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塵間多少事(一)
一道紅光掠過,仙劍赤瑩繞飛一周,格開了刺向青衣的三把長劍。赤瑩乃是紫微真人年輕時所掌仙兵,豈是凡品可比?且不說其他異能,僅是鋒銳一項,就已是匪夷所思。與三把長劍一觸,赤瑩即在其中兩把劍上留下數個缺口,還險些將一把劍質差些的給居中斬斷,這還是紀若塵道行實在太低,僅將赤瑩威力發揮了一二成所致。
但二人周圍寒光閃耀,銀華流動,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紛紛攻來,又哪止七件八件?
眼見一桿赤金長槍有若毒龍般向青衣後心刺來,紀若塵瞳孔急縮,右手如電將青衣拉入自己懷中,左手即向長槍拍去!
只是左掌堪堪拍到赤金長槍的剎那,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猶豫,終於變拍為格,以前臂向上一格,將長槍盪而向上,從青衣身側掠過。只是掌赤金長槍那胖子道行頗為精強,見狀大喝一聲,面上金光一閃,長槍槍鋒登時在紀若塵手臂上開了一道血口。
紀若塵只當那道傷不是添在自己身上,左手尾指無名指一收,剎那間握個法訣,一道藍電自食指上射出,擊在赤金長槍上。長槍瞬間布滿了細小的電火,那胖子被電火一激,動作當即一滯,但隨即恢復了行動力。
紀若塵臨戰經驗何等豐富,這等機會如何肯錯過了?那胖子眼前紅光一閃,隨即大吼一聲,赤瑩已在他胸前劃破一道血口。他臉上隨現恐懼之色,晃了幾晃,就如兩個此前被赤瑩所傷的同伴一樣,一頭栽倒在地,就此人事不知。
紀若塵攬著青衣,忽然旋了一圈,與她換了個方位,隨即悶哼一聲,後背已被一把九環潑風刀狠狠砍中,深可見骨!紀若塵臉色一陣蒼白,左手凌空一抓,將赤瑩收在掌中,然後凌空蹈虛,帶著青衣閃電後退三步,在刀劍叢中硬穿而過,也不回頭,左手即是向後一揮!
噗的一聲輕響,赤瑩已在偷襲者頸中對穿而過,然而紀若塵身上又添三道傷痕。
來襲之人似是為紀若塵剛勇所懾,齊齊後退了一步。紀若塵臉上已無血色,身上諸多傷口都閃耀著淡淡金色光輝,顯是丹藥之力正助了收束傷口。但他身上傷口實在太多,激戰中又耗力過度,仙丹之力也不足以封住他身上諸多傷口,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在滲著血。雖然血流如絲,但傷處太多,此時他仍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來襲者足有十餘人,衣著整齊,看來屬於某個不算太小的門派。此時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青年越眾而出,挺劍喝道:「無恥小賊,竟敢接連害我師兄!今日你還想走得脫嗎?若你束手就縛,隨我回山聽候發落,可免你當場一死!」
紀若塵淡然一笑,望向了那年輕人,道:「我早已說過,我乃是道德宗弟子,你等卻還要為難。羅然門近年來崛起江湖,聲威日盛是不假,但若說連道德宗都可以不放在眼裡,恐怕徒惹人笑。」
那年輕人不怒反笑,喝道:「真是笑話!你若是道德宗弟子,那我就是紫微真人了!你若真是道德宗弟子,怎會如此回護一個妖物?我看你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好色之徒,看中了此妖美色,才假冒了道德宗弟子而已!廢話少說,快快束手就縛,我羅然門乃名門大派,回山後掌門自會給你一個公道!」
他話音未落,紀若塵背後一個著道裝的中年男子悄悄展開一張黃符,口中念念有詞,右手即向紀若塵一指。
黃符迅速燃盡,那道士二指上已亮起蒙蒙黃芒,須臾間明黃光芒暴漲,一縷真火如疾風驟雨般向紀若塵襲去,紀若塵卻恍如未覺!
青衣伏在紀若塵懷中,恰好看到了道士正要從後偷襲,那道士動作快極,她剛一察覺,真火已然攻至!青衣惶急之下,側頭一甩,滿頭青絲揮灑而下,然後抽出一根青絲,迎風一晃,青絲節節伸長變粗,每伸長一節,即會張開四瓣如鱗利刺。只在剎那,一根風情無限的青絲已化成了二丈長鞭!
青衣皓腕微微一抖,長鞭即如忽然有了生命,昂然而起,恰似一頭張牙舞爪的黑龍!長鞭上光華流動,瞬間游離出九顆青色雷球,排成筆直一線,迎向了道士指尖發出的一道三昧真火。
第一顆青雷已擋住真火去勢,第二顆青雷則將餘下真火炸得乾乾淨淨,接下七顆青雷前赴後繼,一一在那道士身上炸開。那道士哼都未哼一聲,仰天即倒,自此全無聲息,眼看著輪迴去了。
青衣啊的一聲驚呼,臉上瞬間失了血色,臻首一埋,伏在紀若塵懷中,雙肩微微顫抖,再也不敢去看那道士死活。
場中一片死寂,靜寂中又有熊熊烈火焚燒!
