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大姐余春杏

  這邊忙碌半天,快到中午的時候,余秋堂決定回去看看父親。

  因為著急著做棺材,這些雜事父親就沒有參與。

  本來村里還有個木匠,也可以幫著父親一起做。

  棺材由不同的板材加工拼裝而成,不是渾然一體,分工並不影響最終效果。

  但余得金沒有同意。

  他非要親自給自己的弟弟做一副棺材出來。

  那沒有其他辦法,時間可不等他。

  做一副棺材,其實很費時間,從木頭選型,加工成板材,打磨,一遍遍刷油,描繪彩畫等等,需要很多步驟。

  即使現在是冬日,木頭相對更容易干,但因涉及的固定步驟太多,要趕工出來,實在是很困難。

  所以,這邊的人們一般都是提前準備棺材。

  感覺身體狀況不好,就會提前張羅著把棺材打好備用。

  基本上,老兩口的棺材都是一起打。

  一個人用了,另外一個人的就放在側房備著。

  運氣好的話,可能一二十年都用不到,反之可能很快就能用到。

  一般來說,兩人相依為命許久,一個人沒了,另外一個必然受到影響,也活不到多久。

  但總有那些牽掛很深的人,堅持一個人還能活個幾十年,讓老伴在地下一陣好等。

  從巷道口下來,就看到在院子裡幹活的父親,西北風吹的呼呼的,他卻穿的很單薄,正乾的熱火朝天。

  陳美娣默不作聲地在旁邊幫忙。

  余秋實坐在門坎上,難得沒有抽風。

  這能是家裡這種壓抑的氣氛,第一次讓這個孩子,心裡有了厚重感。

  見他下來,余得金抬頭說,「老二,你去接下你大姐回來。」

  「啊?」

  余秋堂微微一怔。

  「我去?」

  余得金只是說完一句話,立刻就將頭重新低下去看手裡活計,沒有發現余秋堂的迷茫眼神。

  無他。

  是他想不起大姐家在哪了。

  這又是令人難過的故事。

  大姐開始在嫁到不遠處一個村子,可婆家不知咋回事,中途遷移到隔壁縣,離榮成起碼兩百多里路。

  也是個大山里。

  余秋堂前世又沒有摩托車,要騎車去那麼遠,基本不可能。

  外加,這邊女兒嫁出去,和娘家的聯繫本來就比較弱,所以他一共就去過兩次大姐家。

  現在腦子裡一團亂麻,實在分不清楚方位。

  比二姐還嚴重。

  二姐家起碼還知道大概位置是個谷底。

  這種事情說起來很誇張,弟弟怎麼會不知道姐姐家呢。

  可事實就是這麼殘酷。

  在這個信息和交通都不發達的時代,窮人家要出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與感情都沒多少關係了。

  「我大姐一定要回來嘛?」

  余秋堂試探著問。

  這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叔叔去世,侄女以為遠嫁,不回來不算過分,只要帶著捎點錢就行。

