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玲瓏挑了一套適合六歲孩子玩的積木,又去花房摘了些新鮮的牡丹、君子蘭和芍藥去往了湘蘭院。
湘蘭院內,上官虹正在訓斥何媽媽,那種大逆不道的話一個六歲的孩子怎麼會說?沒人教他能蹦出如此不堪入耳的字眼?還野孩子?狐狸精?真是把她的臉全給丟盡了!
「何媽媽,你是緒陽的乳母,把緒陽交到你手上是信任你能將緒陽越帶越好,瞧瞧你是怎麼做的的?連這種混帳話都說給他聽!現在外邊指不定怎麼傳我了!肯定都認為是教的!你真是……真是好大的膽子!」
何媽媽心裡那個委屈啊,這話最先是從誰口裡傳出來的?她不也是被普及的對象之一嘛?不過,她的確沒往四少爺那兒傳,做四少爺的乳母,這點門道她還是擰得清的,就是不能丟了四少爺和夫人的臉。
她撲通跪在了地上,低著頭求饒:「夫人饒命啊,不是奴婢講的,還是在喀什慶的時候,屋子裡照顧四少爺的丫鬟碎了嘴被四少爺聽去,奴婢警告過她們不許再談這起子混帳話,時隔那麼久,奴婢以為四少爺忘了,誰知……唉!是奴婢該死!奴婢應當及時糾正四少爺的!」
上官虹窩火得不行了,她討厭冷幽茹,卻也不至於用這種低俗的詆毀手段,這不是掉她自己的價嗎?
喬慧和甄氏站在一旁,不敢吱聲,喬慧原先也以為是上官虹教的呢,而今看來她竟也不知情。
甄氏暗暗冷笑,嫡妻又如何?兒子一個比一次不爭氣,三少爺還好,沒郡王這麼聰慧過人而已,這四少爺嘛,呵呵,簡直要寵出第二個年幼版的諸葛鈺了,偏二爺不似王爺那般護犢子,今早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上官虹如何不知甄氏的幸災樂禍?不就是仗著兒子報效了朝廷,不回喀什慶也從此高枕無憂了?她不會和甄氏一般見識,反正二爺對甄氏徹底灰了心,甄氏連對手都算不上!
上官虹厲色道:「丫鬟們犯下如此重罪,我卻沒聽到半點兒風聲,你是念及她們初犯發了一回善心呢,還是你收了人家好處故意瞞天過海?」
何媽媽臉上的血色瞬間退去。
上官虹冷冷一哼:「自己去領二十大板,死活聽天由命了!」
何媽媽蒼白著臉出去了。
喬慧心裡發毛,和甄氏相處一年多,從沒見甄氏處罰過任何下人,上官虹一來便如此嚴厲地責罰了緒陽的乳母,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心底對上官虹生出了一股懼意。
上官虹處理完緒陽房裡的事兒,又開始處理安郡王這邊的,上官虹看向喬慧,不怒而威道:「從今兒起,銘兒在你院子歇兩日,在董佳琳院子歇一日,自己歇一日,這樣誰都有受孕的機會,也不至於讓郡王縱慾過度掏空了身子。」
喬慧面紅耳赤地點頭:「是,母親,我會安排好的。」心裡酸酸澀澀,和郡王二人世界了一整年,已經漸漸習慣了獨占郡王,突然間要和別的女人分享,她不好受。
甄氏對此完全沒有意見,她巴不得兒子多寵幸董佳琳呢,想起兒子在乎喬慧比在乎她多,她就不高興,現在好了,誰也別想獨占她兒子,一念至此,她看上官虹反倒有幾分順眼了。
上官虹下達完命令,又喚來莊媽媽:「二爺呢?」
莊媽媽福著身子答道:「出去了,說是中午不回來用飯。」
上官虹的眼皮子動了動:「嗯,擺飯吧。」
幾人安靜地用了膳,席間,上官虹命丫鬟給喬慧舀了不少黑豆,說黑豆解表清熱、養血平肝、補腎壯陰。天知道喬慧最討厭吃黑不溜秋的東西,硬著頭皮吃完,喬慧尋了院子裡還有事的藉口,腳底生風出了湘蘭院,一轉角便捂著胸口吐了起來。
水玲瓏恰好從旁經過,瞧見她這副模樣,心頭一動,上前問道:「小慧你怎麼了?不舒服,還是……」懷孕了?
喬慧用帕子擦了嘴,拉著水玲瓏走到另一邊,有氣無力道:「大嫂你想哪兒去了?我今兒還來著月事呢,我是吃多了黑豆,有些難受。」
水玲瓏疑惑不解地問道:「不愛吃幹嘛逼著自己吃?」
喬慧回望了一眼湘蘭院的方向,愁眉不語。
甄氏小家子氣了一些,卻沒那麼多規矩,莫不是……上官虹?
