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八月十四媽生

  表演散場了,同學們興奮地三三兩兩約著回家了。

  豐家四姐弟在校門口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了外公。

  豐小四兒拉著外公問:「家公家公,你看到我打拳沒有?我凶不凶?」

  外公說:「看到了,看到了,我麼孫凶得很。」

  豐小四兒於是宣布以後長大了要打拳。

  豐秀又忍不住懟他:「你不是講以後要做一個大吃貨嗎?咋又變了?我們今天的演出差點給你毀了你知不知道?」

  豐小四兒毫無自覺:「可是他們都在鼓掌歡迎我呀。」

  這天聊不下去了。姐妹仨於是換了一個話題,聊起該準備什麼給爸爸慶祝生日。

  豐雪覺得自己今天特別感性。文藝匯演聽歌會聽哭。從爸爸的生日,想起爸爸這一生,她的心裡也是酸的想流淚。

  記憶中,父親是溫和的,總是悶頭幹活,家裡的事情很少發表意見。但他對四姐弟的學習看的很重,很嚴格,學習上一旦發現問題,父親會毫不留情一頓狠批,還會說很重很傷人的話。毛筆字是從小手把手教,直到寫好為止。 他時常教育子女要有志氣,要自尊自愛自強,窮也要窮的有骨氣,餓死不受嗟來之食。

  可他對媽媽總是笑臉相迎,百般呵護,他們夫妻倆琴瑟和鳴的樣子一直是豐雪眼睛裡愛情最美好的樣子。爸爸和媽媽的相識,也頗有幾分傳奇色彩。

  這要從爸爸坎坷的一生說起。

  他的祖上不是C省的,是當時湖廣填C省的時候從廣省搬過來的。他們迅速融入當地,到他這一代幾乎沒有人會說廣省話,風俗習慣也被同化了。他的爺爺家產頗為豐厚,是當地有名的富戶,也是有名的大善人。他從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知書達理,博學多識。

  後來,變天了,打土豪分田地,他們家被扣上了大地主的帽子,一夜從天堂掉到了地獄。以往對他們感激有加的僱農紛紛變了臉色,家產一夜之間被清空,還變著法子折磨他們。患有哮喘的爺爺氣得吐血而亡,奶奶不堪受辱上吊,他的父親從此一蹶不振,只把家裡大大小小的爛攤子扔給了他的媽媽,爸爸兄妹五人變成了狗崽子,走到哪裡都是人人喊打。

  他大哥豐吉光不得已娶了一個貧下中農的女兒表明自己的立場。那女人尖酸刻薄,對公公婆婆不孝敬,對底下的四兄妹也從來沒有好臉色。

  爸爸那時初中畢業,想考高中,因成分問題被拒之門外。他急於想改變這種現狀,又報名參軍,還是政審不過關。中學校的校長欣賞他的才華也可憐他的處境,於是給他安排了一個民辦教師的職位,誰料又被大隊長的妹妹頂替。憤懣之下,他隻身一人到外面飄蕩,想找一個好點的地方把家裡人遷過去。他跑過很多地方,卻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安身之所。

  歲月蹉跎,等他回到家鄉,同齡人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大姐嫁到了縣裡,三弟成親生子,小妹也遠嫁到省城附近的農村。年邁的父母跟著大哥,家裡的房子一分為二,卻是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尋思著成個家,於是找到了十里八鄉有名的媒婆。

  他去媒人家裡的時候,偏巧只有媒人的女兒在家。小姑娘瘦瘦弱弱,一雙丹鳳眼靈動可人。她面帶羞怯地給他端來了一碗水。他一口喝下,竟然嘗到了甜絲絲的味道。

  他對她一見鍾情。她也對他一見鍾情。

  他給她寫信,訴說自己的心思。她雖不太看得懂,但一想到這信是出自那個濃眉大眼的俊小伙兒之手,心裡就比蜜還甜。

  李家急需一個上門女婿,豐家老二急需一個溫暖的落腳之處,於是他們毫無懸念的結婚了。那年他26歲,她16歲。

  第二年他們生下了大女兒,然後是二女兒,三女兒。他其實並不介意有沒有兒子,反正大哥有了兒子,豐家沒有絕後。可李家卻需要一個頂門立戶的男丁。

  他知道岳母對他很是提防,從不肯放權,對他的想法也百般阻撓。他也動過過分家立戶,帶著妻子孩子單過的念頭,可他飽讀詩書,知禮義廉恥,懂知恩圖報,做不出這等過分之事。何況妻子溫婉賢淑,孩子聰明孝順,那就忍著吧。

