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庭趁著夜色,帶人悄悄離開了行宮。
至於安貴妃安排監視的人,周承庭自然也注意到了。不過因要遠遠藏著、又已經守了兩個時辰,著實有點懈怠了,周承庭略作喬裝,便躲過了他們。
雨一直都未曾停下。
這種天氣下尋找人的難度增加了,同時也是最好掩蓋痕跡的時候。
等在行宮外的紀北南已經準備好了馬和馬提燈,周承庭與他匯合後,穿戴好了和普通侍衛一樣的雨具。一時間任誰也認不出,他就是太子。
「殿下,聽說那裡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微弱的燈火在風雨中明明滅滅,就著這一點光亮,紀北南發現太子的臉色不大好,蒼白中又透著不正常的紅。「不如您在旁邊指揮,屬下們去找也就是了。」
紀北南知道太子親身涉險,有個極為緊要的緣故,便是他們中見過選侍的人實在太少,殿下擔心他們找不對。
只見太子擺了擺手,提起韁繩率先催動著馬走了,紀北南等人只得緊跟上。
最近的一條路已經被堵住,他們只得繞遠過去。這一路有些距離,路面濕滑,太子又是正發著熱,紀北南緊跟在太子身邊,生怕太子出什麼意外。
等他們親自抵達現場時,才發現情況比他們想像得要嚴重。雨一直沒停,剝落的山體帶下了不少沙土,地面更加泥濘。還有到處橫著的樹枝,都加大了尋找難度。
倒是有不少侍衛在此處搜尋,又逢著大雨,周承庭不用太擔心被人出來,只是他讓人都低調行事,不能暴露身份。
早先從東宮派出的人有一部分已經在這裡了,見了紀北南,先來回話。連翹和地翹雖是受了很重的傷,不過性命無礙,都被救了起來。可兩人說不清柔選侍究竟在何處,只說把她從險些倒下的樹從中推了出去,兩人也失去了意識。
紀北南一面聽著,一面偷偷去看太子臉色。
太子整張臉都隱沒在斗笠之下,雖是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見他雙唇緊繃成一條直線,利落的翻身下馬,往連翹所說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走了過去。
紀北南忙帶人緊跟上。
「分開找。」周承庭冷靜的聲音在風雨聲中清晰的傳遞到東宮親衛的耳中。「再往下就是山崖了,大家都小心些。」
「殿下,您是身邊不能沒人。」紀北南忙低聲道:「好歹帶兩個人。」
周承庭沒同意,他身邊多帶一個人,找到阿嬈的希望就少了一分。
「不必了。若是誰找到了人,仍舊用老方法聯繫。」周承庭沒有絲毫猶豫,回絕了紀北南的提議。
紀北南無奈,只得答應下來。
淒風冷雨,茫茫夜色,周承庭手中提著燈,恨不得將一寸寸地全都翻過來,只希望能儘快得到阿嬈的消息。
***
「殿下,您看這個。」周承庭正在焦急的耐著性子尋找時,忽然見一個護衛朝他走來。
此人是東宮的親衛李東,他手中提著一個籠子。
馬提燈的映襯下,周承庭發現籠子中有兩團毛茸茸的影子在動,似乎正是他親自給阿嬈捉的那一對兔子?
「正好被樹枝遮住了,它們倒也沒有淋濕多少。」李東把籠子舉了起來,周承庭終於確認無疑。
這籠子既是不在連翹她們身邊,一定是阿嬈帶出來的。既是如此,阿嬈定然離這裡也不遠!
周承庭凝視了籠子片刻,道:「你去通知紀北南,帶人往這邊來。」
李東答應著去了,把籠子護在自己的蓑衣之下,拔腿就跑了出去。
周承庭一步步走著,用馬提燈照著地上。而原本雨水沖刷後,大部分痕跡都會被沖刷走,而他卻發現了一些特別的痕跡。他總覺得有些眼熟,似是誰引著他往前走一樣。
再往前就是一處懸崖了,他凝神細聽,忽然聽到似是有哭聲。他用馬提燈往下照,似乎有一團影子,只怕有人在。
他抓緊將繩子的一端拴在山崖邊的一棵較為粗壯的樹上,另一端則是拴在自己的腰上。順著繩子,他一點點往下移動。
就在他感覺繩子快要用盡時,突然聽到樹枝斷裂的聲音,他匆忙低下頭,看到讓他睚眥欲裂的一幕。
阿嬈身上狼狽極了,雖然他帶著燈,也看不清阿嬈臉上是血水還雨水,只是依稀見到幾道傷痕。阿嬈閉著眼,神色很是平靜和滿足,仿佛看不到半點生氣,而她的手有鬆開樹枝的勢頭——
周承庭也顧不得慢慢放繩子、試探著往下走,他把繩子瞬間都鬆開,忙去抓阿嬈的手腕。
繩子已經全部繃直,周承庭顧不得在山崖上被擦出的傷痕,千鈞一髮之際,眼疾手快的將阿嬈細手的手腕,牢牢抓住。
阿嬈瘦伶伶的手腕他一隻手掌就能完全合攏,被握住的那一刻,阿嬈仿佛被灼傷一般,猛地睜開了眼。
就著燈火,阿嬈終於開清了來人。
雖然額間的幾縷頭髮濕淋淋的貼在臉上,也掩蓋不住那英俊的眉眼。那雙平日中沉穩淡然的眸子,此時盛滿了焦急和劫後餘生的慶幸——來人竟是太子殿下?