水玲瓏眨了眨眼,壓低音量道:「上官虹逼你吃的?」
「也不算逼,她就是覺得黑豆對身子好,我一定得吃,然後我……」就開不了口拒絕,喬慧抿了抿唇,解釋道,「二夫人只是很熱心,她講的有道理,是我福薄又身子嬌。緒陽吃飯的時候,她也硬塞了不少緒陽不愛吃的菜。」
水玲瓏沒往心裡去,做長輩的或多或少有點兒控制欲望,這個可以理解。水玲瓏拍了拍她手,溫和地說道:「那你回去歇著。」
喬慧走後,水玲瓏進入湘蘭院時,上官虹剛替緒陽擦完藥,流膿了,有發炎的跡象。緒陽疼得嗷嗷叫,叫累了便趴在上官虹懷裡睡了過去。
「二嬸。」水玲瓏行至床邊,將鮮花和玩具遞到莊媽媽手上。
上官虹替緒陽蓋了層薄薄的綢緞,斂起眼底的疼惜和不悅,笑著看了看莊媽媽手裡的花,「這花開得好,插花瓶里養著,讓我屋子裡也香幾天。」
莊媽媽笑著轉身,拿過花瓶開始插花。
水玲瓏在一旁的冒椅上坐下,關切地問道:「緒陽的傷勢怎麼樣了?」
上官虹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有些發炎,估計得過些日子才能痊癒。」
這麼熱的天發炎是肯定的,以胡大夫的醫術應該能控制住,卻是要疼上好幾天。這次的事兒也算是給了緒陽一個教訓,雖說皓哥兒的行為非常過分,但在不知對方脾性的情況下便盲目招惹,最終吃虧的還是自己。水玲瓏寬慰道:「小孩子恢復能力強,對疼痛也不若大人敏感,二嬸請放心。」
上官虹詫異地睜大了眸子:「你的意思是,孩子們不知道疼?」
「不是不知道,是疼痛的感覺弱一些。小孩子摔幾跤不礙事,大人摔一下可能要躺好幾天呢。」水玲瓏笑著解釋,這套理論是荀楓告訴她的,斌兒一歲時頑皮摔斷了手骨,她心疼得寢食難安,荀楓就說,孩子的疼痛神經發育不完全,大人覺得骨折很疼,對孩子而言或許就像棍子敲了一下,過後還能動呢。
上官虹就對比了兒時受傷的記憶,發現自己的確是越大越怕疼,她的心裡好受了許多:「孩子們磕磕碰碰難免,吃一塹長一智,希望他改掉口無遮攔、目中無人的性子。說到底,也是我驕縱了他,中年得子,便不像對你三弟那麼嚴苛,好像人年紀大了,就會心軟。」
水玲瓏不可置否地道:「二嬸說的在理。」
丫鬟奉了茶和水果,水玲瓏打算去拿葡萄,上官虹卻用竹籤插了一塊西瓜遞到跟前:「吃這個好,水分多。」
水玲瓏眨了眨眼,笑著拒絕:「我不怎麼喜歡吃西瓜。」
上官虹頓時一愣,眸子裡閃過一絲尷尬,繼而笑開:「那你喜歡吃什麼便自己拿吧。」
水玲瓏拿起葡萄,饒有興致地吃了起來。
上官虹看著水玲瓏,露出憐愛的微笑:「孩子,在府里過得好嗎?」
水玲瓏吐出葡萄籽並擦了嘴,實在不明白上官虹緣何問出這樣的話,又不是她娘家人,難不成還怕她遭了婆家的欺負?
水玲瓏就笑容可掬道:「挺好的,奶奶、父王、母妃都很關照我。」諸葛鈺不必說,他在京城都傳出懼內的名聲了。
上官虹不信地搖頭,笑容也淡了幾分:「你誆我。」
「……」水玲瓏眨了眨眼!真沒誆誰,大家是對她很不錯,便是曾經犯過錯的冷幽茹,而今也洗心革面了,比起刻薄挑剔的甄氏,冷幽茹除了性情冷淡,其他方面簡直好得不像話,紫藤院的吃穿用度是最佳的,丫鬟們是不敢紅臉滋事的,且冷幽茹從不叫她立規矩,更不會旁敲側擊地勸諸葛鈺睡通房。現在這種夫家生活,怕是她上輩子做夢也想不到。
上官虹徐徐一嘆:「我太了解王妃了,她一直把琰兒的死記在你娘和小鈺的頭上,她自己沒了孩子,就巴不得所有人都失去一個孩子。」
「……」水玲瓏表示無法接話,上官虹好像並不知道冷幽茹對諸葛汐、諸葛鈺以及其他人做的惡事,可儘管如此,她還是對冷幽茹有這麼深的成見,就因為冷幽茹的出現,打破了諸葛流雲和上官茜的幸福生活嗎?
