幾分,只希望他能打開心結,從此不再沉泯過往,能挺起脊背向前看。
「老太太,你能告訴我,你的三牙兒叫什麼名字嗎?你有他的照片嗎?」
張耀陽的話,把老太太從記憶的回籠里拉拽出來。
「我兒的名字啊,他叫張庸首。」
張永壽,張庸首,庸首的字面含義,其實有些深意在裡面,庸是平常,平庸的意思,首又是領頭的人。
庸首合在一起,就是個平凡的,不出眾的帶頭人。
張家的人,應該從小就希望他能藏拙,隱跡於普通人的生活里,這才取了這麼一個與眾不同的名字吧。
也是張永壽那時年紀太小,還不太會認字,然後就一直記得自己的名字是這個音,給取錯成了永遠長壽的這個名字。
但這一聽,就是同一個人。
「諾,這裡有他的照片哦,你看看,他小的時候,長得很可愛,也很懂事,是最討人喜歡的孩子了!」
老太太沒有任何防備地將脖子上的一個項鍊取了下來。
那是一個能打開的心型墜鏈,裡面夾著一張很小的一寸照片,很模糊的一家四口,時間定格在1950年。
那一年,張永壽七歲,和照片裡最小的那個孩子,倒也挺吻合。
只是有一點,那個時候,看他們的穿著,竟然是少見的小西裝,可見家境不差。
他將照片遞給一旁眼巴巴的父親。
張永壽把照片看了又看,此時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張照片,他是記得的,原本有些模糊的記憶又一下子變得清晰雋永起來。
那一天,好像是一個節日,其父親回來後,卻是愁容不展的樣子,催著他們換了新衣,然後帶著全家人拍了這麼一張照片。
記得,當時他也有這麼一個項鍊,就掛在脖子上,裡面夾著照片的。
後面,在長期的流浪乞討生活中,他遭受了別人的霸凌,被搶了項鍊,照片自然也就遺失了去。
如今失而復得的感覺,讓他再也崩不住了,潸然淚下。
沒有什麼好說道的了,這妥妥的親母子啊。
只是,老太太看著才70不到,明明身板一直還挺硬朗的,經此一事打擊後,整個人老了十歲都不止。
「我的兒若是還在世上,現在應該有40歲了吧,唉……我這輩子都愧對於他,也不知去了地下,還能不能再續母子緣分。」
說著說著,竟然是一口血吐了出來。
張耀陽大吃一驚,沒有想到,老太太鬱結於心這般嚴重。
「你……你別傷心,你的三牙子回來了,他就在這裡,你好好看看他吧。」
張耀陽把張永壽推向前,坐在床邊邊上,讓母子二人好好聚聚。
「三牙兒,這一次,真的是你嗎?我不會又認錯了吧!」
「我這一路上都認錯了好幾次,我好希望他們都是你,可惜……都錯了,全錯了……」
說著說著,好似又有咯血。
張耀陽只能將其扶正,緩解一下她的情緒。
「老太太,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就說說吧,當初為什麼要丟了你的三牙兒。」
這是張耀陽一直都想不通的事情,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才讓父母拋棄年幼的孩子。
此時看著很深情,當初就顯得多薄情。
那可是50年啊,想想,一個沒有爹媽守護的孩子,在這個世道上想要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蹟。
張永壽得虧流落到了趙家村,還被二姑的父親收養了幾年,不然的話,怕是都活不到成年。
「我是被迫的,不丟了的話,這孩子就要毀了,沒有辦法的事情,這真的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
「不能都出事啊,總得留一個根,我沒得選擇,我好痛啊……」
老太太激動之下,沒有再哭了,卻是又咯了血出來。
一晚上咯了兩次,讓她元氣大傷,一直沉浸在往事裡無法自拔。
自責,後悔,像螞蟻一樣,啃噬了她幾十年。
終於,在見到張永壽的那一刻,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