「殿下?」阿嬈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幾乎以為眼前的人是她的幻覺。
阿嬈方才抓緊的樹枝,此時全然斷裂,往黑黝黝的山谷里掉了下去,在風雨中,聽不到落地的聲音。
「阿嬈,別怕。」見到阿嬈沒有大礙,周承庭一直懸著的心,才放回到半空中。不把阿嬈平安帶回行宮,他就不能完全安心。
阿嬈愣愣的看著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來,阿嬈,把那隻手也給我。」周承庭見阿嬈怔然,以為她是被嚇壞了。放緩了語氣,柔聲道:「沒事了沒事了,我這就帶你上去。」
阿嬈才想依言把手遞給周承庭,在雨中卻分明傳來一陣異響。阿嬈感覺自己的身子往下沉了沉。
她立刻明白過來,因為雨水的不斷沖刷,只怕是太子選的著力點,也不堪重負了。
阿嬈不肯用另一隻手拉住周承庭,還試圖想從周承庭的手掌中掙脫。
「阿嬈,別胡鬧,聽話!」周承庭的語氣嚴肅起來,他厲聲道:「把手給我!」
阿嬈卻搖了搖頭。
「殿下,您能來,我已經很感激。只是不必了。」阿嬈深深的看了周承庭一眼,便移開了目光,道:「您還是鬆開,早些回去罷。告訴娘娘,她的恩情我今生無法報答,只得來生再報。」
說著,阿嬈用力的掙紮起來。
她一個人死,就足夠了。
「阿嬈,想對太子妃說什麼,是你自己的事!」周承庭見阿嬈似乎下定決心赴死,心中發慌。「先上來再說!」
阿嬈默了片刻,就在周承庭以為阿嬈順從時,卻見阿嬈突然聲嘶力竭的道:「殿下,您不必假仁假義。以您的千金之軀親身涉險,若是為了安撫娘娘,若是讓自己安心,做到這一步已經足夠了!」
「您根本不愛我,如果說是喜歡,就如同對一件瓷器、一本書那樣的喜歡,過不多久,您就會忘了!」
周承庭擰緊了眉,沒有理會阿嬈,還是想盡力抓住她的手腕。
「殿下,您需要的不過是個能當靶子的寵妾,或者說能替您生下子嗣的人,那個人是誰,又有什麼分別?」阿嬈眼中滿是嘲諷,冷笑道:「我不過是空有一張臉,能被您利用。如今我已經沒有半分利用價值——」
周承庭沒有被激怒,沉聲道:「阿嬈,把手給我!」
阿嬈搖頭,她明顯感覺到了,他們兩個都在下沉,太子找的支撐也承受不住兩個人的重量。她狠了狠心,聲音嘶啞道:「或許您今天被自己感動了,日後想起來會後悔,為著一個妾昏了頭,實在是得不償失!您要是出意外,皇上說不定有多高興,您對得起先帝嗎?江山社稷,您甘心落入他人之手?」
阿嬈語無倫次的說完,她沒被抓住的那隻手,從身邊滾落的泥土中隨手抄了塊石頭,咬緊了牙關,用力的往太子手上砸去。
她慶幸此時下著暴雨,沒人能分清,她臉上滾落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已經夠了,太子肯來救她,這已經足夠了。
誰知太子雖是吃痛,握著她手腕的手,卻是更緊了。
「阿嬈,我告訴你。我不後悔!」周承庭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死死的盯著阿嬈,在風雨中,同樣回以嘶吼:「阿嬈,如果現在死了,我最大的遺憾不是江山社稷,而是你!」
阿嬈舉著石塊的手無力的垂下,石塊從她手中滾落下去,她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被再一次放棄對她來說,真的沒什麼。她願意顧全大局,犧牲自己,報答太子和太子妃的恩情。
可是太子竟說了這樣的話,還以儲君之尊親身涉險,只為了多一點兒可能找到她。
六年前哥哥遲疑著放開了她的手。
六年後太子牢牢的抓住了她的手。
阿嬈只覺得心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寒風冷雨之下,卻又暖流汩汩湧入。
正是如此,她更不能拖累太子。
「殿下,殿下——」就在這時,山崖上面突然傳來了紀北南的聲音,周承庭終於鬆了口氣。
太子身上還帶著那盞馬提燈,紀北南很快看清了狀況,忙命人一起抓緊那根繩子,幾個人合力把太子和阿嬈給救了上來。
這一番折騰下來,本就發熱的太子臉色更加蒼白,而阿嬈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她才把手遞給周承庭沒多久,就已經昏了過去。
