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後,費盡周折的灰熊在酒店的健身房裡逮到了天狼。
天狼剛舉完鐵,外套早脫了下來搭到一旁,t恤幾乎濕透了,從額頭、臉頰到脖頸都汗涔涔的,放下槓鈴後,他卻沒有要跟灰熊好好促膝長談的意思,逕自往另一個器械走去。
「你還不回去嗎?」灰熊追上去。
「嗯?」天狼頭也沒回,「你先睡吧,不用管我。」
言畢,天狼無視灰熊的注視,坐到蝴蝶機上,嫻熟地將重量調整到自己所需要的級別,抓上把手便開始動作。
灰熊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腦海里刷地冒出很多話,他甚至可以當場口頭髮表一篇800字作文來論述天狼正在做的這些事情的不合理性,可看著天狼專注的神情,他什麼都說不出。
是啊,道理誰都會講,自己失落的時候,自己也能想出一大堆堂而皇之的措辭來自我安慰,可是,有用嗎?
就這麼杵了兩分鐘後,灰熊不著痕跡地嘆息一聲。
「你是受到打擊了嗎?」
「啊?」
灰熊直直盯著天狼。
「難過的話可以跟我說一下。」
「……哈?」
「總比你這樣胡亂發泄力氣要好。」灰熊一本正經道,「你都有四年職業經驗了,肯定比我更懂吧,現在應該養好精神,明天的比賽才是最重要的。」
「……」天狼停下動作,坐在坐墊上,雙手撐著膝蓋,微微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地呼吸著,灰熊看不到他的表情。
灰熊也不想說這些話,他總覺得他跟天狼還沒熟到足以談人生的地步,說實話,他這樣自發地來當天狼的「知心大姐姐」,自己最是難為情——他區區一個無名小卒,有什麼資歷和本事去充當別人的人生導師?他說的話有什麼說服力?
但是,他更無法什麼都不做。一個朝夕相處的戰友,明知道他狀態不對,自己若還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的良心會受不了這樣的煎熬。
天狼保持著那個動作,良久良久,一直沒有回應灰熊,灰熊也不好催促,只好默默地陪著他。
灰熊不知道天狼此時此刻在想什麼,他第一次發現,他竟猜不透所有人都覺得很好懂的天狼。
大神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
曾經,這個問題如此神秘,如此遙遠。
而今,驀然回首,他竟就和傳說中的大神並肩作戰那麼久了。
天狼的髮絲末梢被汗水粘成了一小撮一小撮的,有的翹在空中,有的貼在他額頭上、臉上,看著這樣沉默的他,有那麼一絲瞬間,灰熊有種摸一摸他腦袋的衝動。
想說點什麼,隨便什麼都好,告訴他,不用這麼難過。
今晚,灰熊偷偷看了看吾名的官博,果不其然,天狼輸給seven那一場比賽引起了軒然大波,但幾乎沒有人噴他,粉絲們大多為他心疼得嗷嗷直叫,還有人說,「你在我心裡永遠是最強的」。
多麼溫暖的話語。
從前,灰熊雖然不是神之光的鐵粉,但天狼也是他很佩服的一個選手,不論喜不喜歡,天狼的強大誰都無法否定。而且,天狼從來沒有服過軟,沒有示過弱,沒有為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道過歉,哪怕是在他被輿論轟炸得最激烈、看起來最前途堪憂的時期。他始終在保持前行,不停地前行,他不為粉絲而戰,甚至不為俱樂部而戰,他只為自己而戰。
只有他自己心中的信仰能驅使他去戰鬥,除此以外,別無他法。也許,這樣一種強勢,才是天狼最大的魅力所在,他的精神比他的實力更強大,他象徵著不敗的神話。
至少,人們看到的天狼是這樣的。
可今天,不敗的神話還是敗了。
近距離接觸後,灰熊看到的天狼,除了在賽場之外,他也就是個孩子。
天狼比灰熊還小,灰熊很記得這點,所以在他心裡,天狼還是個小弟弟。
人無非都是血肉之軀,再強大的戰神,也會有抑制不住的喜怒哀樂吧。
無邊無際的胡思亂想之中,灰熊終歸管住了自己的手,他的直覺告訴他,母愛泛濫的下場是會被天狼揍……
終於,天狼嚯地站起身來,走過去拿起自己的外套,利落地套上,轉身朝門外邁步而去。
「回去吧。」天狼說。
經過灰熊身邊時,他的側臉在灰熊眼中一晃而過。
灰熊說不清是不是自己錯覺,天狼並沒有哭喪著臉,反而……好像還笑了笑。
他是興奮得睡不著。
去他的雖敗猶榮,去他的非戰之罪!
