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雷與火,心與心

  一間偏殿。

  八人一鬼齊聚一堂,相顧無言。

  鬼妻小倩緊挨著譚晉玄,左手拽著譚晉玄的衣袖,低著頭,似乎在數腳上紅繡鞋上那朵大紅花有多少瓣。

  楚瀅瀅橫劍在膝上,閉目假寐。

  莫雨晗在給寶劍做保養,專心致志,一絲不苟。

  五鬼中的少年和少女耳鬢廝磨,老頭和老嫗手牽著手對視微笑,歲月靜好,雌雄莫辨中年人孤伶伶坐在一旁。

  沉默。

  沉默總會被打破。

  楚瀅瀅猛地睜開眼睛,左手握住劍鞘,右手握住劍柄,鏗鏘拔劍,渾身殺氣四溢。

  「你想做什麼?」

  依然在給寶劍做保養的莫雨晗頭也不抬問道。

  「殺人。」

  楚瀅瀅音調平穩,語氣漠然。

  「然後被軍法處死嗎?」

  莫雨晗依舊不抬頭,只是說的話有些尖銳。

  楚瀅瀅聞言默然,或許是不知如何回應,又或許不想回應。

  在馬金宇一登陸就宣布浮黎島實行軍管以後,一切都以平海衛的意志為主。

  此時此刻此地,代表平海衛意志的,就是副總管馬金宇。

  所以軍法,由馬金宇說了算!

  楚瀅瀅現在出去殺人,不管殺的是誰,就算是鐵定的魔修,都會被馬金宇抓住機會,予以針對。

  比如你奉誰的命令殺了我特意留下的魚餌,以至於壞了我釣出更大的潛伏在島上的魔修?

  屆時,陶鐵保楚瀅瀅也不是,不保也不是。

  不保的話,楚瀅瀅必死。

  保的話,不僅不一定保得下來,還很容易把自己搭進去。

  比如是不是你指使的楚瀅瀅?說!你勾搭了哪個魔宗、哪個魔修或者哪個域外天魔?

  當然,此乃後話。

  眼下的問題是,楚瀅瀅哪裡來的這麼大殺氣,哪裡來的這麼做動機?

  譚晉玄直接將這個問題問了出來:「你是想殺誰?殺陶大人,還是你自己,或者馬金宇?」

  「都不是。」

  楚瀅瀅恢復好心境,平靜回道,「我想殺了林昱輝。」

  譚晉玄問:「為什麼要殺他?」

  楚瀅瀅道:「因為他明面上在替馬金宇做事,實際是借著這個幌子,做了擴大化,污了陶大人的信譽,打擊了島民的意志。」

  卻是蔡唯明、金璨、林昱輝、鄭清河四人被馬金宇收為帳下小吏以後,各得了一個差事。

  蔡唯明徵調民夫,招募工匠。

  金璨修路和驛站。

  鄭清河負責給安置在浮黎島的外海島民營建房屋。

  林昱輝籌措建築材料。

  前三者都還好,做事規矩,小心翼翼。

  偏偏林昱輝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接到籌措建築材料的任務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從四座大城的城牆拆下來的磚、木、石、泥土給運走。

  這些材料,陶鐵已讓八人一鬼追隨者在這半個月裡,潛移默化地放出風去,

  說只要傳道院全部建好,就會將這些材料分給參與營建傳道院的民工,並出一部分錢助他們建房子。

  現在,不但自己的房子沒時間建,這些民工被徵調走給別人建房,連定好的材料也沒了。

  換句話說,林昱輝的行為讓陶鐵雖未明言,但已做出的承諾變成了一個屁!

  這件事,對島民的打擊無疑最大!