如果不給她及時換件衣裳,餵點藥,只怕回到行宮阿嬈的命也堪憂。
「先找個地方暫時避雨。」周承庭當機立斷道:「把孤的馬牽過來。」
一時馬被牽了過來,紀北南幫忙把阿嬈扶上馬,周承庭決定親自帶著她。誰知在上馬的時候,周承庭卻是踉蹌了一下,險些沒站穩滑倒。
「殿下!」紀北南嚇了一跳,只見周承庭喘著粗氣,臉色十分難看。這會兒他才發現,太子的手腕滲出血來。「您受傷了!」
周承庭擺了擺手,提起一口氣,忍著疼痛上了馬,把阿嬈緊緊的護在懷中。
他感覺到阿嬈的身子冷得就像一塊冰似的,呼吸又粗又重,無力的靠在他胸膛前,失去了意識。
紀北南見勸不動太子,只得命人趕快前去尋找,哪裡有能暫避雨的房屋。
萬幸沒走出多遠,便有人來回報說,前方十里是一處皇莊,他們找到了一間無人的院子。
雖然不是最好的選擇,眼下也只能去那裡暫時落腳。周承庭點了頭,催動著馬加快了速度。
大雨掩蓋掉一切痕跡。
他們這一路走來並沒有發現被人跟蹤,已經有人提前簡單的整理過,選了間乾淨些的屋子請周承庭進去。
顯然這屋子不久前還有人住過,被褥都是乾淨的。
周承庭抱著阿嬈走了進去,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在床上,從懷中取出了用油紙妥帖包著的衣裳,動作輕柔的幫阿嬈換上。阿嬈身上的許多擦傷他只能簡單的處理,隨手扯過被子裡面的棉布,幫阿嬈擦著臉和長發。
他給阿嬈蓋上兩床被子,餵了她兩顆丸藥,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感覺到阿嬈身上暖和起來,呼吸也平穩了不少。
當也可能是她開始發熱了。周承庭探了探她的額頭,卻發現自己也覺不出溫度,他被冷雨壓下去的高熱,也漸漸找了回來。
周承庭用手撐著床柱,一陣陣眩暈襲來。雖說穿著蓑衣,他身上還是被淋濕了大半。出發前喝的那些驅寒的薑湯、服下的退熱的藥丸,作用並不大。
「殿下,有情況!」紀北南知道柔選侍在休息,故此在門前壓低了聲音。
周承庭馬上站了起來走了出去,生怕驚擾阿嬈。他努力集中所有注意力,讓自己不至於失態。「怎麼回事?」
原來是紀北南放出親衛在周圍巡視,忽然發現竟有埋伏。他們仔細探查後發現,只怕還不是同一撥人。
他們誤入了是非之地。
「屬下覺得是兩撥人,彼此都在觀望。」紀北南回道:「離得最近的是雲南王府的人。」
事情難辦了。
如果他們選擇強行突圍出去,此時還帶著柔選侍,著實不方便,且太子殿下此時也身體虛弱。如果留在這裡,肯定會有人找上門來,那時若暴露了太子的身份,簡直是坐以待斃。
據他們得到的消息,雲南王府的兩位郡王來,跟三皇子、六皇子的人都有接觸。
是敵是友難說,只透露出太子今夜在外的消息,就足夠有心人去做文章了,對太子來說絕對是極大的打擊。
周承庭一時也難以決斷。
正在這時,阿嬈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門前。
周承庭見了她,忙上前兩步扶住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阿嬈倒是先開口了。她沉聲問道:「雲南王府的人?能具體確定到底是慕柯容還是慕柯明的人嗎?」
她此時面上還是透著不正常的紅暈,眼睛卻是清亮的。
紀北南看了太子一眼,見太子沒有避著她的意思,便道:「正在靠近的是是大郡王慕柯明的人。那兩隻雄鷹,屬下曾見他的侍衛用於追捕。」
慕柯明,她的親哥哥……呵,或許這就天意。
阿嬈的眸中充滿了果決之色,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殿下,既是突圍的風險極大,坐以待斃也不成,妾身有個法子,能讓他們離開。」阿嬈發現下定決心後,自己反而平靜下來了。她緩緩的道:「保證不動用一兵一卒,也不暴露身份。」
知道紀北南是太子心腹,阿嬈並沒有避著他。
她唇角微翹,眼神中的悲傷卻是無法掩飾,周承庭看得分明。她聲音嘶啞道:「請您務必相信我。」
「只因為……」阿嬈忽然笑了,如明珠朝露般耀眼。「我在十二歲前,是雲南王府的明珠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