上官虹摸了摸水玲瓏白皙的臉,摸得水玲瓏心裡發毛,又聽得她嘆道:「當然啦,這世上是有律法存在的,不是誰想害人就能害的,你也別太杞人憂天。」
「……」我沒有啊……
上官虹又道:「王妃不害你,卻也不可能喜歡你,你若受了委屈別忍著,告訴你父王或奶奶,他們是真心疼你的。」
水玲瓏想說「王妃待我可以了」,話到唇邊又想起上官虹是上官茜的堂姐外加兒時最親密的夥伴,自己講再多王妃的好話上官虹都聽不進去,何必與她爭執?反正她在王府呆不了多久。這麼一想,水玲瓏釋然,嫣然笑道:「我知道了。」
上官虹滿意地摸了摸水玲瓏的頭!
水玲瓏陪上官虹寒暄了一陣,有意等那個於媽媽的人出現,卻一直沒等來,最後,上官虹眉宇間浮現了絲絲倦意,水玲瓏起身告辭。
剛走出穿堂,水玲瓏與迎面而來的流風碰了個正著,水玲瓏恭敬地行了一禮:「二叔,您回來了。」
流風看到水玲瓏,微露出一抹驚訝,隨即爽朗地笑了:「玲瓏是來看你二嬸的麼?怎麼不多坐一會兒?」
水玲瓏謙和有禮地笑道:「出來的有些久,怕姐兒尋我。」
流風就點了點頭:「也對,姐兒特黏糊你,好像除了你誰也不要。嗯,你去吧,日頭毒,記得走陰涼的地方。」
水玲瓏對二叔的感覺不錯,水航歌和水二爺,水敏玉與水敏輝,都不大對付,諸葛家幾兄弟的感情卻都極好,正所謂家和萬事興,大抵就是這個意思了。水玲瓏乖巧地笑了笑:「我記住了,多謝二叔關心。」
行了一禮,欲要離去,流風又忽而叫住了她:「那個……玲瓏啊,你……在王府過得怎麼樣?」
水玲瓏一怔,果然是夫妻麼?連問的話都一樣,別再來個勸她小心王妃的,她會煩。
流風清了清嗓子,不待水玲瓏回答,又接著訕訕地道:「哦,我……是想問你們到底過得好不好,你父王那人報喜不報憂,有苦水就自己咽進肚子,玲兒和你娘走了,他很難過吧?」
水玲瓏的神色稍霽:「父王的確難過了一段日子,好在有皓哥兒,也算一種寬慰了。」
流風的眼神兒一亮,又道:「你父王和你母妃還好吧?」
水玲瓏的心裡怪不自主,卻平和地道:「他們都好。」
流風的眸色閃過一絲複雜,隨即又點了點頭:「皓哥兒的身體怎麼樣?有沒有經常生病?我記得琰兒小時候很容易咳嗽……皓哥兒會不會這樣?」
水玲瓏眨了眨眼,明明稀疏平常的問題不知為何在她聽來卻有些古怪,瞳仁左右一動,她答道:「皓哥兒很壯實,入府一年沒生過病。」受過傷、中過毒,但這些就沒必要告訴二叔了。
流風鬆了口氣,低聲呢喃了一句:「如此應是比較好帶的了。」看向水玲瓏,負於身後的手像變戲法兒似的變出了兩盒糕點,「桂圓紅棗糕,你和你母妃一人一盒。」
「多謝二叔,玲瓏告退。」水玲瓏拜別了二叔,逕自出了湘蘭院。
流風雙手負於身後,闊步回了自己房間。
轉角處,一道暗影一晃而過!
上官虹看著桌上的桂圓紅棗糕,靜靜聽完小丫鬟的稟報,氣得一把揉爛了手裡的帕子:「這多年了,他還是對那狐狸精念念不忘!他記得的永遠都是她的口味!我最討厭紅棗!最討厭桂花!講了一百次他也記不住!」
打算來給上官虹晨昏定省的甄氏剛走到門口便聽到上官虹憤怒的咆哮,不由地打了激靈,上官虹口中的狐狸精是誰?愛吃桂圓和紅棗……甄氏困惑地皺了皺眉,突然,腦海里靈光一閃,天啦,不會是王妃吧?
