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七日,又是一個清晨,還沒到開城門的時候,洛陽城東建春門,卻在高澄的令符下悄然而開。
高澄受任京畿大都督,統管禁軍之外洛陽及周邊所有軍事,洛陽各處城門同樣歸屬於他的管轄。
年輕戍卒驚愕地看著城外衣衫襤褸的貧民,隊伍很長,一眼望不全頭尾。
貧民們在京畿兵的組織下,有序湧入城中,直奔宮城方向。
「這究竟有多少人呀,難道附近起了兵戈,都進城避禍來了?」
年輕戍卒疑惑道。
「瞎說什麼!世子剛剛才平定了三荊,殺得陳慶之不敢北望,城外有京畿兵三萬屯駐,更不會有盜匪為禍,如今大魏昇平,洛陽哪會起什麼兵戈。」
看守建春門的校官訓斥道。
年輕戍卒連忙閉口不言。
李四郎牽著妻子緊隨人流,身前是同村的趙阿貴夫婦。
昨晚在京畿大營里膽戰心驚的過了一夜,天還沒亮就被喚起,有將軍讓他們進城去宮城前哭冤。
李四郎等人終於相信真是渤海王世子要為他們主持公道,懷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踏上了鳴冤之路。
侍中高隆之摟著小妾睡得正香,得益於小高王體諒,洛陽朝廷早就沒了早朝這檔子事。
畢竟對於高澄來說,耽誤睡眠影響他長身高。
更重要的是少讓大臣與天子接觸,反正事務都是由他代為處理。
喧譁聲將他驚醒,高隆之怒不可遏,喚來府中管事詢問緣由。
「家主,這都是景明寺的僧人在吵鬧,聽說宮門前有萬人同哭,向天子鳴冤。」
管事解釋道。
高隆之、李元忠等人包括已經被調走的高乾,府邸都緊鄰景明寺。
景明寺僧人得知民眾哭冤的消息,喧譁起來,才把高隆之驚醒。
一聽這話,高隆之睡意全無,他知道這肯定是出自高澄的手筆,連忙換了衣服親往查看。
高隆之到的時候,御道上被看熱鬧的洛陽民眾擠得水泄不通,有家僕開道,他才得以穿過人群。
放眼望去閶闔外跪滿了拖家帶口的貧民,看數量,真有上萬人,齊聲哭喊,聲勢震天。
圍觀的人群中不時有人竊竊私語,某某大官的妻子趁其外出,與僧人私通,又有某某權貴的小妾去寺廟上香還願的時候,在沙門淫亂。
這些人也不指名道姓,只是以貴人代指,這讓素來崇信佛教的高隆之臉色慘白,他府上可多有僧人登門,家眷也常去寺廟。
明知道那些人可能是高澄安排在人群中拱火的探子,高隆之還是匆匆忙忙趕回家去
沿途看見不少同僚,一臉的擔憂與焦急。♞👣 ➅➈ş𝔥𝕌x.ⒸỖ爪 ♔🐺
洛陽城中崇信佛教的權貴官員可不在少數。
回了家,高隆之招來妻妾,憤怒地質問道:
「你們之中可有人與妖僧私通!」
這種事情縱使有過,又哪敢承認。
「阿郎又是在哪裡聽了風言風語,前番我等險先死在高乾、李元忠之手,這才請了僧眾上門祈福,阿郎也是知道的呀。」
妻子立馬叫屈起來。
其餘妾室也爭相附和,跟隨妻子埋怨高隆之自己留在宮城,不顧她們的死活。
高隆之吶吶不能言,平素你們可沒這麼同心呀!
