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慟(下)
「吟風,你看,這堂上掛著的兩幅畫像,其一是我宮開宮祖師林化玄上人,另一位則是得成大道的青靈真人。青靈真人羽化飛升之後,遺下仙卷寶器若干,我青墟宮自此始興,得成正道大派,因此尊青靈真人為我宮二祖。」虛玄真人甫一進上皇寶殿,就將吟風引到大殿正中的兩幅畫像之前,如是說道。
這上皇寶殿雖貴為青墟宮供奉青墟宮歷代真人祖師之地,然則規模並不宏大,外觀也不甚起眼,只是整個建築古樸拙雅,一廊一柱也是光滑圓潤,看上去倒是久有些年月。其實這座上皇寶殿正是林化玄創立青墟宮時所建,千餘年來幾經復建,外觀風貌卻未改變,正取的不忘先師之意。
寶殿正中壁上所掛的這兩幅畫卷,一個是慈眉善目,微笑而立的中年修士,另一個則是足下生雲,正悠遊自在遨遊於山水間的有道真人。繪畫之人筆法傳神,寥寥數筆勾勒,仙氣即撲面而來。上皇寶殿兩側殿壁上又各塑有七八具金像,像下有一青銅銘牌,刻著所塑之人畢生事跡,看來俱是青墟宮有史以來有大成就的真人。
吟風看到兩壁塑像時,眉頭稍皺,神色間頗有些不以為然。他搖了搖頭,再次抬頭仰望著正中兩幅畫像,凝神觀瞧。
虛玄真人也不催促,只是在旁靜等著,目睹奇怪、不解、疑惑、掙扎各種表情在吟風臉上呈現。直到吟風因痛苦不堪而鎖緊了雙眉,他才緩緩道:「吟風,你可看出什麼來了?」
吟風雙眉如劍,眉梢處又微彎如月,這一雙欲剛還柔的眉,恰似玄蠶臥初雪。此刻聽得虛玄真人相詢,吟風雙眉鎖得更緊了,遲疑道:「這青靈真人……似是在哪裡見過,可是……可是我想不起來。」
說話間,他忽然一聲呻吟,雙手捧頭,剎那間臉色蒼白,面容扭曲,冷汗滓滲直下。
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吟風搖了搖頭,放棄了搜索回憶的想法。他所有的記憶,都是自重現蒼穹的一刻開始。此前所有事都已忘了個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虛玄真人看在眼裡,長眉微微顫動了一下,旋即面如沉水,全然無波。他撫著長須,娓娓勸道:「吟風啊,不論你前世有何因緣,這一世你總是生在青墟宮,長在青墟宮,一身道行溯源而上,也是出自兩位先祖。前世之因,今生之果,你雖不拜凡俗眾生,然則飲水思源,兩位祖師可是值得你一拜?」
吟風思索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向殿上兩幅畫像拜了一拜。
虛玄真人當即喜上眉梢,呵呵笑道:「本來我青墟宮最重規矩祖制,不論何時何地,祖法禮數皆不可廢。不過你是例外,既然已拜過了祖師,已可算是青靈真人的再世弟子。此後在青墟宮中連我在內,你不必跪拜任何人。青墟全宮各處,你皆可去得。」
吟風茫然地點了點頭。
虛玄真人又從懷中取出四冊古卷,交與吟風,道:「這是青靈真人升仙后所留《上皇金錄》四卷。你既與青靈真人有緣,且拿去自行參詳吧。若有疑問,儘管來找我。你先在這裡待著,此次天雷劫難非小,你的事情也得向諸長老真人交代一下,我先去安排,一會自會來接你。」
說罷,虛玄真人即出殿而去。
吟風手握四卷珍貴無比的《上皇金錄》,卻並不翻看。他獨自立於殿中,心中如潮翻湧,只是反覆想著:「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因緣……」
啪!
一滴晶瑩水珠悄然而落,在青玉地面上摔得粉碎。
吟風悚然而驚,低首望著地面上那一朵小小水花,一時間不明所以。
悄然間,又一滴水珠掉落。
吟風伸手在臉上一拭,原來,他早已淚流滿面。
「這是為何?這是為何?」他心中大驚,又有些隱約慌張。可是待要細想時,難當劇痛又如期而至。然而他強忍苦痛,依然在一片空白的神識中苦苦搜索。
片刻之後,吟風終於不支倒下,面如金紙,汗透重衣,依然一無所獲。他茫然仰望著殿頂承塵,任由清淚汩汩而下。
那些前塵往事,難道,都已離他而去?