  余秋堂是不想讓大姐麻煩。

  大姐和大姐夫的關係很糟糕,大姐性子軟弱,在婆家據說日子過的不好,一旦離開回家,說不定回去受罪……

  好吧,他就是不知道人在哪。

  關鍵是找個人問的也沒有。

  就家裡這些人,父親也沒去過大姐的婆家,陳美娣就算了吧,當時大姐出嫁,還是母親去看的,陳美娣也不知道。

  晚輩之中,二姐不知道,三姐肯定不知道。

  余秋實自然更別想。

  讓他去哪裡找呢。

  所以他想問問父親,不行的話,大姐就不要回來了。

  他願意幫大姐給捎點錢。

  再說,四叔家裡也沒啥人,來不來上禮,又有什麼人知道呢。

  「要回來,你大姐小時候發大水,差點被水沖走,是你四叔冒死背回來的,要不是你四叔,就沒你大姐。」

  「還有這種往事?」

  「說這麼多做什麼,趕緊去吧,連夜將人帶回來。」

  「哦。」

  余秋堂能說啥呢。

  找不到推脫的理由了。

  既然是有恩情,現在人沒在了,不回來祭奠,實在也說不過去。

  他只好在院子裡調轉個頭,準備衝上巷道口。

  「嘎吱!」

  臨出去,他又剎住車,轉身無奈且羞慚的問父親:「我大姐夫叫啥來著?」

  余得金從棺材板後面露出腦袋,看了他一眼。

  「王有財。」

  「他們村子叫啥?」

  「勝利鄉紅星村。」

  余秋堂沒有再說什麼,一溜煙離開家裡。

  上去準備風馳電掣,才發現天冷的要死,根本抓不住車頭,風也太大,全部灌入脖子裡,冷的鼻子都仿佛凍在一起,完全沒辦法前行。

  西北的冬日,尤其是八十年代的西北冬天,和後世並不相同。

  這邊本來晝夜溫差大,白日和晚上溫度有時候能相差二十多度。

  天晴和天陰也是。

  還有幾天就到臘月,白日裡若是有太陽,溫度起碼有個零下六七度,人們都還能接受。

  但一旦背著太陽,就可能直接到零下二十度,簡直能冷死個人。

  今天就是個陰天。

  天上雲層看不到厚,而是仿佛頂灰白色的鍋蓋,根本看不到雲層之間的層隙,給人一種硬邦邦,瓷實的感覺。

  溫度自然格外低。

  而低溫下的西北風,則是更恐怖的東西。

  若是迎面著它,就會感覺是一面厚實的牆壁,牢牢阻攔住人們前行的腳步,但那分明又不是牆壁,而是帶著無數細刃的切刀,將人的臉一層層割出血來。

  余秋堂這種硬朗漢子,也無法對抗大自然的殺機,但現在跑到下面去換衣服,又會在父親和陳美娣面前很沒面子。

  他沒辦法,只好專門跑回新房那邊,找了些衣服換上,這才踏上去懷陽縣的路途。

  也幸虧村里請的總管很專業,又是他一個親的堂叔,操持著極這些事,要不然他丟下這個攤子出去,心裡也不踏實。

  懷陽縣,勝利鄉,紅星村。

  前行的終點。

  余秋堂一路沿著省道向前,不斷看著路上的路標。

  他知道懷陽縣是榮城南邊的一個縣,靠近陝西那邊,但也僅僅只知道這些。

  所以前面兩個多小時,他可以風馳電掣,心裡沒有任何忌憚,但等來到懷陽境內,他就非常小心,走一截就要找人問問,勝利鄉怎麼走。

  就這樣,一路走走停停,等摸到紅星村村口,天都擦黑了。

  本來冬日天就黑的早,一般等不到下午五點,就已經黑的看不成樣子。

  而今日天還重陰,更是黑的早,這才四點剛過,看周圍景物就已相當模糊。

  好在,總算摸到地方。

  余秋堂又下來問了好幾個人,王有財的家怎麼走,但大家都一臉迷惘,說是沒聽過這麼個人。

  可紅星村就這麼點大,按理說,只要是村里人,他們不該沒聽過。

  直到問到個年輕小伙子,才知道王有財是大名,村里人都喊那傢伙狗錘子。

  不是啥好聽小名。

  但也符合農村稱呼。

  於是,經過長達六七個小時折騰,他總算找到王狗錘子家的大門。

  看著籠罩在昏暗下的籬笆院子,余秋堂的記憶總算恢復,知道自己沒找錯地方。

  這就是大姐家。

  要說懷陽,那比榮成自然差遠了。

  榮城周圍是山,唯獨榮城市區在一片平地上,所以榮城後面發展為地級市,囊括周圍所有縣級市。

  後來呢,榮城又勘探出石油,那就更是富裕的很。

  飛機火車,高速高鐵,樣樣都沒落下。

  而懷陽這種偏僻的山區小縣城,人口加起來,不足二十萬,實在是沒什麼存在感,若不是太過偏僻,可能直接都被撤除縣的編制。

  懷陽都算不上什麼,那勝利鄉就更不說。

  紅星村則更為小的可憐。

  小就代表著窮,除了基礎農業,基本麼有任何收入來源。