  譚晉玄這時平靜再問:「你有證據嗎?」

  楚瀅瀅反問:「需要證據?」

  譚晉玄點頭,鄭重說道:「林昱輝沒那個膽子做這樣的事,我可以肯定,是馬金宇授意他做的,無論願不願意,他不做不行。」

  「他願不願意關我什麼事?我看到的,就是他做了。」

  楚瀅瀅臉色漸有不耐,「讓開!如果你不與我同去,就把路讓開,我本就打算自己一個人去。」

  譚晉玄不讓,嘴唇動了一下,想要再說些什麼。

  五鬼中孤零零的中年人突然開口:「行啦喻家的,你心裡打的什麼主意,我們都看得出來。你要真心想借陶大人的力,興復喻家或者另立楚家,就像我們五個一樣,絕不廢話。大人吩咐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大人不說,我們就保持沉默。」

  「是啊,是啊。」

  卿卿我我的少女百忙中抽出空,出聲附和,「有事做,我們上,沒事做,我們閃。不礙眼,也不愛演。」

  少年哆的一下輕輕敲了敲少女的腦袋:「無憑無據,污衊人作甚?」

  少女摸著腦袋,癟嘴委屈嘟囔:「就她能無憑無據說話,我就不能?」

  少年嘆氣:「不一樣,而且大家是夥伴。」

  少女撇了撇嘴:「夥伴?什麼夥伴?我們五個不過是宗里知道陶大人命數奇特、氣運昌盛,又一定會回西南去,所以派來跟著,供他驅策,結個香火情,順帶蹭一點功德罷了。而且……」

  「而且什麼?」

  楚瀅瀅轉過身,看向少女。

  少女毫不怯場地與楚瀅瀅對視:「而且陶大人只是允許我們跟著,並沒有真的要收下我們好不啦。你不要一廂情願,自視甚高啦!」

  這句話是事實。

  陶鐵不是來者不拒的性子。

  從一開始,就是抱著交易的心態,在對待八人一鬼。

  故而楚瀅瀅默然,說不出什麼話。

  即便這個曾經損了她一通的少女現在又在陰陽怪氣她。

  不過她的目的已經達成,就無需硬要辯駁了。

  那就是借著要殺林昱輝為由頭,把馬金宇兩次針對陶大人一事擺到明面上,以及……

  試一試明面上追隨陶大人,包括她自己在內的,八人一鬼,到底有幾分真心,幾分機心!

  有幾人或者說有沒有人,願意替陶大人做髒活!

  這一試,是試給陶鐵看的,但對楚瀅瀅自己更重要。

  畢竟八人一鬼中,

  五鬼是五鬼宗每十年一換的五鬼,意義非凡,地位不低;

  莫雨晗背靠淨靈山,雖說已出了西南,但是那一手淨化靈氣的絕活兒,在陶鐵養煉萬餘兵馬和暗中培養浮黎島天才與身負血仇巫覡幾件事中,都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譚晉玄此人看似因娶鬼妻小倩一事,徹底絕了儒家士子的正途,但一來隱約背靠青州牧兼平海衛監軍李輝祖之女李劍顏,二來此人有學識、聰明、可以出謀劃策、也可以陰狠行事;

  唯獨她楚瀅瀅,現在是真的一點依靠都沒有,在追隨者團隊中,也缺乏明確的定位與作用。

  倘若譚晉玄、莫雨晗、五鬼,都基於各自的依靠,或者其它原因,不願為陶大人做髒活兒。

  那麼楚瀅瀅便要主動把這個角色攬過去了。

  人不能,一點用都沒有!

  楚瀅瀅的這個打算,在她起身拔刀往外走的時候,就被其他人看出來了。

  所以譚晉玄攔,莫雨晗嚇,五鬼明著冷嘲熱諷、實則也在勸。

  這一攔、一嚇、冷嘲熱諷,是另類的表態。

  楚瀅瀅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於是繞過譚晉玄,提著刀走出偏殿。

  今夜無月,星光也黯淡。

  浮黎島四面平原燃起了無數根火把,用以照明。

  道路、驛站、房子、海港、空港、營地、倉庫,都在忙碌營建之中,紛紛擾擾,熱火朝天。

  馬金宇派出的執法隊游弋在各處或大或小的工地上,督促著民工們幹活。

  這些工地上正在營建的建築,都是凡俗就能營建的普通建築。

  多用於安置外海島民。

  平海衛軍用的海港、空港、營地、訓練場、後勤倉儲,自有專門的土建部隊營建。

  無論普通還是軍用,都在日夜兼程搶著進度。

  空氣潮濕,似要下大雨。

  果然,楚瀅瀅一路疾行,下了主峰,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然而這雨能澆滅火把照明的火,卻無法澆止人心中的各種火。