一切的說辭和藉口,都是狗屁。他不需要這種可笑又可悲的安慰。
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就是這麼簡單。
他今天輸了,這是事實。
那一場比賽中,倒地的剎那,天狼感覺自己全身上下有股強烈的電流穿過,激得他的雞皮疙瘩不住地冒起。
他想繼續戰鬥。
他只想繼續戰鬥。
這道呼喊一遍又一遍地在靈魂深處重複,似乎不把內心那一團氣發泄出去,它就會反噬自己,令自己萬劫不復。
然而,灰熊說得對,他已經當了四年職業選手,他不該再和當年那個不顧後果的愣頭青一樣莽莽撞撞了。他要學會為自己負責,為團隊負責。
10月13日,當朝陽升起,便宣告著全國總決賽的最後一天到來了。天狼難得地沒有一大早就跑去健身房,補眠補到了八點多,洗漱過後隨便啃了點麵包便和灰熊來到千里和無咎的房間集合開會。中午,他們照舊在酒店的餐廳吃份簡餐,午休半個小時後,千里改變了行程安排,下午就不在酒店裡討論了,直接前往場館,他們要使用場館的遊戲設備進行相關訓練。無咎和千里率先在樓下等他們,修羅、蟲蟲、灰熊和天狼四人準備好後也一起出門去坐電梯。
沒想到,電梯門一開,空氣就突然安靜了。
電梯裡站了四個人。
站四個人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四個正是killer的人。killer戰隊住的房間在比吾名更高的樓層。
這四人自然就是killer戰隊的四個主力選手——seven、十一哥、久久、妖霸,killer戰隊這次總決賽來s市的一共七人,其餘三人是killer的領隊、經理和教練,領隊是個萌妹子,經理是個中年男人,教練是個前役fps職業選手。他們在別處辦點事,晚點才會去場館和killer四人匯合。
說起來,也有不少同行以為蟲蟲是吾名的領隊,搞得他們各種羨慕嫉妒恨,吾名各個方面來講都活脫脫是開了掛的人生贏家。
最尷尬的是,這個星級酒店的電梯空間很寬敞,站八個人綽綽有餘,修羅連藉口都沒得找,只得硬著頭皮僵硬地走了進去,其餘三人跟在他身後,也進了電梯。
「你們去幾樓?」站在按鍵旁邊的killer隊長十一哥禮貌問道。
「啊……」修羅連忙回道,「一樓,謝謝。」
昨天晚上,實則killer的官博和吾名的官博都多少被帶了些節奏,論壇上就更肆無忌憚了,兩個一線強隊的敏感碰撞,是一個大家都不想輕易放過的話題。
killer的四人站一邊,吾名的四人站另一邊,像是無形之中劃了一道楚河漢界,兩個勢力涇渭分明,連電梯裡的氣流仿佛都是僵硬的。
電梯裡沒人說話。從這到一樓,直達的話也就短短半分鐘時間,可這特殊的半分鐘漫長得修羅想自殺。
這樣不行啊!
正在修羅絞盡腦汁地思索如何打破僵局時,十一哥先開口了,「你們也這麼早出發啊?」
「啊,是啊,」修羅笑了笑,「我們去……訓練。」
「哦,我們也是。」
「……」
「……」
「最近天氣,還挺好的。」修羅又道。
「是啊,不熱也不冷,比我們那好。」
「……」
「……」
整個電梯的人都感覺到了兩人在竭盡全力地尬聊,蟲蟲差點笑出聲來,又生生憋住了。
修羅快哭了。外交官什麼的,真不是人幹事……說起來,你們仨能不能作點貢獻幫忙暖暖場啊!
修羅偷偷瞄一眼過去,更絕望了,這三人一個比一個淡定,對電梯裡違和到逆天的氛圍硬是無動於衷,眼睜睜地放任修羅獨自掙扎。
當電梯總算發出叮一聲響時,修羅心中大大地鬆了口氣,這趟地獄之旅好歹到頭了。
走出電梯後,他發現,他還是太天真了。
八人出來沒多久,迎面就碰上了無咎和千里。
「喲,」千里打了聲招呼,饒有興味地看了看killer四人,樂呵道,「狼崽,這不是昨天把你打爆的seven嗎?」
天狼:「……」
seven:「……」
眾人:「……」
修羅刀子般的目光狠狠地戳向千里——你,一,天,不,搞,事,情,會,屎,麼,少,年?