要不要這麼驚悚?二爺對王妃……念念不忘?這話從何說起?她怎麼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她就記得多年前王爺把王妃一個人冷在院子裡的時候,二爺每隔幾天都會去看琰兒,對琰兒比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還好。琰兒大郡王一歲,但郡王要是和琰兒打架,甭管誰對誰錯,最終被問責的一定是郡王。
有一回是初冬吧,很冷很冷的夜晚,還下著暴雨,喬媽媽披著蓑衣來找二爺,說琰兒病了,王妃一人抱著琰兒哭,王爺恰好帶著上官茜和諸葛汐、諸葛鈺、諸葛玲回了娘家,喬媽媽不知道找誰便找到了二爺。二爺二話沒說,甚至連蓑衣都顧不得穿就衝進了冰冷徹骨的雨里,半個時辰後請來大夫,二爺又幫著抓藥、熬藥,忙了一整晚。那一次,琰兒的命是保住了,二爺卻因寒氣入體大病一場,躺了足足半月。
當時她沒往心裡去,覺著一定是王爺臨行前囑託二爺代為看顧王妃,包括平時的眷顧也是如此。
但聽上官虹的口氣,似乎……一切都是二爺主動的!
卻說水玲瓏拿了糕點便原路返回,走了幾步決定先給冷幽茹送去,說實在的,她不是諸葛鈺,不愛吃甜膩的東西,但貌似冷幽茹喜歡,二叔這人倒是……有心。
枝繁撐著傘替水玲瓏遮蔽了毒辣的日暉,水玲瓏仍熱出了一身汗,枝繁拿出帕子擦了擦水玲瓏額角的汗水,說道:「要不咱們先回紫藤院,然後奴婢再把糕點送到王妃那兒吧!」
水玲瓏按了按眉心,看向地面仿佛飄了一層裊裊輕煙的草地,忍住快要中暑的無力感,道:「都了一半了,回了可惜。」
枝繁看著水玲瓏難受,心裡也跟著難受,或許曾經只是為了謀得一份不錯的差事,但人心是肉長的,日子久了,感情也磨出來了。
好在今兒的運氣不錯,剛走了幾步便碰到了諸葛流雲。
枝繁扶著水玲瓏給諸葛流雲行了一禮。
「父王。」
「王爺。」
諸葛流雲看著水玲瓏毫無血色的臉,語氣柔和地問道:「這麼熱的天怎麼不在屋子裡呆著,反而跑出來了?」
水玲瓏虛弱地笑了笑:「哦,剛去看了二叔二嬸,他們送了我和母妃一些糕點,我把母妃的那份兒送去。」
比較敏感地將「二叔」講成了「他們」。
諸葛流雲沒什麼異常反應:「哦,給我吧,你回。」
水玲瓏把糕點遞到諸葛流雲手中,行了一禮,與枝繁回了紫藤院。
諸葛流雲帶著糕點去了清幽院,皓哥兒去上學,冷幽茹閒來無事便躺在床上小憩。
岑兒要行禮,諸葛流雲打了個手勢,岑兒福了福身子退下。
冷幽茹被驚醒,暮然睜眼,卻撞入一雙幽暗深邃的眸子,不待她開口,諸葛流雲便拂落了淡紫色帳幔……
事畢,諸葛流雲的心情十分愉悅:「昨天那藥你吃了吧?」
「……」她一氣之下,扔了。
諸葛流雲道:「老巫醫一生就煉了兩顆,一顆給了自己妻子,他妻子三十年未孕,這都四十五了,吃了他的藥也懷上了,另外一顆他本不打算給我的,我給他免費當了兩個月的藥童才求來……」
諸葛流雲一走,冷幽茹便喚來岑兒,神色慌張地道:「昨晚的垃圾你倒哪兒了?」
岑兒怔忡了片刻,答道:「哦,就跟平時一樣,有專門的人收走了,您……丟了什麼不該丟的東西嗎?」
冷幽茹的長睫狠狠一顫,臉色一點一點變得蒼白:「能找回來嗎?」
真丟了重要東西?岑兒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答道:「找不回來了,現在是夏天,垃圾不能久放,都是一拖出去就燒掉的。」小地方沒這規矩,京城權貴雲集,各方面的制度便都嚴格了些。
冷幽茹兩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夜幕重重,月光皎皎。
水玲瓏替小寶貝們打著扇,自己也隱隱有了困意。
打了個呵欠,從一分鐘扇二十下,變成一分鐘十下,爾後五下、一下……兩分鐘一下,五分鐘一下,做了一個小夢陡然醒來再扇一下,到最終,只能在第一層夢境裡虛幻著扇了起來。
相思成災,她又夢到了諸葛鈺。
是他們初遇的寺廟,梅花開得正艷,他站在梅樹下,長身玉立,風華萬千。
水玲瓏提起裙裾,小跑著撲進他懷裡。
他輕笑:「瞧你這點兒出息!」
水玲瓏弱弱地瞪了他一眼。
他又輕笑:「想不想我?」
這回,水玲瓏很誠實地點了點頭:「想,想得睡不著覺。」