  楚瀅瀅沒有施法避雨,就這麼淋著雨,很快就找到了正在指揮好幾萬民工開山鑿石、伐木挖土的林昱輝。

  這裡離主峰很近,直線距離不過二十里。

  畢竟浮黎島上,還有哪裡比中央山脈有更好的地方取石伐木挖土?

  林昱輝遠遠見著淋得像只落湯雞、右手握著出鞘利劍的楚瀅瀅,當即被嚇得心肝亂顫。

  「馬帥救我!」

  慌亂嘶吼一聲,林昱輝掉頭就跑。

  壓根就沒有與明顯就是來殺他的楚瀅瀅拼上一場的打算。

  即便楚瀅瀅只是個五品下修士,而他林昱輝的修為換算到天朝九品制,勉強算是四品上。

  真要打起來,楚瀅瀅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可是,浮黎島依然是浮黎島,卻不是浪魔宗統治的浮黎島,而是大庸天朝治下、平海衛軍管的浮黎島。

  他林昱輝要是膽敢在此時的浮黎島顯露魔修的手段,即便只是為了自保,也只有絲路一條。

  所以見了殺氣騰騰,殺意、殺機毫不掩飾,直接沖他而來的楚瀅瀅,林昱輝想都不想,高聲呼救直接跑。

  只是剛剛跑出兩步,林昱輝突然定住住了。

  整個人的姿勢也十分彆扭。

  上身前傾著,近乎九十度彎腰,左腿單獨支撐身體,右腳後抬,伸得筆直。

  一雙眼睛中滿是恐懼與憤怒,面色猙獰,脖頸間青筋暴起,像是要用盡全身所有的力量,掙脫束縛。

  就連先前不敢動用的魔修手段,都用了出來。

  霎時間,幽幽魔氣先自腹下湧起,直衝眉心和頭頂。

  嗤嗤的兩聲。

  林昱輝後背的衣服爆開,碎片四散。

  兩邊肩胛骨一陣抽搐,倏爾間長出一雙慘白骨翅。

  黑色長髮盡數向夜空根根直豎,繼而蜷曲,趴伏在腦袋上蜿蜒扭動,像是一條條細小的蛇在吐幸。

  額頭兩邊鼓起了肉包,破開以後,長出彎彎曲曲的犄角。

  一雙眼睛全部變黑,沒有眼白。

  腐蝕性極強的酸霧撲哧撲哧從鼻翼中噴出,將殘破的衣服全部蝕去。

  待到酸霧散開,一個魔怪出現在楚瀅瀅眼前。

  林昱輝在不知從何而來的威壓下,擺脫束縛的本能驅使下,將自己的靈魂奉獻給了域外天魔,徹底墮落。

  在附近開山鑿石的民工們早早就縮成一團,雙手抱頭,蜷曲著跪在地上。

  一個個渾身顫慄不已,恐懼到了極點,但無人敢反抗。

  三個身負血仇的巫覡各自付出三十年壽元,終於換來的一對一對決中處刑報仇,所激發出來的一點點反抗意志與自強之心,此刻蕩然無存。

  董壽的話迴蕩在施下威壓的陶鐵耳邊:

  「在海外島嶼,三個月的傳道救不了塗炭的生靈,只有把海外魔門殺絕,才能救,與其把寶貴的三個月時間用在短時間內起不了多少作用的傳道上,不如多殺一些魔門魔修。」

  一遍又一遍。

  其實無聲,卻又仿若洪鐘大呂。

  轟鳴著陶鐵的心,更發出質問:「你還要傳道?」

  浮黎島最高處,剛剛建成的燈塔上。

  陶鐵端坐,面向東方,雙眼緊閉,面容平靜卻又似乎翻湧著無數波濤。

  這半個月,這兩個半月,這一年多,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宛如滔滔大浪,在陶鐵腦海中奔涌不休。

  時而沖天而起,時而平靜無波。

  馬金宇的到來,一道軍管之令,不到三天時間,讓自己半個月的精心籌謀化作灰燼,更是在其中占據著極大的篇幅。

  反覆出現了好幾次。

  煉出三昧真火的憤怒與激盪心情,也不斷復現。

  他所求不多,只是想要踏踏實實做成一件事,在三個月實踐環節中表現出色一些,僅此而已。

  因此,明知道馬金宇奉了三皇子之命,在針對他,陶鐵也沒有放在心上。

  畢竟這波操作在規則之內,而且理由站得住腳,哪怕放到朝堂上去吵,也挑不出馬金宇的刺來。

  就像長公主想的那樣,陶鐵自身本就願意來浮黎島

  既是第一,當做第一!

  到最前線、最危險、最困難的地方去,做出一番成績!

  陶鐵來了,而且做得很好。

  搜颳了錢糧,滅了浪魔宗的反撲,煉化了足以炸沉全島的魔氣、魔念,營建了五間傳道院,取得了一些信任基礎,種下了自由平等的種子,學生也招收了近三千名,而這個數字只是起步……

  然後馬金宇帶著繆宗仁的命令來了,稍稍擴大化。

  一切成灰。

  這是陶鐵魂穿此界以來,唯一一件想做但是沒有順遂做成的事!

  究其原因,

  似乎是繆宗仁的命令,馬金宇的針對;

  又似乎是無始魔宗及其麾下諸多海外魔門反撲在即;

  亦或是陶鐵走錯了路,

  竟然在戰火未休、隨時動亂的處境下,傻乎乎地選擇掃盲傳道授法!

  這不,戰局稍有變動,馬金宇執行任務時稍有針對,前面半個月做的一切,不都成了無用功嗎?

  董壽的話又在陶鐵耳邊迴蕩。

  轟隆隆的聲音在夜空上滾滾炸響。

  一道雷劈下了地,一束火燒上了天。

  魔怪形態的林昱輝被劈成了焦炭,被雨一澆,滋啦聲中成了灰燼。

  傾盆而下的瓢潑大雨被火燒散,瞬息停了。

  雨下起前匯聚而來的彤彤烏雲散去。

  星光大盛,明月皎潔。

  星月的光遍灑在浮黎島上,照映著全島,宛如白晝,可以盡情趕工。

  楚瀅瀅耳邊響起陶鐵的聲音:「回來,明天做事。」

  隨後……

  燈塔的火光照破黑暗,投向東邊海域,給第一批內遷的外海島民指引。

  陶鐵的身影出現在馬金宇的營地外,請求見面一談。

  「何事?」

  馬金宇在百忙之中,接見了陶鐵,開門見山,不講絲毫情面,「來請罪?還是來求我抬一手?」

  陶鐵逕自平靜說道:「太祖定下的規矩,無論哪個行業,都必須保證每天至少一次練功,馬副帥要違抗太祖的旨意嗎?」

  正在翻閱各地各倉糧草數字的馬金宇微微一怔,抬頭看向陶鐵,頗有些意外問道:「你還想著傳道?」

  「當然。」

  陶鐵平靜說道,「唯易不易。」

  易有三義,曰變易,曰簡易,曰不易,博大精深,受用無窮。

  各人理解也不盡同。

  於陶鐵而言,今晚他悟出了一點,或許偏頗,但自身適用。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相比起太祖經歷的那些艱難坎坷,他遇到的這點小小挫折算得了什麼?

  不易初心,方得始終。

  半個月的努力做了無用功而已,無非就是……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