不過事關名節,他倒也能理解,況且當日之事,是自己對不住妻妾,讓她們受了委屈。
如今被抓了話柄,高隆之也蔫了。
袖袍一甩,憤然出門,又往宮城去。
這些妖僧多有不法,我高隆之縱使誠心禮佛,但更愛這天下黎民百姓,定要啟奏天子,嚴懲佛門敗類。
一出府門,又遇見許多憤憤不平的同僚。
眾人眼神相交,盡皆明白各自的心思。
今日洛陽的權貴們,都要秉公直言,齊心為貧苦百姓做主,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元善見聽見宮城外的嘈雜,只以為是高澄帶兵要來殺他,慌忙跑去高皇后寢宮,如驚弓之鳥一般縮在高皇后的懷裡:
「世子要殺朕,還請皇后念在夫妻情分救朕性命。」
「陛下莫怕,阿兄說過,只要你我恩愛相敬,他不會難為你的。」
十二歲的高皇后撫著十歲的元善見後背,安慰道。
她相信自己的兄長不會欺騙她。
寢宮外有探聽消息的宦官跑了回來。
「陛下!陛下!」
聽見熟悉的喊聲,元善見轉頭喝問道:
「究竟出了什麼事?」
宦官喘了一口粗氣,連忙解釋道:
「沒有出亂子,是宮城前有許多受了僧人欺凌的百姓前來哭冤,請求陛下主持公道。」
元善見提著的心終於落下,他趕緊從高皇后懷中起身,長舒一口氣,整理了帝王儀表,徑直出門,都不帶回頭看高皇后一眼。
高皇后坐在榻上搖頭嘆息,對於這個既是夫君,又似弟弟的人的做法,高皇后並不責怪,他還小,也許長大些就好了。
宮外不止有民眾鳴冤,更有朝臣求見。🐍♠ ❻➈Ⓢ𝐇υא.ⓒOм 🍓👺
元善見下令詔朝臣入內,眾人在明光殿叩拜天子後,高隆之當即啟奏道:
「如今宮門外群情洶湧,還請陛下下令徹查此事。」
話音剛落,眾人紛紛附和,元善見自然不會拂了眾人之意,詢問道:
「何人可擔此重任?」
司馬子如出列回稟道:
「此事牽連甚廣,非京畿大都督、侍中高澄不能擔此重任。」
此話一出,又引來一片附和之聲,元善見趕緊命宮人往渤海王府傳旨。
侍中李元忠又建言道:
「茲事體大,臣請由趙郡王與營構監高侍中為從審。」
趙郡王元諶膽小懦弱,而營構監高侍中正是高隆之。
元善見自無不可,他對這件事並不關心。
天使來到渤海王府,高澄跪拜迎旨,宮人卻不敢受,還是在高澄的要求下才戰戰兢兢把內容讀完。
也不能怪這些宮人沒有膽魄,有膽魄的早在三年前都隨元子攸被爾朱氏殺盡了。
高澄接過旨意,頗有些為難道:
「國朝素來推崇佛教,今日治罪方外之人,恐遭天下非議。」
幕僚們一早就聚在高澄府中,趙彥深勸慰道:
「妖僧無道,致使百姓蒙難,世子奉命行事,天下人又怎會妄加指責。」
他出身貧寒,本就厭惡不勞而獲之人,更別提僧眾那些讓人不恥的行徑。
崔季舒又慢了一步,但他還是積極出言道:
「世子身負眾望,還請莫要推辭,辜負了百姓的期盼。」
新近投效的崔暹還不適應小高王的節奏,職位最高,反而落到了最後,他開口說道:
「世子受天子之命,還佛門清淨,於佛家而言,可是一件大功德,還請世子切勿存疑。」
眼見麾下幕僚都在勸說,高澄長嘆一聲:
「也罷!既然是天子下詔,澄便做一回惡人,定要將佛門污垢一掃而盡。」
說罷,看向宮人繼續道:
「勞請天使回稟陛下,澄謹遵天命。」
宮人趕緊應是,回宮城復命。
「叔正。」
高澄呼喚崔季舒道:
「再勞你跑一趟京畿大營,命斛律明月、慕容紹宗率軍入城。」
段韶、堯雄麾下一萬人需要屯駐永寧寺,看押一萬餘健壯僧眾,只能調用城外大營的一萬五千人。
崔季舒應命而去,這兩天跑了好幾趟,他早就輕車熟路了。
高澄又命趙彥深組織鳴冤之人往景明寺匯聚,他要在那座大寺開堂審理。
景明寺是洛陽又一座大寺,由孝文帝之子、孝明帝之父宣武皇帝元恪所立。
位於宣陽門御道東側,其寺有屋舍千餘間,其內金碧輝煌,體面不輸永寧寺。
高澄在侍衛的護衛下,抵達景明寺不久,鳴冤的民眾便在趙彥深與兩名從審高隆之、元諶的帶領下前來拜見。
三名審官相互見禮,景明寺正殿已經被改設為衙門大堂,高澄坐於主座,高隆之、元諶分居兩側。
原告們按照村落劃分,分批進殿訴說冤屈,不時有被告或從永寧寺提來,或由入城的京畿兵往寺廟拿人。