瞪完千里,他又幽怨地瞟向無咎——你也不管管?
無咎別過臉去,試圖掩飾自己也在看戲的表情。
就在這時,另一輛電梯也叮地響了一聲,兩扇光亮如新的金屬門緩緩打開。
又幾個人走了出來。
ego的成員。
「喲,」天狼脫口就道,「這不是昨天把你打爆的vida嗎?」
千里:「……」
vida:「……」
眾人:「……」
天狼惡作劇般揚了揚嘴角,一點也不掩飾神色中的得意,來啊,互相傷害啊。
「這麼人齊啊,」vida看了看killer幾人,再看了看吾名幾人,「你們約著一起的?」
「沒有沒有,」十一哥說,「剛好遇到,你們也要去場館?」
「是啊,」vida點頭,「一起走?」
他都說一起了,大家也不好拒絕,於是三個隊伍十四個人浩浩蕩蕩地一同前往酒店後門的出口。
這可是三支極其特殊的隊伍——總積分榜上的一二三名,這次全國總決賽冠亞軍最有力的爭奪者,這時要是有個粉絲不經意路過認出他們來,怕是要當場暈闕。
killer和ego之間算是老交情了,走在路上兩個隊伍很自然地就聊了起來,修羅感到他們比剛才在電梯裡時更尷尬了,搭話也不是,不搭話也不是,新隊伍真特麼難混啊。
他們偶爾還會聊到其他幾個比較熟悉的隊伍——bs、tqs和彩虹戰隊等,平時直播的時候他們會一起組排,線下賽見面時多半也會一起吃個飯什麼的,又說起彩虹戰隊狀態不是特別理想,bs戰隊和tqs戰隊爆發力很強,今天他們也有可能後來居上等等……都是以一種關心朋友的語氣輕描淡寫地談一談,並不過多深究。
這很正常,跟吾名和ldm聯賽里那些戰隊的來往異曲同工。畢竟,每個領域都有自己的圈子。
一千多米的路在大家的閒談中很快就走完了,大家進入場館後,沒有第一時間去設備席,而是要先到各自的休息室,進行一些訓練前的討論或安排。準備分道揚鑣時,十一哥向ego和吾名的眾人笑了笑,「今晚就直接賽場上見了,希望我們都能打出最好的狀態,憑實力爭個第一吧。」
「好,」vida說著,看向吾名幾人,「你們也加油。」
「好的,」無咎也笑道,「共勉。」
「嘿嘿,賽場見。」千里說。
吾名,killer,ego,還有bs,tqs,彩虹……這幾個水平處在金字塔尖的隊伍,將會在今夜的角逐中決出最無可爭議的勝者。在過去的比賽里,這六個隊伍,每兩個對手之間都或多或少有過交鋒,每個戰隊都有自己的閃光點,每個戰隊也都有自己不可動搖的王牌選手,很多話,他們沒有明說,不好明說,vida、seven又何嘗不想跟特定的對手一拼高下,但這些想法都是無意義的,絕地求生就是一個沙盒類遊戲,除了要與難纏的敵人對抗,還要與無常的命運對抗,他們所能做的,唯有以絕對的實力去攀上頂峰,證明自己。
如十一哥所說的,憑實力爭個第一,就完事了。
總決賽前夕,各大戰隊紛紛在自家官博上發出賽前宣言或戰隊成員的最新情況之類的內容,吾名的官博也不例外,可最引起粉絲們關注的不是修羅用心編輯的博文,而是千里的個人微博。
千里沒有配圖,只直截了當地說了一句話——「為什麼別人叫國服第一狙神,我叫狙委會主任,你們是不是歧視我?」
粉絲們在底下炸開了鍋。這個節骨眼上,千里當眾說出的這句話可不是隨意發的牢騷,而是別有深意啊!
「yoooooooooooo——皮皮千有想法?」
「皮皮千這是要幹大事啊!」
「皮皮千,我們看好你!」
昨天在賽場上和vida間接較量後,vida在賽後採訪中點了千里的名,今天千里就來了這麼一句露骨的質問……「國服第一狙神」還有誰?說他不是在隔空回應vida的宣戰,粉絲們都不信。
兩人這是針鋒相對地槓上了!