諸葛鈺古怪地挑了挑眉:「睡不著覺?怕是在做夢吧。」
「我沒有做夢啊——」水玲瓏的意識狠狠一震,猛然從睡夢裡醒來,就發現某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眨了眨眼,「真的……在做夢了。」
諸葛鈺笑出了聲:「小呆子,我回來了。」
夢裡的他可不會講著三個字……
水玲瓏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半晌才氣呼呼地背過身子。
讓他一走半年,讓他在她想他時不在身邊,讓他突然回來招呼都不打一個害她丟臉……
水玲瓏幽怨地說道:「孩子們都長高了,姐兒都會說好多話了,哥兒能走老遠的路了。」
諸葛鈺含笑點點頭:「嗯,我剛抱過他們了,兒子是個小胖墩,女兒很苗條、很美,像你。你把孩子帶的很好,辛苦了。」
「也很開心。」沒有矯情地說不辛苦,因為的確辛苦。
水玲瓏認真地問向他:「你呢?是不是也很辛苦?」胡國的仗一打半年,其難度之高或許遠非喀什慶那次可比,雖然他洗了澡也換了衣裳,但被風沙磨礪的口子依稀掛在眼角,竟是差點兒……傷到眼角!
諸葛鈺也沒否認:「心裡想著你和孩子們,就再累也受得了了。」
水玲瓏看著受傷的眼眸。
「會好。」他笑著解釋。
水玲瓏點頭:「嗯,已經很淡很淡,基本看不出來了。」
諸葛鈺的視線越過她頭頂,投向了床內側瘦瘦小小的姐兒,她在信里總說姐兒和哥兒一樣健康,但看姐兒這麼瘦弱的模樣,怕是三天兩頭生病,她一個人……怎麼扛過來的?
天快亮時,諸葛鈺終於放過了水玲瓏,起身走出紫藤院,門外,已經有人在等候。
余伯從子時站到現在,腿都快麻了,見諸葛鈺精神抖擻地出來,他嘴角一抽,歲月不饒人啦,他啥也沒幹就疲倦得不行,真正累了幾個時辰的人卻神采飛揚,他行了一禮道:「恭迎世子爺回府!」
諸葛鈺稍稍頷首:「有什麼事?」
余伯只覺闊別半年,世子身上的氣勢又強了好幾倍,他完全是情不自禁地福低了身子,並緩緩地道:「回世子爺的話,王爺召見您。」
諸葛鈺轉身,去往了主院。
父子重逢,本該歡喜,然不知為何,書房內傳來二人暴怒的吵鬧,約莫一刻鐘,吵鬧聲歇,諸葛鈺走。
諸葛流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氣得兩眼冒金星!
他拿起桌上的信,簡直想撕了它!
「你這狡猾的二毛,自己躲在博城,卻把這麼艱巨的任務交給我!氣死了!」
諸葛鈺回府的消息一早傳出,老太君念及二人小別勝新婚,特地免了二人晨昏定省,並囑咐其它房的人沒事別去打攪這對小夫妻。
但該盡的禮數還是得盡到,二人攜手去天安居與老太君、流風、上官虹等人打了照面。
返回紫藤院,哥兒和姐兒坐在地毯上玩玩具,諸葛鈺就和水玲瓏黏在了一塊兒。
不多時,枝繁打了帘子進來,低垂著眉眼,神色凝重地稟報導:「世子爺,湘蘭院出事了,請您過去一趟。」
諸葛鈺想也沒想便一口回絕:「出事了找王爺,找我有什麼用?」
儘管明白世子爺不是爭對她,但那種玄鐵般冷沉的威壓還是將她壓得喘不過去來,枝繁硬著頭皮轉達了諸葛鈺的原話,誰料,沒過兩刻鐘,胡大夫來了。
胡大夫也頭疼,都是他的主子,他夾在中間很難做人,他也和枝繁一樣,屬於硬著頭皮稟報情況:「啟稟世子爺,世子妃,我醫術淺陋,實在控制不住對方的病情,那病來勢洶洶,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水玲瓏眉梢一挑,看病的?誰?那位素未蒙面的神秘人?好歹是諸葛家的客人吧,能住在湘蘭院,說明和二房關係匪淺……
諸葛鈺卻很是反感地蹙了蹙眉,冷聲道:「本世子累!不想動!不想出門!不想見生人!只想陪夫人和孩子!」
一連三個「不想」,噴得胡大夫膽戰心驚,最終,胡大夫夾著尾巴走人了。
水玲瓏的瞳仁動了動,若有所思地道:「誰呀,那是?」
諸葛鈺淡道:「不用管,以後但凡你不熟的人都不要再放進院子。」
水玲瓏本打算與他談談荀楓的事,以及諸葛玲的死因,可心裡記掛著那名神秘人便又沒了心情,待到他被軍機處的同僚叫出了府,水玲瓏即刻命枝繁去湘蘭院打聽情況了。
