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奈何途
長安四門大開,數萬妖卒滾滾而出,一路西進,一日功夫,已進百餘里,抵達馬嵬坡下。
馬嵬坡前,此時千樹梨花早謝,萬朵碎玉飛瓊,盡化浮塵泥土。
「停!」
紀若塵軍令一出,數萬妖卒便齊齊停住腳步,如臂使指。隨後軟轎轎簾掀開,紀若塵自轎中步出,先環顧四野,再向隨行將軍們吩咐幾句,各將軍便率領部眾,守住了各處交通要道,將馬嵬坡圍了個水泄不通。
紀若塵則不動真元神通,一步步慢慢向坡頂山神廟行去。道路兩旁,儘是有些年月的梨木,一棵棵生得枝杆盤虬,根枝間儘是歲月風塵。當此隆冬時節,梨木本該生機俱寂,潛藏深眠,以待來年開春時節才是。可是這山間的梨樹卻是剛剛勃發,隨即凋然零落、委頓成泥,轉瞬間繁花落盡、生機消逝,充滿了怨懟憤恨。
紀若塵信步上山之時,神識早覆蓋了整個馬嵬坡,此地之事,已大略猜出十之六七。只是他即不知道為何自己當日心中會忽然悸動,也不知為何這滿山梨木,看上去如此怨戾。
當他進入山神廟,站在庭院中時,神識已如水銀瀉地,布滿了整座小廟,將點滴氣息一一匯聚,重行在識海中映出。於是紀若塵便看到千名禁軍鼓譟叫嚷,揮刀搶槍,要衝進廟中。眾內侍和侍衛用身軀死死護住廟門,將軍卒據之於門外。正殿中,明皇面色蒼白如紙,正向伏地不起的高力士說著什麼。接下來,便見楊妃與高力士出了正殿,向東首偏房行去。再下一刻,則是楊玉環懸於三尺白綾,然後高力士指揮眾軍士將偏殿推倒,權做掩埋。
看到楊玉環將三尺白綾繞在頸上時,紀若塵腦中猛然炸起一記無聲霹靂,剎那間被震得一片空白!
這一刻,他看不見,也聽不見,只覺得周身肌膚如炙,似乎身旁儘是熊熊凶焰,隨時可將他燒成一堆焦骨!
雖然紀若塵修為早已今非昔比,然在這烈焰焚城中,卻始終難辨真幻。他勉強張目四望,但見視線所及處儘是熊熊烈焰,透過吞吐的火焰,扭曲的煙氣,勉強可看清些燃燒著的樓宇亭台、傾頹中的參天古木。他在烈焰中強自張目,剛看得短短片刻,眼中即是一陣刺痛,這烈焰焚城旋即暗了下去,一切復歸黑暗。原來他的雙眼,竟被灼得一時不能視物。
只是雖然世間盡沒,可那漸行漸遠的背景卻清晰起來,於是那浮自心底的痛,也便再也掩蓋不住。
紀若塵一聲大叫,猛然自黑暗中掙脫出來。他雙膝跪地,全靠雙手撐著,才沒有倒下去,身上冷汗陣陣湧出,早將他單薄衣衫浸透。汗水涔涔而下,在他身下匯成一汪小水。
好不容易,紀若塵才喘息稍定,全身上下如欲虛脫,不僅真元空空如也,就連體力也所余無幾。山河鼎內,一片冰冷,冥蓮盡失靈氣光澤,只蓮心最深處還殘留著一星湛藍,那是最後的熐炎。
紀若塵掙扎著站起,環顧四周。周圍仍是那座破敗小廟,院中可見兩處殘留篝火灰燼,早已冰冷。正殿殿門半開,裡面隱約可見拼在一起的香案。西偏殿尚是完好,東殿則已是一片瓦礫。空中早是鉛雲密布,寒風吹過,灑下紛紛揚揚的雪片。
紀若塵運起僅餘真元,右手一揮,東側偏殿瓦礫紛紛四散,落出下面的殿面來。在這廢墟下面,僅壓著一襲華裙,卻無楊玉環屍身!紀若塵似早已料想到了這結果,只是暗嘆一聲。自在蒼野生死博命之時,支撐著他堅持下來的理由之一便是復仇,可此時真見過楊妃自縊,滿腔怒火,忽如春雪化了,漸漸逝去。明皇倉皇西遁後,也不過走了百餘里,妖卒發力,最遲一日夜功夫就可追上。
只是明皇雖在,可紀若塵已生不起殺心。
立在這座淒清冷僻的小廟中央,紀若塵心底也如這朔風飄雪的天,漸漸落寞。他神識歸於冥蓮蓮心,與最後那星點溟炎融為一體,歸於孤寂。在太極殿溫養大成的人間帝王氣,至此漸漸消淡。
一張一伏,合乎天道。對紀若塵來說,借太極殿修成的帝王之氣,已是氣勢之巔,此刻歸於沉寂,正暗合了大道。
不過於他內心深處,其實也有些想不明白,這次的氣勢消沉,是潮生潮落的順勢而為,抑或又會是摻著些別的什麼。
待紀若塵步出山神廟時,天色已晚,鵝毛片大小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早將遠近群山裝點成一片銀白。大軍來時的官道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行路艱難。在這大雪朔風的天氣,又近黃昏,別說是荒山野嶺,就是官路大道上也看不到半個人影。妖卒雖不若常人那般畏冷,但在寒風大雪裡站了半天,也凍得嘴唇青灰。方圓幾十里內,唯一能夠遮風擋雨的地方就是坡頂的山神廟。可是有軍令在,就無人踏上坡頂一步。