羅然門一眾門徒並未向倒在地上的同門多看一眼,十餘雙眼睛盯著的,只是青衣手中那根兩丈長鞭!
那偷襲紀若塵的道人修為可不低,拿手的真火咒竟然在青雷前一觸即潰,全無抵抗之力,可見青雷之威。同是修道之人,羅然門眾徒早已看出青衣道行極微,能修成人形已是不可思議之事。再看她適才神色,又顯是一個從未殺過人的雛兒,發出這九顆威不可當的青雷,當全是那根長鞭之功。
如此論來,這一根長鞭,又要比紀若塵所用仙劍赤瑩好得多了。任何修道之士若得了這根雷鞭,其威其能,何止倍增?
青衣全不知世間人心險惡,如雪的右手輕輕顫著,纖指一松,竟然就將這一根萬眾矚目的雷鞭就此扔下,轉而緊緊抓住了紀若塵的衣裳,輕輕問道:「他……他死了沒有?」
雷鞭悄然落地,尺半長的鞭柄上盤繞著一條黑龍,望上去栩栩如生,似就要破空而去。鞭柄落於地面上,終於發出噗的一聲輕響。這微不足道的聲音。在那些有心人的耳中,恰如洪鐘巨鼓,其音之響,足以貫通天地!
此時此刻,那一根雷鞭,似已是無主之物,正等待著有德居之的正主出現。
幾個羅然門眾喉節上上下下,艱難地咽下口水,潤了潤幹得幾欲發火的喉嚨。然而心頭之火,仍催得他們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半步。直到旁邊一道凌厲的目光傳來,他們才看到那年輕人一臉怒容,方自心中一驚,訕訕地又退了回去。
紀若塵暗嘆一聲,知青衣並未看到周圍眾人眼中的貪意,即使看到了也不會明白。她更不可能看得出剛剛那道士偷襲時,自己眼中一閃而逝的殺機,於是拍了拍青衣的頭,安撫道:「放心,他死不了的。」
青衣當即大感心定,輕輕地點了點頭,但一雙手仍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不肯有片刻放鬆了。
紀若塵左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顆暗紅色的丹丸,而後曲指一彈,嗒的一聲,那顆丹藥即落在道士的胸口,道:「只要魂魄不散,服此丹立即起死回生,不過道行受損是免不了的。」
羅然門眾人所有目光又都盯在了那顆暗紅丹丸上,耳中只聽到了『魂魄不散,起死回生』八字。此丹如真應了這八個字,那即是罕見的仙丹。如此靈物,又怎捨得給這垂死道人服下?
那年輕人面露猶豫,天人鬥爭了許久,方始一咬牙,道:「給郝師兄服藥!」
丹一入喉,那道人果然有了呼吸,於是落在紀若塵身上的目光登時又熾熱了許多,簡直可以將他的衣衫也燃了。
紀若塵早知今日之事難以善了,當下取出一枚寸許長的銅製煙火,只伸三指輕輕一捏,煙火已然啟動,眾人剛聽得咻的一聲,那枚小小煙火就已沖天而去,沒入雲中,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既未見煙花綻放,也不聞驚天雷鳴。這一枚救命的訊號煙火,就似半途壞了一般。
羅然門眾人見了,自然譏笑一番,那張狂輕浮的年輕人卻仰望著天空,若有所思。
紀若塵拍拍青衣,微笑道:「他已經活了過來,你無需擔心殺生了。」
青衣這才抬起頭來,喜道:「真的……啊!」她一抬頭,這才發現紀若塵前襟早已被血浸透,當下一聲驚呼!