枝繁最大的本事便是收買人心,一年下來,甄氏身邊兒的小丫鬟多多少少與枝繁有了點兒交情,不關於原則的問題,小丫鬟們一般是樂意透露給枝繁的。
枝繁拿了一袋銀裸子,快步去往了湘蘭院。
約莫半個時辰後,枝繁一臉困惑地走了進來,對,就是困惑,而且是困惑極了。她福了福身子:「大小姐。」
水玲瓏正在書寫孩子們的成長日誌,停下筆,指了指桌上的冰鎮酸梅湯:「先喝點酸梅湯解暑。」
枝繁心中感動,捧起酸梅湯咕嚕咕嚕喝完,整個人神清氣爽,她放下碗,將遇到的事兒娓娓道來:「奴婢趕到湘蘭院附近時,就看到幾名下人抬著一頂軟轎軟轎上躺了人,神色匆匆地往後山的方向走,旁邊跟著一名穿褐色褙子、棕色襦裙的媽媽,頭上戴了一對鑲金並珍珠的銀簪子,耳環是金的,手上的鐲子也是金的,奴婢斗膽猜,她便是上回咱們瞧見的於媽媽。」
水玲瓏按了按眉心,示意枝繁繼續往下說。
枝繁的喉頭滑動了一下,很謹慎地道:「奴婢便悄悄地跟了上去,想知道她們去後山到底想做什麼!結果,您猜奴婢發現什麼了?」
這丫頭,講故事還懂引人入勝這一招了。水玲瓏心情不錯,便配合她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你發現什麼了?」
枝繁得到了水玲瓏的回應,信心倍增,繪聲繪色地道:「她們不是進後山的林子,也不是進後山的院子,而是去了世子爺的寒池!」
寒池是諸葛鈺用來練內功用的,她們跑去做什麼?水玲瓏狐疑地挑了挑眉!
枝繁講了會兒話又有些口渴,吞了吞口水,決定不再兜圈子了,神色一肅,道:「她們是直接抬著轎子進去的,奴婢沒看清轎子上到底躺著誰,奴婢索性轉頭去了湘蘭院。奴婢與甄二夫人身邊的銀珠關係不錯,就直言問了她。銀珠說,來者是喀什慶的貴人,也是上官家的親戚,名叫上官文鳶,很年輕的一名小姐。」
這麼說,應該是諸葛鈺的表妹了。
上官虹出身長房,上官茜和上官燕出身二房,就不知文鳶到底來自哪一房。
「啟稟世子爺,世子妃,我醫術淺陋,實在控制不住對方的病情,那病來勢洶洶,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這是胡大夫的原話。
難道……是文鳶得了什麼病,會定期發作,如果諸葛鈺不救她,她就必須通過泡寒池來壓制緩解?
可既然是表妹,諸葛鈺又為何不救?
水玲瓏眼底的惑色更深!
枝繁也想問得更詳細,奈何銀珠不是流珠,她知道的信息有限。
……
王府門口,一名帶著斗笠、穿著灰衣僧服的男子舉眸望天,面紗遮了他臉,只有呼吸吹著面紗,引起一陣陣細微的浮動。
男子望了一眼王府上空徐徐流動的紅光,「咦」了一聲,猶記得上回他路過此處時,整座王府都被黑氣籠罩,只有一股封邑之貴的金光沖透黑氣,連接了蒼穹九霄,才不至於令王府氣數耗盡。但那道金光只能維持一部分鴻運,卻不能抵消王府的厄運,就不知是哪個與諸葛家有姻緣的女子替王府擋了劫。
改氣運者,以陽壽抵之。
清幽院內,冷幽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岑兒急得團團轉,諸葛流雲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到底怎麼回事兒?」
岑兒行了一禮,將昨晚的狀況如實說了一遍:「……就是王爺您一走,王妃便問奴婢前一晚的垃圾倒哪兒了,能不能找回來,奴婢告訴王妃垃圾在早上就被收走且那時已經焚燒了,然後,然後王妃……暈倒,一直到現在都沒醒過來……這都一夜加一個早上了……奴婢起先以為王妃是睡得沉,叫了老半天都沒反應才確定王妃是真的昏迷了。奴婢伺候王妃六年,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諸葛流雲雙手負於身後,在屋子裡踱了一個來回,若有所思地看了冷幽茹一眼,腦海里閃過了什麼,卻沒在這個節骨眼兒與她計較:「去把胡大夫請來!」
「哦,是!」岑兒長吁一口氣,她不是沒想過請胡大夫或世子爺,偏世子爺不在府里,胡大夫又在湘蘭院忙得抽不開身,她一奴才沒法兒越過主子們下達命令,現在有了王爺的口諭,一切便好辦多了。
諸葛鈺從軍機處回來,下了馬車便看到一名帶髮修行的僧人望著王府上空發呆,這人……他怎麼覺得有點兒熟悉,仿佛在哪兒見過?