「師姐,我來了。」月色之下,含煙輕輕喚了一聲,就推開木扉,走進了這寬敞卻頗顯簡陋的正房。
房中陳設簡陋,僅有一床一幾,四壁蕭蕭,灰泥有些脫落,只東牆上掛著一把長劍。室中無燈,透窗而入的月色下,依稀可見一個綽約身影,正立在窗前。
聽得含煙呼喚,她徐徐轉過身來,正是懷素。懷素正當妙齡,容貌身材都是上上之選,此時距離紀若塵闖她浴房已有些時日,她眉梢眼角已有了些許稜角,望上去柔媚中平添一分剛毅。見含煙到來,她臉現喜色,迎了上去。
含煙手中提著一個小小食盒,款款行到幾前,將食盒中三碟小菜,一壺烈酒擺在了几上,道:「師姐,這都是含煙的手藝,你試試吧。」
懷素也不答話,抓起酒壺,一仰頭,咕咚咕咚地直接喝乾,這才長吐一口氣,嘆道:「真是痛快!」
含煙默然立在一邊,待懷素飲完了酒,才道:「師姐,歲考將至,這一個半月當中,恐怕我不能來看你了,你……好生保重自己。」
懷素聞聽之下,身子輕輕一顫,然後方道:「好快,已經是十一月了。原來……我已在這裡待了大半年了。唉,自我在這寒露殿面壁清修,當初的那些姐妹一個都未曾來過。我們本無多少情分,反而是你總來探望我。」
含煙淺淺一笑,道:「這也怪不得旁人。看守寒露殿的兩頭風虎可不如人那般徇私,其他姐妹當然進不來。我是自幼就與它們玩得熟了,所以才會放我進來呢!」
含煙頓了一頓,似是猶豫不定,半天才忽而輕嘆一聲,道:「師姐,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懷素一怔,笑道:「含煙,我其實已是待罪之身,你卻多次悄悄來探望我。有這份情義在,還有什麼話講不得?」
含煙嘆道:「其實玉玄師祖為中興丹元宮日夕殫精竭慮,聽說紀若塵身份特殊,此番又確是被人陷害,所以玉玄師祖也是有苦衷的,你又何必堅持己見,定要在這裡憑空受苦呢?師姐,我聽說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可是現在呢?你已經無酒不歡了。」
懷素默然片刻,方咬牙道:「苦衷?當日情形,他哪裡像是受了陷害的樣子?這且不論,那紀若塵受人陷害,一句話就輕飄飄地帶了過去。我失了的清白,卻又向誰討去?師祖的確是為了中興丹元,無所不為。只可惜我懷素僅是一介凡俗女子,無法為了中興丹元而奉上一切,玉玄師祖之命,恕我做不到!」
含煙面有訝色,一雙煙波般的眼只是望著懷素,問道:「玉玄師祖命你做什麼?」
懷素默然不答,一把抓過酒壺,仰頭就向口中倒去。結果倒了個空。原來壺中早已涓滴不剩。懷素隨手將酒壺擲出窗外,長身而起,立在窗前,只是凝望著如霜月色。
含煙等待了片刻,盈盈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師姐……」
懷素似是幽幽嘆了一口氣,竟徐徐解衣寬帶,片刻後,一個玉琢般的身體已盡展在含煙之前。月色如水,灑在她如絲如緞的肌膚上,似也緩緩生出一層輕煙,那如畫女子,就此若籠上一層輕紗,掩映迷離處,更增了三分驚心動魄。
「含煙,師姐美嗎?」
含煙極為訝異,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師姐當然是極美的……」
懷素輕撫著自己身體,幽幽嘆道:「古雲紅顏禍水,原是不假。這世間女子生得美了,也就是一樁罪過。你不必問師祖之命是什麼,總而言之,我做不到。」
含煙聽了,只是默然。
懷素忽然問道:「含煙,我聽說你曾與紀若塵共同授業,那你可知他現下道行是何進境嗎?」
含煙答道:「去年歲考時,他剛入太清真聖之境。」
懷素悽然一笑,道:「很好!那今年我就自毀兩層道行,在歲考中會會他好了。」
含煙大吃一驚,急道:「師姐,萬萬不可!如今又是一年過去了,雖依常理來說,他道行萬不可能再進一層。但他畢竟由八位真人授業,與尋常弟子有所不同,就是歲考前真的精進了,也非是奇事。那樣的話,師姐你不是白費了苦心?況且……」
懷素見含煙猶豫,苦笑一下道:「有什麼話,你但講無妨。」
含煙方道:「紀若塵入道得遲,初時天分不顯,可是如今已連奪三次歲考第一,進步凌厲,大有後來居上之勢。且他道法變幻多端,又有克制我宮手段,師姐……你就算存了必死之心,也未必能達到目的。何況你突然自毀道行,真人們如何能不起疑?此事萬不可行!」
