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雅麗的家相當破舊。
還是那種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味道。
矮矮的土牆上生的苔蘚,被冬日的寒冷和乾燥烘乾為枯黃,遠遠看去像是用土黃色的顏料一層層抹過。
一扇用木棍隨意綁起來的木門,簡簡單單開著,通過木門,直接能看到院子最裡面的窯洞,那是岳母脫潤秀和岳父米佑堂住的地方。
這個院子大概是一畝左右。
裡面有六七間箍窯和廈子。
最輝煌時,這邊曾經住過大大小小十五六個人,十分的熱鬧和擁擠。
米家除了老兩口,一共有六個孩子。
剛好三男三女。
最大的兒子就是米文忠,米雅麗排孩子們第二,也是最大的女兒。
然後就是二女兒米雅琴,二兒子米文孝,三女兒米雅紅以及最小的兒子米文仁。
據說原本還有個小兒子,叫米文義,但一歲多夭折了。
這件事余秋堂只聽米雅麗說過一次,既然是悲傷的事,他也就沒有深問。
這個年代孩子夭折非常普遍。
被動因素主要是生病。
因為人窮,醫療水平又差,還迷信愚昧,很多孩子被生生耽擱治療時機,就夭折了。
主動的話,基本都是女娃娃。
雖然剛生下來溺斃的沒有以前多,但因為對女孩的漠視,不重視,導致孩子夭折的也特別多。
這種風氣一直等到八十年代末期,才慢慢得以扭轉。
最難的控制人口的那些年代,家裡多出一個孩子,就可能被罰得傾家蕩產,誰也撐不住。
可生男生女,又不能人力控制。
生一百個孩子,基本是男女對半,這是概率。
可具體到人身上,有的人家偏偏就一連生四五個,甚至六七個女兒。
那咋辦呢。
只能送人的送人,不能送的就……
這段時日不堪回首,很多後世人們心中尊敬而慈祥的奶奶和外婆,或許都幹過這種親手溺死小女嬰的事。
米家老兩口,很顯然對生男生女很有「心得」,真就是保持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出生的標準。
本來多了個兒子,不幸被「夭折」了。
米文忠和米雅麗不必多說。
米雅琴是那種大大咧咧又很調皮的性格,也是米家所有孩子裡,最討人喜歡的一個。
性格是一方面,主要原因還是她最後嫁了個村支書。
家裡日子過得最為富裕,並且一直力所能及幫助兄弟姐妹,補貼這個補貼那個。
幾乎是大家的潤滑劑和小救星。
她一生日子都過得有滋有味,老了後還在村里組織了舞蹈隊,每天帶著一群老太太四處表演,還是村裡的婦女主任,很是活泛。
但她也依然保持一個農民該有的勤勞,家裡十幾畝地,每年都是親自打理,農閒還經常到外面幹活,補貼家用。
辛苦賺到錢呢,又會補貼給窮姐妹弟兄。
她的丈夫是個性格開朗的西北男人,身高一米九幾,虎背熊腰,高大英俊,當兵復原後就做支書,一做就是三十年。
老四米文孝是個苦命人。
他上學的時候,學習很好,曾以全鎮第二名的好成績考上鎮上的中學,在學校里成績一直全級前列。
但初二那年,因為家裡實在貧窮,沒錢繼續支付學費,便無奈只好輟學回家。
就生生被耽誤了。
後來結婚後,靠做泥瓦匠為生,日子逐漸過得好起來。
生有兩個兒子。
大兒子到有出息,成為米家第一名大學生。
可小兒子就不幸運了。
同樣是初二那年,正在上課時突然開吃抽搐,被送進醫院後,診斷是癲癇,也就是俗稱的羊角風。
於是,他的餘生就全部在賺錢,給孩子看病,賺錢中度過。
老五,也就是最小的女兒米雅紅,是個不咋懂事的姑娘。
她是最小的姑娘,即使是個窮人家庭,從小依然很嬌縱。
用這裡的土話說,就是「混慫」。
大概意思是,渾的不行,不講道理。
她的人生,也是苦命的不行。