哪兒呢?
諸葛鈺冥思苦想,順帶著將和尚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忽而,一道思緒閃過腦海!
「得饒人處且饒人,放過別人也是放過自己,施主殺孽太多,煞氣過重,衝散了命里的姻緣,一連失去三任未婚妻,若非前世偶然有恩於封邑之貴之人,今生也只能是個孤家寡人罷了!」
「你這老禿驢,少囉嗦廢話!什麼封邑之貴之人,什麼煞氣?與我有什麼關係?那人襲擊朝廷貨物,屬於劫匪流寇,按律當誅!你阻止我辦案,等同於共犯!你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還是留著去衙門和官差好好說吧!」
「殺罪犯沒錯,但如果殺他的後果是引起更多無辜的百姓喪生,那麼施主就犯下了一場滔天罪孽!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有惡報。我能站在這裡阻止施主的殺孽,也間接源自施主前世種下的善果。」
「殺了他是為民除害!怎麼會引起更多無辜的百姓喪生?別以為講什麼『前世今生』裝神棍我就能繞了你!」
「前世一劫已過,今生切忌,勿再濫殺無辜、殃及無辜,否則會徒增你的煞氣,也徒增王府煞氣。」
這不正是上回阻止他追殺荀楓的臭和尚嗎?一開始他認為他是一名神棍來著,後面玲瓏告訴他,被和尚放跑的那伙人攜帶了高傳染性病毒,他若真殺了,勢必引起一場不小的瘟疫,他才終於慶幸自己遇到了那名和尚。
諸葛鈺從容地行至男子身邊,禮貌地打了招呼:「大師,您在看什麼?」
男子根本沒拿眼瞧諸葛鈺,卻說道:「許久不見,長進不少,一身浩然正氣。」
竟如此輕鬆便認出他來!他好像……就沒看他一眼吧!難不成他腦子後邊兒長了眼睛?妖僧!心裡這樣驚嘆,面子上諸葛鈺卻不敢有所怠慢:「大師可否告知於我,您在看什麼?」
男子語氣如常道:「看你們王府的運勢。」
「王府……運勢如何?」諸葛鈺誠心相問。
「很好,目前。」男子淡淡地回答。
「那曾經不好?以後也不行?」諸葛鈺追問。
男子就道:「有人替你們轉了運。」沒直接回到諸葛鈺的問題!
諸葛鈺濃眉微蹙:「誰替王府轉了運?」
「和王府有姻緣的女子。」男子面無表情地說完,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道,「帶我進去轉轉。」
岑兒急急忙忙地去了湘蘭院,是銀珠接見的她,她道明來意後,銀珠無比惋惜地嘆道:「你呀你,真是來晚了一步!表小姐剛剛發作去了寒池,於媽媽怕表小姐出什麼意外,回頭便差人將胡大夫請了過去!現在他們一行人全在寒池呢!要不……你去寒池看看?」
只能這樣了。
岑兒心急如焚,連道謝都忘了說,轉身便離去。
銀珠皺了皺眉,王妃身邊兒的丫鬟就是架子大!還是世子妃院子裡的人親切!哼,府里如今誰不知道王妃不是世子爺生母?等世子爺繼承王位,王妃就呆一邊兒哭去吧!
銀珠心裡罵罵咧咧之際,一道偉岸的身影打眼前一晃而過,她連看都沒看清,本能地便屈下了雙膝。
流風攔住了岑兒的路:「你剛剛說什麼?王妃怎麼了?」
岑兒行了一禮,焦急道:「回二爺的話,王妃昏迷了,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沒醒……」
流風的眉心一跳,臉色慘白慘白了:「這樣,胡大夫那邊我去叫,對方也是人命關天不一定叫得動,你現在趕緊出府去最近的藥房請一名大夫回來!」
岑兒點頭如搗蒜:「是是是!二爺的建議極好,就照二爺說的辦!」
二人分道揚鑣,各自朝預定的地點飛奔而去。
上官虹在廊下「欣賞」完這一幕,氣得臉都綠了!