懷素笑得悽苦,道:「我明白了,看來我拼卻自毀道行,也不是他的對手。如此說來,我該等他慢慢追上來,初入了玄聖境時,才有機會將他一舉擊殺了?」
含煙又嘆道:「師姐……你就算真能將他殺了,真人們可都在旁邊看著,收魂續命,難道是件難事嗎?」
懷素怔怔立著,早有一滴淚珠滑落,她卻渾然不覺,只是道:「那……我該怎麼辦?」
含煙欲言又止,良久,方輕輕一嘆,道:「此事乃逆勢而為,含煙也只是一介凡塵女子,該怎麼辦,我也不知。」
瑞雪連天,已是隆冬時分,再過三日,道德宗一年一度的歲考又要到了。
此時紀若塵早已擬好歲考應戰方略,相應的法寶也已整理完畢,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架上。需要在歲考中使用的丹藥咒符,則早在半月前就已準備停當了。去歲剛入太清真聖境時,他就倚仗變幻手段,一舉奪得第一。今年他私底下解離訣用過多次,然而距離突破真聖之境仍有一段距離。但不管怎樣,如今紀若塵真元深厚,已與去年此時不可同日而語,今年再奪第一,已無甚懸念。
現在他萬事已備,除了打坐清修外,已然無事可做。這段時日中他心中屢有煩躁不安之意,但自當日卜出血兆,紀若塵就將一應卜卦之器置於屋角,由其生塵。卦材則多半用來填補自身元氣。就是習練卦象之時,也不再以謫仙為題。
他雖不卜卦,但對於因果之說,輪迴之道卻留上了心。可是一番查閱道藏典籍後,紀若塵卻仍是茫無頭緒。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因果輪迴之道,比之三清真訣更是晦澀難明。
紀若塵立在窗前,望著窗外紛飛大雪,一時間千思萬緒,湧上心頭。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當年在龍門客棧時,掌柜的與掌柜夫人的一番爭吵。
那日生意清淡,全天不見一隻肥羊上門,掌柜夫人的臉就有些黑了。晚飯時分,客棧里濃雲密布,隱有驚雷之意。紀若塵當時年紀尚幼,嚇得噤若寒蟬,只是低頭扒飯,生怕與掌柜夫人目光對上,將這一場狂風暴雨給引到了自己身上。
好在掌柜夫人罵天罵地罵仙佛之後,話鋒一轉,卻是落在了掌柜頭上。她這一開口,恰似數口巨鍾同時奏響,雖有蒼勁清越之意,然而聲音實在太大,直震得四壁落灰,碗碟亂跳。
紀若塵頭暈眼花之際,只聽得她數落掌柜地道:「你這無用殺胚!天生的一副苦命衰相,每過十年必有一次大劫!眼看著再有五年,就又是一道鬼門關了。想老娘當年那也是風情萬種,上門說媒的,沒一百也有八十,怎麼就瞎了眼看上了你?弄得直到現在還得跟你在這鳥不生蛋的荒山禿嶺開間破爛小店,唯一的夥計還是撿來的!遇上清苦年景,連吃飯都成問題!」
掌柜的心情也不太好,又有幾杯劣酒下膽,酒壯衰人膽,當下也用力一拍桌子,怒道:「我雖然十年一劫,可是每次都只見店毀,未有人亡!這不是大富大貴、鴻運當頭,卻又是什麼?哼哼!說什麼當年?當年你自然是風情萬種!你在河東吼上一聲,連河西村都是十室九空!」
掌柜夫人勃然大怒,高喝一聲:「張萬財!你好大狗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喝聲未落,一隻蒲扇般大手已帶著一股惡風,向掌柜的臉上扇去!
掌柜的動作快極,抓起一碟包子就擋在了面前。
紀若塵機靈之極,此情此景又見得多了,當下早一溜煙般躲到了桌下。他在桌下只見掌柜和掌柜夫人四隻腳此進彼退,攻防有方,頭頂上乒桌球乓,又不知有多少碗碟遭殃。
想到此處,紀若塵不禁莞爾。但他忽然一驚,在心中細細算了數遍,寒意漸生。算起來,掌柜的十年大劫之日,正是紀若塵上山之時!
回想前事,紀若塵不禁黯然。看來這掌柜夫婦終還是未能逃過店毀人亡的大劫。
紀若塵凝望漫天飛雪,耳聽呼嘯罡風,深深吸了一口氣,任那浸骨寒意在胸中慢慢擴散。
無論是福是禍,該來的總會來的,卦象卜得再多,到頭來也是無用。
他忽然一聲清嘯!
這一年歲考,紀若塵不用法器,不備咒符,僅一襲青衫,一口木劍,帶傷三十八處,戰無不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