二十二歲那年初婚,嫁個男人,結果那狗日的竟然家暴,頓不頓就準備打人,沒過半年就離了。
在娘家待了幾年後,她又嫁了個男人。
那個男人,竟然又是個賭鬼。
每年辛辛苦苦靠種烤菸,辣椒賺的錢,都被男人輸個乾淨。
往往是交煙當日,男人就失蹤了,等再回來,錢已經沒了。
主打一個死豬不怕開水燙。
他們家裡過的相當糟糕,住著一個祖上遺留下來的舊院子,兩個孩子跟著吃了上頓沒下頓。
每次輸完,男人都說後面堅決改正。
但賭鬼的話,有接人能付諸實踐呢。
一直等到男人五十多,終於幡然醒悟,開始好好賺錢,想讓老婆孩子過好點。
可誰知道,沒過兩三年,男人幹活的時候突然開始咳血,竟然是肺癌。
真就是……
男人去世後,她獨自帶著兩個孩子長大,也都考上大學。
自己在醫院做護工,專門照顧那些絕症的病人,同時負責兩個人。
結果因為長期休息不好,以及在醫院待的太久,又得了腎病……
余秋堂離開時,她還在保守治療,挺好看的人,腫得跟饅頭一樣。
然後就是最小的孩子米文仁。
這個男孩沒啥說的,性格溫和,聽話,就是個沒性格的老實孩子。
大概像是余秋堂以前的翻版。
不過他可比余秋堂討人喜歡點。
米文仁是真的乖巧老實,父母和哥哥姐姐交待什麼,都會認真做好。
除了學習不行,其他找不到什麼毛病。
他後來找個老婆,倒是有點戾氣,有點茶,不過整體不算太差,處於正常人的道德範圍之內。
余秋堂來到米雅麗家附近,看到她們的院子,關於這個家庭所有的事情,就如同閃電一般,立刻在腦海回放。
總體來說,這個家的氛圍,要遠遠強過他們老余家。
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岳母脫潤秀是個賢妻良母。
而老余家的女人們,各有各的問題。
好的女人,能順三代自不是虛話。
「看起來,她們家條件不咋行。」
高美蘭將腦袋從余春桃身後伸出來,打量著著不遠處的院子。
「要那麼有錢幹嘛,我們娶的人家姑娘,又不是她們的家。」
余春桃笑著說。
「年輕了不是,」高美蘭不以為然,「你們年輕人,就是想問題想的簡單。
你以為這兩個人過日子,只是你們兩個人的事啊,嬸子告訴你,才不是呢。
以我的觀察,這家裡不管是太窮或者太富,姑娘都不好打交道,最好是兩家差不多……」
「嬸子,你人都看過了,還嫌棄人家家窮幹嘛,等下可別壞我好事。」
余秋堂急忙打斷高美蘭的話。
「哦,我是發現了,你們姐弟倆都是這個態度,照這麼說,就你三嬸我不是好人吧?
你們找我來,那我肯定要負責任。
我的話聽起來不好聽,但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
「好好好,我們知道了,但這個確實比較特殊,等下您要稍微悠著點,可別把麗麗的爹娘嚇到,第一印象差,那我就麻煩了。」
余秋堂只好告饒。
「看你這個沒出息的樣,那麗麗就那麼好啊,把你的心智都迷走了?」
「我……」
這邊剛要說,就看到米家的院內走出幾個人。
足足有六七個。
最中間的兩位自然是米佑堂和脫潤秀兩人。
米佑堂穿著一身深藍色的中山裝,手裡拿個長長的煙鍋。
他身高特別高,大概在一米八五以上。
又很瘦。
遠遠看去,就像一根裹了藍布的電線桿子。
而站的他身旁的妻子脫潤秀,則是只有一米五五左右,同樣瘦瘦弱弱,兩個人一對比,形成鮮明對照。
脫潤秀上身穿著件灰色的斜口褂子,下面是黑色褲子,余秋堂的視力好,遠遠就能看到她慈祥的笑意。
他們身邊還有個女人,余秋堂覺得有點面熟,好像是米雅麗一個嬸子還是阿姨。
然後就是米雅麗和米雅琴,米文忠三人。
米雅琴正和米雅麗逗趣什麼,指著迎面駛去的摩托車指指點點,米雅麗輕輕打打她,她笑呵呵跑到母親身後嘰嘰咕咕去了。