  他只希望有一天能把自己的父母接過來,盡一盡做子女的孝心。可還沒有等到妻子當家,父親去世了,他執意把父親葬在了任家村屋後的山坡上。岳母也並非不通情達理,她讓他把唯一的母親也接過來贍養,大哥三弟自然更無意見。半年後母親也走了,於是葬在了父親的旁邊,他總算全了自己的心意,可以時常守著自己的父母了。 他的心也從此定了下來,不再想著出去闖蕩。

  那年村里成立採石隊,要把山坡上地里的那些大石頭打成小塊弄走,方便耕種,順帶也能把石頭變錢。他毫不猶豫報名,用自己常年握筆的手拿著戰子,握著鋼纖,一錘一錘敲打,打碎了自己的文人夢。從此,山上田裡,風裡雨里,他埋頭苦學,成了一名合格的石匠農民。

  豐雪很難想像,當時的父親經歷過怎樣的思想鬥爭,最終說服了他自己,放下讀書人的面子,挑起了生活的重擔。

  她只記得,那些年外婆因為生病已經不怎麼管事了,家裡的買進賣出,人情往來等等,都是媽媽在操心,爸爸從來不管。媽媽疲於應對,有時甚至會跟她說起家裡的難處,跟她商量家裡的大事小事。她心疼媽媽吃苦受累,也因此痛恨爸爸袖手旁觀。他身為男人卻不能替自己的女人分憂,頂在前面為她遮風擋雨。

  可到現在她才終於明白了爸爸當年的處境。不是不願,而是不能;不是不想,而是沒給機會。他只能選擇收起自己的鋒芒,只為了家庭的安定和諧。

  上輩子她對爸爸是有愧的。爸爸一直以她為驕傲為了她能出人頭地竭盡所能;而她呢,一邊心安理得享受著爸爸的付出,背地裡卻誤會爸爸,在心裡痛恨著爸爸,根本沒有想過為爸爸做點什麼,反而還因為他的農民身份而嫌棄過他。

  她念高中的時候,家裡供四個孩子讀書已經力不從心。眼看著欠帳越來越多,農閒的時候,患哮喘病的爸爸也不得不和媽媽一起到縣裡的建築工地打小工。 爸爸媽媽在城郊租了一個小房間,在屋外的走廊上燒蜂窩煤做飯,時常把做好的肉給她送到學校里來改善伙食。

  當時的她自卑又敏感,每次,穿著沾滿了水泥點衣服的爸爸出現的時候,是她最難堪的時候,也是她最怨恨自己父親無能的時候。後來,她堅持不讓父母給她送菜,只答應有好吃的時候會自己去吃。

  記得那天中午,第四節課的老師壓了堂,等她匆忙跑到出租屋的時候,爸爸已經鎖上門,要去上班了。他以為她中午不會回來吃飯了。

  爸爸趕忙掏鑰匙,結果發現出門太急忘記帶了,從釘了鐵條的窗戶往裡看,沒有發現鑰匙的蹤影。爸爸沒有辦法,嘗試從窗戶伸手過去打開暗鎖門,但門離窗戶太遠,夠不著。

  她又氣又急,不管不顧朝著爸爸發脾氣。

  爸爸情急之下,兩手握住窗戶鐵條,用力向兩邊拉,窗戶頓時拉開一道不窄的口子。爸爸趕緊兩腳一蹬上了窗戶,再伸腳從窗戶中間鑽過去,下半身順利通過,他心頭一喜放了手,想往下跳,哪知鐵條瞬間彈回去,正好卡在胸脯那裡。他一著急用力往下掙扎,但窗戶太高,腳觸不著地,鐵條反而卡的更緊了,他身體懸在空中,上不去,也下不來。

  爸爸的臉漲的通紅,艱難地喘粗氣,眼見呼吸都困難了。她急了,用手去掰鐵條,可怎麼也掰不開。她嚇得哭了起來,爸爸張嘴想說什麼卻什麼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