  能不能吃飽肚子,全看老天爺給不給飯吃。

  要是老天爺一個不情願,那日子就過的相當艱難,吃飯都成問題。

  就像大姐家這種院子。

  比他們王家莊最差的人家還要不如。

  說是院子,其實就是用各種樹枝插在地上,然後用草藤綁起來的籬笆,不可能防住任何人。

  所以籬笆上,肉眼可見,出現很多缺口,想必每個缺口,都曾經有人或者動物翻進去過。

  院子大門同樣是樹枝編織而成。

  相比籬笆,門則稍微「結實」點,用的是麻繩,而不是只要經歷一個夏秋變幻,就會迅速老化的草藤。

  大門自然沒有門樓。

  越過大門,能看到三間破舊的泥房,其中一間窗戶射出微弱的光芒。

  所謂泥房,就是房子上一頁磚瓦都沒。

  房子的牆是用土基子砌成,頂上也用木椽搭建,上面覆蓋上細細的樹枝,樹枝上再覆蓋上麥草,麥草上再澆上泥巴。

  牆壁也是如此。

  全部都是用泥巴抹平。

  只是需要三層泥巴,裡面兩層的粗泥,就是裡面會夾雜幾厘米長的麥草,而最外面的細泥,則是用麥殼。

  這樣的建築,泥瓦匠們會千方百計將面抹平。

  使新房子看起來也不算難看。

  但畢竟是泥,經不住雨水不斷沖刷,慢慢地,泥層就會漸漸脫落,就像癩子頭上的禿斑。

  遇見這種事,肯定是要補泥。

  若是不補充,裡面的泥巴就會被沖刷掉。

  想必細泥,粗泥更容易被衝掉,一旦粗泥出現問題,就像是人的皮膚破掉,失去阻擋細菌的能力,牆壁會迅速被衝到基子間的粘泥。

  那就離牆塌不遠了。

  為防止這種情況發生,人們總會在出現一塊斑點,就趕緊補一塊。

  可年久的泥早已經被風雨染成灰色,可新糊上去的泥巴則是土黃色,就像是被打了個補丁。

  開始,人們會很討厭這種補丁,讓整個房子顯得很醜陋。

  但慢慢補丁越來越多,也就習慣。

  最後開始破罐子破摔,甚至都懶得外層用細泥遮蓋,而是隨意用粗泥糊弄幾下了事。

  如果繼續掉,那就繼續糊。

  反正這邊的別的沒有,黃土多的是,隨處可見,澆水就是泥。

  余秋堂看著大姐家寒酸的院子,再想起自己現在才建成的新院子,心裡又開始不好受。

  他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這種感覺。

  他是那種,如果自己過的好,但親人們過的差,他就有種負罪感的人。

  其實按理說,大家都是成年人,各自過各自的生活,誰家日子過的好,都是各自的本事。

  可他偏偏就放不開心懷。

  想著以前對他那麼好的姐姐,如今竟然住著這麼破舊的房子,日子肯定過的相當艱難,他就非常難受。

  這可能是種心理疾病,他自我評價。

  正想著,突然那唯一亮光的房間門被拉開,兩個小小的影子從裡面跑出來,徑直跑向院子的角落,躲藏起來。

  隨後,就看到一人手裡提著條軟軟的東西,大概是繩子,緊跟著衝出來,徑直撲向隔壁另外間房。

  而最後,則是一個女人哭著跟出來,嘴裡還喊著:「你別打他們,你要打就打我吧,孩子們還小,不要拿他們出氣。」

  「啪!」

  前面人在黑暗房間裡沒找到人,又再次衝出來,剛好遇到女人,迎面就是從臉上抽了一繩子。

  余秋堂下意識閉上眼睛。

  仿佛那繩子,就抽在自己臉上。

  這是何曾相似的場景。

  就仿佛是他的複製版。

  他再也顧不上什麼,直接騎著車子衝破籬笆,轉眼刺到打人者面前,一個剎車,打撐,然後上前抓住打人者,單手掄起,狠狠砸在地上。

  「噗!」

  這一砸,力道自然是不輕。

  那人在地上像似根蠕動的蟲子,費力的用手抓地面,半天發不出聲音。

  而這時候,被打的女人才反應過來,下意識撲到地上人身上,將余秋堂攔住:「你誰啊,怎麼還打人呢,看把人……啊,堂堂!!」

  余春杏終於看清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竟然是她的弟弟余秋堂。

  她震驚地站起身,小心翼翼試探著過來,仰頭看著余秋堂,眼裡都是不可思議,甚至她還專門看看籬笆外,確信這是真實的。

  她沒有做夢。

  「真是堂堂嘛,我真的沒有做夢,你咋會來呢,你……你……」

  余春杏一時間不知說什麼了,她看看地上的丈夫,又看看面前氣勢恐怖的弟弟,一時間站在中間開始迷惘起來。

  老天爺,我……我該咋辦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