紀若塵微笑道:「一點小傷而已,沒事的。只是我暫時護不了你了,你忍一點委屈,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說罷,紀若塵環顧一周,冷笑一聲,道:「你羅然門如此興師動眾,為的不就是這把赤瑩?只要你們不為難青衣,赤瑩儘管拿去,我也可隨你們去一次羅然門,交代一下這三條人命。」
那年輕人也收起了輕浮之色,鄭重道:「只要你隨我們回山,我必不會為難她。只是你既然救得了郝師兄,為何不能再救我三位同門之命?若不出人命,萬事皆好商量。」
紀若塵淡淡地道:「赤瑩上塗的乃是墜凡塵。」
聽得墜凡塵三字,羅然門眾面色都大變,心下萬分慶幸適才未被赤瑩給刮到一點,頗有逃出生天的僥倖。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著紀若塵將赤瑩擲於地,任由羅然門眾與雷鞭一同取走,然後有兩名羅然門眾將紀若塵從她身邊拉開,用生絲與金線混絞的繩索將他雙手牢牢縛住。她又看著數名羅然門徒迫不及待地搜遍了紀若塵全身上下,連一塊普通玉佩都不放過。
青衣終於有些明白了。
她咬著下唇,忽然道:「公子!我……我叫叔叔來吧!」
紀若塵本閉上了雙眼,任那些羅然門眾施為,聞言張目,望了青衣一眼,微笑反問道:「你很為難嗎?」
青衣低下了頭,一時竟感有些無法回答。她不擅謊飾,如此一來,已表明了其實極是為難。
紀若塵又閉上雙眼,被幾名羅然門眾拉著向遠處的馬車行去。
此時一個胖大道人走到青衣面前,竟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噴嘖贊道:「真是一個可人的小妖!我看人間絕色也不過如此吧?瞧這皮兒滑的,難怪那小子肯為你拼命,若是換了道爺我,說不定也願意還俗了……」
那胖大道人甫一動手,紀若塵即停了腳步,緩緩回頭,雙眼漠無表情地看著他。在紀若塵那無悲無喜的目光注視下,道人越來越是不自在,心頭寒意暗生,幾乎將手中都凍得冰了!一番色迷迷的話才說到一半,他聲音就小到了幾乎聽不見的地步,不光收回了撫摸青衣臉蛋的左手,連抓牢青衣雙腕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看什麼看!再看道爺把你眼珠子挖出來!」那胖大道人意識到了失態,不由得惱羞成怒,向紀若塵咆哮起來。
紀若塵淡淡地道了聲:「誰再敢動她一下,日後我必斷其雙手!」說罷即逕自向馬車行去,再不向這邊望上一眼。
那胖大道人呆若木雞,直到紀若塵行遠,這才跳腳罵道:「凶什麼凶!害我三位同門性命,道爺倒要看看你還能得意幾天!」
狠話雖已放下,但他聲音卻是小得有些不自然,就連身邊人都未必聽得清楚,更不必說已然行遠的紀若塵了。不過胖大道人身旁的幾位同門都未有譏笑他之意,人人盯著紀若塵的背影,神色均不大自然。
片刻之後,一個年長些的人才向青衣道:「隨我們走吧。」
青衣默然不語,隨著他向馬車行去,幾個羅然門弟子隨後跟來。這一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沒有人再願意接近青衣一步。
咣當一聲,厚重的鐵柵門重重關上,隨後嘩啦一聲,一條粗如兒臂的鐵鏈將牢門鎖起。
紀若塵雙手抱膝,靠坐在長滿了青苔的石壁上,怔怔地望著不住滴水的地牢牢頂,不知在想著些什麼。他想得如此出神,黑暗陰濕的地牢,撲面而來的惡臭,甚至於身邊的青衣,都未有引起他的注意。
這狹小牢房深處地底,初入時覺得悶熱,但待得久了,即會感覺到那浸骨陰寒。青衣花容慘澹,顯然有些受不住牢中陰寒,想要向紀若塵身邊靠去時,卻又有些畏縮,沒敢過去。
她咬著下唇,反覆猶豫,終怯怯地叫了聲:「公子……」
紀若塵維持著原姿未動,只是嗯了一聲。
「公子系出名門正派,而青衣只是一介小妖,公子何以屢次相救,甚至不惜自陷絕地?公子那顆朱丹,本是救命用的,又何苦為不使我開了殺戒,就此用了?青衣……遲早是要殺人的。」
陰濕惡臭的地牢中,唯有青衣那婉轉的聲音回迴蕩盪,悠悠不絕,紀若塵卻默不作聲。這樣一個簡單問題,竟把紀若塵給問住了。
紀若塵就這樣靜靜坐著,不知過了多久,方才淡淡答道:「我也不知道,就當是上輩子欠你的吧。」
青衣聽了,也未做聲,只是怔怔地看著地牢一角。那裡有一汪積水,渾濁的水滴一滴一滴自石牢牢頂滴落,落入積水,砸出一朵朵泥花。她就這樣數著水滴,也不知數過了幾百滴,方幽幽地道:「對不起,青衣讓公子身處險地,以後……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紀若塵只嗯了一聲,仍自出神想著。
青衣輕輕嘆道:「公子無需煩惱,我已告訴了叔叔,他很快就會來的。只是青衣以後,可能……可能不能再相隨公子左右了……」
紀若塵訝然望向青衣,她卻側過臉去,不願與他眼光對上。
紀若塵終嘆了一聲,道:「這又是何苦?我宗後援轉眼即到,羅然門從我們這裡拿去的東西,終會叫他們十倍百倍的吐出來。」
青衣垂著頭,幽幽地道:「那公子又在為何事為難?」
紀若塵也在望著那滴滴落下的渾濁水珠,片刻後方嘆道:「我在想,今後當如何自處。」
青衣聽了,只是緩緩低下頭去,不知道究竟明白他話中之意沒有。
地牢中陰寒愈來愈盛。
紀若塵終於不再抱膝枯坐,輕輕一攬青衣的肩,青衣當即馴順地偎在他懷中。
他看著的是漆黑的地牢牢頂,眼中所見,卻是一個哂然立於世間的身影。那一句「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會裝裝溫良賢淑。」言猶在耳。
青衣似有所感,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似是身上偎得熱了,心中卻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