「他們態度蠻好啊,還知道出來迎接,那等下我們這邊也不能失了禮數。」
高美蘭提醒兩人。
余秋堂應了,心裡卻吐槽著,就怕你到時候不給人家禮數。
「吱!」
摩托車剎停。
高美蘭率先加速從車上下來,幾步上前,滿臉都堆滿笑意。
「這位就是脫姐姐吧,米大哥,你們好啊好啊,聽麗麗常常提起你們,今日一見,果然非同一般,大哥你這是有多高啊……」
余秋堂和余春桃面面相覷。
均露出不可思議。
剛才路上還在吐槽別人,一下車,仿佛就立刻切換了另外個人。
這個三嬸,還真是喊對了。
這提親的事,至少有少一半看媒人咋說,不會說的話,好好的姻緣也能攪合黃,會說話,本來滅多大可能,也能讓彼此都多多考慮。
米佑堂見高美蘭,笑笑:「好啊,好啊,來了。」
脫潤秀則是看看身旁的米雅麗,詢問的目光,高美蘭的熱乎勁,讓她有些難以適應,一時不確定,這真的是男方的嬸子,而不是額外請的媒婆。
這熱乎勁,咋比媒婆還能說呢。
只簡單一句話,就將兩人拉近距離。
「爹,娘,這就是……就是余秋堂的三嬸,三嬸,這是我爹娘,這是我大嬸。」
高美蘭聞言,再次分別問候。
又招呼余秋堂和余春桃過來也一起問候長輩,和晚輩們見面。
這邊,確定好余秋堂的幾人身份,脫潤秀便招呼他們幾人進去。
徑直來到正房。
讓米雅琴去倒水。
「好唻。」
米雅琴笑嘻嘻都出去了。
她雖然也是穿著冬日的棉襖,但顏色不是耐髒的深色,而是靚麗的水紅色。
配上桃紅色的髮帶,同色的絨布鞋,看起來非常活潑精神。
她走路的步伐也很輕快,不像米雅麗那樣典雅,如蝴蝶翩翩,仿佛隨時就要展開翅膀飛走。
幾人坐定。
這間正房,也叫大房,就是米雅麗家招待客人地方。
現在是一九八四年,這副模樣,等到三十年後,還是這副模樣。
他們家,就一直沒有發過家。
只是晚些年原來的老廚房塌了,這間大房被一分為二,一半做了廚房,一半給脫潤秀改為養老的房子。
而那個時候,米佑堂已經去世。
這間正房其實也是間箍窯,東西有十六七米,寬三四米。
房的東面是個火炕,中間是一張有些年代的八仙桌,大概是酸桃木還是蘋果木,因為時間太久,早已脫了表面干皮,看不清具體木質。
八仙桌兩側,各有一張靠背椅,應該是後面新添置的,漆木打造,靠背上是仙鶴圖形。
桌子正上方,是一張十大元帥的畫,也有些年代,畫的下面早已經發黃,畫的兩側還掛著幾幅邊畫。
是梅蘭竹菊。
左邊有梅和竹,右邊卻只剩下蘭,估計菊花的畫幅遺失或者破損。
八仙桌再向西邊,是兩個漆木的箱子,都有一米多長,下面是同色的木架,箱子掛著大大的銅鎖,銅鎖也是鏽跡斑斑。
這箱子,是脫潤秀的藏寶箱,裡面藏著很多零食,每當院子裡的那個孩子哭的不行,脫潤秀就會將箱子打開,從裡面摸出一個核桃,或者一把杏干,一塊餅乾,一坨蛋糕……
悄咪咪的塞進孩子手裡,叮囑他們不要哭,趕緊收起來,不要被其他孩子看到。
很管用。
拿到好東西的孩子果然為了保護零食,立刻止啼。
余秋堂也想到,後來脫潤秀生病,癱倒在炕上,很多人帶來副食和糕點,她也讓放在箱子裡,想著孩子們看她時可以給吃。
但孩子們長大後,都各自忙碌。
曾經院子裡的嘰嘰喳喳,吵吵鬧鬧,終究成為她過去的回憶,那些糕點一直放到生出綠霉,也沒塞出去。
箱子再向西,就是一排原木色的衣櫃,應該不是什麼好木頭,柜子表面裂開好幾個縫隙,余秋堂對這個柜子沒什麼印象。
大概是當初來米家,柜子已經被挪走了吧。
眾人落座。
米佑堂和脫潤秀分坐八仙桌兩側,余春桃和高美蘭順勢坐在東面炕頭,米雅麗和緊挨母親站著,而余秋堂獨自一人,坐個小馬扎,面東。
馬扎很矮,他的腿無法完全展開,只能儘可能端正身體,減弱蜷腿的侷促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