永寧寺守衛森嚴,兩萬餘僧人被緊緊綁住,嚴密看守。
沒有了武僧護寺,哪怕高澄四處抓人,各寺僧眾也不敢反抗。
元諶是個有眼力見的,否則李元忠也不會把他推上來,作為宗室代表,他全程昏昏欲睡。
若不是還時不時敷衍幾句高澄的提問,真以為他在修閉口禪。
高澄審案倒也簡單,調查取證大可不必,上萬人的委屈,若要一件件查實,今年只怕也不用干別的事了。
凡是能被受害者指認姓名者,聞聽他們的事跡,若是為禍甚重,直接押置在景明寺東側,為禍較輕之人則押置在景明寺西側。
不久終於輪到了李四郎他們村子陳訴冤情。
高澄聽說他們的遭遇怒不可遏,誰不知道小高王最尊重婦女意願,迎娶爾朱英娥之前,自己還要入宮詢問她是否願意。
由村民提供姓名,包括寶慧和尚在內,曾經禍害村子的永寧寺十二名僧人被押來受審。
「你等身為佛門中人,卻行此卑鄙齷齪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意將他們押往景明寺東廂,趙郡王、高侍中,兩位以為如何?」
高隆之聯想起自己可能的遭遇,同樣憤怒,他聞言立即贊同。
元諶好似大夢方醒,半眯著眼睛,點頭道:
「當如世子所言。」
寶慧和尚等人不知道押往東廂是什麼意思,可看高澄、高隆之發怒,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去處,連聲大呼冤枉。
「世子怎可草菅人命,單憑這些賤民污衊,就要處置我等。」
寶慧和尚喊得最響亮。
倒把高澄惹惱了,他又不清楚北方和尚可以吃肉,只以為佛門戒律就是要人吃素,瞧他吃得肥頭大耳,一看就不是個守戒的模樣。
先前又有多人指控他的惡事,高澄心中火起,咆哮道:
「來人,將我把這寶慧和尚拖出去打一百棍!不!兩百棍!給我活活打死他!」
這一下整個大殿都安靜了,其餘僧眾被綁去東廂聽候發落,只有寶慧和尚大聲喊著饒命,卻被侍衛拖走,留下一地尿騷味。
高澄捂著鼻子,讓人提水過來沖洗。
又寬慰李四郎等人道:
「你們先回去好生待著,事後戶部會主持登記戶口,再為你等授田,你們需按時繳納賦稅,如今朝政清明,你等不可再做隱戶。」
一如之前的百姓,李四郎等人感激高澄恩德,爭相叩拜。
元諶觀摩了許久,心中對高澄的手段佩服萬分,大傢伙都知道是由高澄在幕後主導,否則怎麼可能聚集起這麼多鳴冤之人。
處置僧眾,得了民心,估計寺廟的產業也要歸他所有,而惡名卻由天子背著,滿朝公卿都能作證,是天子向在家休沐的高澄下令,由他審辦此事。
孝莊帝殺死爾朱榮,爾朱氏後繼無人,但高歡卻有高澄這麼一個兒子,只怕大魏的基業真要完了。
元諶可沒有興復魏室的雄心,他又不是孝文帝的子孫,身為孝文帝之父獻文帝拓跋弘的孫子,他年紀已經很大了,指定是看不到高氏代魏的時候,安安穩穩多活幾年不好嗎。
一批又一批的民眾訴苦,一個接一個的僧人被押至東西兩側。
及至天色將黑,高澄才把事情審理完,而景明寺東西兩側也被塞滿了人。
寺外還趴了一具死屍,脊背都被打爛了,正是寶慧和尚。
高澄命人清點,得到東廂罪大惡極之人共有兩千餘人,西廂罪責較輕之人也有一萬之眾。
他立即與元諶、高隆之聯名把結果呈送天子,請求將罪大惡極之人處斬,罪不至死者充作苦役,與永寧寺里剩餘的武僧送去挖礦。
同時又命人喚來洛陽大小寺廟的主持,厲聲叱罵。
洛陽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寺廟,被喚來的主持如今只有僧尼六百餘人,其餘人都在東西兩廂等候發落。
面對高澄的叱責,六百餘主持唯唯諾諾,誰也沒有勇氣直面小高王的怒火。
高澄罵了一陣,也累了,冷對眾僧尼道:
「你等需好生看管好僧眾,再有此等惡事,我絕不饒恕!」
眾僧尼紛紛叩首,只以為此事到此為止,被抓了這麼多僧眾,足以平息小高王的怒火。
他們卻不知道這還只是前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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