緒陽傷得這麼重,叫他陪緒陽玩一會兒,他倒好,撇下自己兒子,盯著日頭替那個狐狸精勞苦奔波!
諸葛流風,你真的好過分!
「大師,您要去哪兒?」諸葛鈺將男子領進王府後,男子望著上空,一路橫衝直撞便朝清幽院的方向走了過去。
這是內宅,他一和尚難不成要跑王妃的院子?
諸葛鈺無法任由一名和尚驚擾了冷幽茹的安寧,儘管冷幽茹信佛,可這也有些講不通,他又不是真的剃了光頭:「大師!大師!恕我直言,這裡是內宅,我請您去花廳一坐,如何?」
男子頓住腳步,清冽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面紗落進諸葛鈺黑曜石般璀璨的眸子裡,諸葛鈺的神色一僵,渾身都陷入了冰涼,但他沒有立刻被男子的氣勢所懾,他的瞳仁一縮,一股更浩瀚的冰銳之氣直直衝向了男子。
男子是何表情諸葛鈺看不清,但男子撇過了臉:「改氣運者,以陽壽抵之,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替王府擋了劫嗎?」
諸葛鈺一噎,男子已越過他,朝前方走去。
諸葛鈺回神,抬眸望向清幽院,那裡是母妃的住處,難道……母妃為王妃耗掉陽壽了?
心口一震,諸葛鈺邁步追上了男子,卻與匆匆出府的岑兒遇上。
岑兒一見對方是世子爺,喜得差點兒跳了起來,她恭敬地行了一禮,含淚道:「世子爺萬福金安!世子爺,您回來了可真是太好了!奴婢正要去請大夫呢!王妃……王妃她出事了!」
幾乎是岑兒話音剛落,諸葛鈺便飛一般地沖向了前方。
他承認他埋怨過冷幽茹,埋怨那麼美麗溫柔的她為什麼不肯多抱他一下,多親一下;也埋怨過變得心狠手辣的他一連殺掉他三人未婚妻;更埋怨她在除開他之外又對他的親人下手……
可再怎麼埋怨,他也無法真的否定掉十七年的母子情意。
此時聽聞她出事,他很緊張……
諸葛流雲握著王妃的手,一籌莫展,他嘗試著喚她的名字,但她毫無反應,他也掐了她人中,用冷帕子敷了她額頭……無濟於事!
他的心仿佛被什麼切掉了一塊邊角,空落落的……
「母妃!」
諸葛鈺人未到聲先至,諸葛流雲暗淡的眼底光彩重聚,站起身說道:「小鈺你快進來!給你母妃把把脈!」
諸葛鈺掀了帘子入內,視線觸及之處,是冷幽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他的心又是一震,卻沒沉迷於各種負面情緒中,他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床前,拉起冷幽茹的、被諸葛流雲握得發熱的手,三指搭上了她脈搏。
片刻後,諸葛鈺勃然變色!
「怎麼樣了?你母妃她……到底……怎麼了?」看著兒子突然大變的臉色,諸葛流雲覺得自己連盤問的底氣都不足了。
「母妃她……」諸葛鈺正要回答,珠簾被一股剛猛的勁風掀起,緊接著,男子闊步而入。
諸葛流雲倏然起身,一臉警惕地瞪著帶斗笠遮住臉,露出髮髻,似尋常男子卻又穿著灰色僧服的他,沉聲道:「你是誰?怎麼能肆意闖進王府的內宅?」
也不知是沒聽見,還是壓根兒不想回答,男子閉緊了嘴巴子,只是腦袋左右晃動,似乎在尋找什麼!
諸葛流雲本就情緒不佳,此時又不知從哪兒殺出一名假和尚,他抬掌便要出招,諸葛鈺及時出言制止:「父王!他是我請來的大師!也是我許他進院子的,你別生氣!」
喀什慶的人不信佛,但在大周,客隨主便偶爾走走大周人的過場,譬如請高僧算算生辰八字,不然,沒法子和大周人締結良緣。是以,諸葛流雲與和尚們是有所接觸的,聽了諸葛鈺的話,他收招,卻拉下帳幔,將冷幽茹罩在了裡邊。
諸葛鈺沒理舉止怪異的和尚,而是對諸葛流雲笑了笑,道:「父王,母妃有喜了!」她沒事,當劫的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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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