吾名粉和ego粉們都對此喜聞樂見,吾名粉們就等著千里一舉擊敗vida把國服第一狙神de名號光明正大地搶過來的那天,用事實堵住所有噴子的嘴,ego粉們則希望vida正面挫一挫那個不知天高地厚、所謂「國服第一弓箭手」的跨界選手的銳氣,讓他明白何謂真正的大佬。
不管之前的戰果如何,今夜四場比賽過後,一切就都有定論了!
killer的休息室里,滿滿當當地擠了六人,除了經理不在,包括領隊和教練在內的人員都到齊了。教練的手提電腦里正在播放昨天的比賽視頻,為了節省時間,他頻繁地拖動進度條,這會兒,他們正在著重研究一個隊伍——吾名。
教練暫停了畫面,以手指點了點屏幕,「第四個圈剛刷,看這個點。」其實不用他提醒,大家也已齊齊看向了他手指所在的那個坐標——它的與別不同之處在於它此時空無一人,教練按下繼續播放,並加快播放速度,讓大家更明了地看清楚大地圖上各個戰隊的動向,不出所料,吾名戰隊是第一隊也是唯一一隊快速前往教練剛才指的那個點位的。
這個點位不在絕對的中心處,但離圈中心不遠,屬於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最關鍵的優勢是,這個點位沒人。進入中後期後,要精準地預測出一個沒人的點位,不是一般地難,多少戰隊就是栽在不小心闖入別人地盤這種「運氣不好」上。
說是運氣不好,實則算是失誤,指揮的失誤。
「吾名總是能找到最好的點。」教練說。
就像開了全圖透視一樣。
「今天要奪冠的話,我們不僅要打敗ego,也要打敗他們,」教練接著道,「吾名的打法公認靈活多變,但其實也是有思路的,他們通常早跳傘,早落地,抓緊時間完成初級發育,第一個圈一刷出來就馬上轉移扎圈中心,然後三一分路,逐步探點推進,到中後期,一般第四個圈打後隊伍才會匯合,抱團時多採用22陣型,一組偏近戰,一組偏遠程。」
教練這番總結,也就是讓他們大致了解一下吾名的戰術體系,看看有無可參考學習之處,哪怕這次比賽用不到,以後說不定也能有所助益。若他們想針對吾名,基本上無從下手,吾名這個戰術體系的核心原則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會跳哪個點、選哪條轉移路線,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多,想猜透吾名指揮的心思就跟賭博一樣,沒這個必要。
在比賽中,出於私人恩怨或有多方聯手傾向的惡意針對會受到人們鄙夷,但為了奪冠而必須執行的針對戰術,則不僅不會被唾棄,還是有魄力有勇氣的表現。那些固定跳點的隊伍擺明了就是不怕被針對的,在他們的信念里,地盤代表著他們的尊嚴。
晚上6點30分,比賽準時啟動,場館裡座無虛席,觀眾席上騷動紛紛,好些個戰隊的粉絲團們都憋足了勁,一一使出大招,為自己喜歡的戰隊加油打氣。吾名粉們在這方面也算是經驗老到了,在丁香之吻的策劃下,他們趕在今天製作出了新的螢光牌,尺寸之大近乎稱霸全場,十六個大字異常醒目——「喪盡天狼,絕地熊起,千里突襲,所向無敵!」
丁香之吻當初因無咎千里他們退出ldm而起的憋悶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吾名先是直播高調轉型,莫名其妙地拿了個巔峰人氣獎,然後又高調參戰官方邀請賽,海選賽三連雞,初賽平穩出線,複賽一戰成名,總決賽以颯爽的黑馬之姿一衝到底,完全不虛其他一線強隊,到今晚,總積分排名第二,冠軍獎盃近在眼前,丁香之吻打從心底地覺得牛逼,他們牛逼,有眼光的自己更牛逼,這樣子當粉絲也才爽快。
兩個解說以一段開場白煽動了一下氣氛後,第一局比賽就開始了。
前面幾個圈算是平穩度過了,當刷到第四個圈時,桃之夭夭倏然發覺了異樣之處,「嗯?吾名今天的表現不太一樣啊。」
「怎麼了?」靈歡問道。
「你發現沒有,」桃之夭夭說,「吾名不扎圈中心了。」
聽桃之夭夭這樣說,靈歡馬上看了看大地圖上吾名的所在,「是哦,吾名現在的位置比起圈中心更偏向圈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