紀若塵逕自穿過一眾妖卒,回到軟轎,淡淡吩咐道:「回長安。」
轎旁將軍們俱是一怔,不禁問道:「大將軍,明皇最多就跑出了百餘里地,雖然下了雪,可是我等若輕裝疾進,最多天明時分就可追上他們。屬下已驗過周圍痕跡,那明皇身邊最多也就一兩千的軍馬啊!」
軟轎中沉默片刻,紀若塵方道:「回長安。」
自成軍以來,紀若塵軍令最多只下到第二遍,而且從不解釋。諸將軍也知違逆不得,各自散開,收攏部隊。依著濟天下傳下的法門,各部掉頭,依序而行,片刻功夫又是一隻嚴整大軍踏雪夜行,向著西京滾滾而去。
軟轎之中,紀若塵雙眼平視,瞳孔中隱約浮現一絲藍色。雖然軟轎封得密不透風,他亦不再神遊,全部神識盡守在冥蓮蓮心處一點虛無之中,可是轎外百丈之地一花一木,一雪一塵,皆在他心底清晰映出。
黑沉沉的天空中,雪片紛紛落下,如同永無止歇。
於紀若塵來說,這場爭戰,至此已然結束。餘下的,就是安祿山自己的事了。至於這隻妖軍,也不會遵奉除他之外任何人的命令。這隻軍隊青墟戰時還有用處,青墟戰罷,也就到了一切該結束的時候了吧。
不過半載年余之後,這些妖卒身上陰氣靈力耗盡,便會與普通人無異。雖然許多人折了十餘載二十來年的陽壽,不過身材力氣都大了許多,靈活迅捷也遠超常人。特別是這些妖卒都是經歷過無數殺陣的,本朝這場仗還有得好打,無論是郭子儀還是安祿山,都不會放過這麼好的兵丁。他們陣前浴血,家人便能多得幾年溫飽,甚至還能添一兩畝薄田。亂世當中,人命本賤,芸芸眾生其實也不過這麼幾個選擇而已。
好在除紀若塵外,妖軍中還另有一個主事的,名為濟天下。此人在河北道挖地三尺,中飽私囊之餘,總算尚有一分公心,給軍中留了不少錢糧。占據西京後,濟天下更不可能放過這座千年古都。如若等西京也被濟天下犁過,那為紀若塵效死數月的妖卒也就能有足夠豐厚的餉銀,戰死的也該有一份撫恤。
也不知是濟天下真對天地存了幾分敬畏之心,還是為了掩飾自己對銀錢的喜愛,他總是號稱要在絕境中留一線生機,以體上天好生之德。於是凡是被他治理過的地方,家家戶戶皆有餘糧,可以勉強撐過青黃不接的時節。無論原本是富商大賈,抑或只是貧苦佃農,只消在濟天下治下過得足月,便會變得一模一樣。濟天下逢人便說,眾生平等,本該如此。
半邊神州,皆是瑞雪飄飄。如此寒夜,本該是一家老小煨在溫熱炕頭,喝一杯老酒,議鄰家短長的時節,只可惜自安祿山起兵至今,幾乎淮河以北皆被捲入戰火。神州大地,處處烽火,抓丁的抓丁,征糧的征糧,千千萬萬百姓,少有不饑寒交迫、游離失所的。更多人家,則在如此寒夜,無米可充飢,無柴可取暖,還要傷悲剛剛被征入軍中的父子兄弟。不管是否已傳來噩耗,亂世之中,被征入軍中,能夠生還者十中無一。
安祿山乃是北地胡蠻,性喜悍卒猛將,麾下十萬大軍,盡都是本朝一等一的精銳。他又頗知軍事,深諳兵貴精而不貴多,因此雖然攻城略地,卻只搶糧,並不急著征丁。安祿山、史思明、安慶緒三路大軍合計征的兵,與紀若塵一路相差無幾。相較之下,封常清自到洛陽後,前前後後合計征丁二十萬,又調民夫三十餘萬,有敢不從者,盡斬全家,連坐坊里。封常清連場大敗下來,五六十萬男丁能夠僥倖留得性命的只餘數萬。然而這些男丁多喪於安祿山大軍之手,這筆生靈塗炭、百姓疾苦的糊塗帳,也不知該算到誰頭上去。
修道凡俗,雖共生在天地之間,卻實在天淵之別。神州大地雖是戰火連天,然而對於修士們來說,這場戰亂,正離他們漸行漸遠。
天台山終年雲霧隱隱,細雨若絲,山秀而不軟,氣清而不妖,雖是隆冬季節,幽谷深山處卻仍是碧樹蔥鬱,溪水潺潺。
在一處清幽雅致,妙趣天成的山谷中,有垂瀑數道。瀑後隱著天然洞府,深幽曲折,洞壁上覆滿了青苔。如若有識貨的修士在此,當會認得這片片青苔色作藏青,厚而軟,韌且堅,更隱隱透著紅紋,構成朵朵若隱若現的奇花。這便是於天下至陰至濕處方會生長的天下奇藥六陽花。休看洞壁廣闊、遍布青苔,可是苔上大大小小的六陽花合共也就是四五十朵,大小不一。
洞中有數道清泉,蜿蜒而流。清泉匯聚處,是一口不知深淺的寒潭,潭中石上生著株晶瑩剔透的小樹,樹高僅盡半,生九片葉,結三顆紅果,鮮艷欲滴。潭水中波紋隱隱,可見有數條指頭大小、通體銀白的小魚在穿梭來去。
潭水邊,立著一張石床,兩方石案,又有石几玉凳,洞壁上鑿著幾排書架,架上儘是古書。也不知是如何在這陰暗潮濕的石穴中不腐不壞。
石洞中雖然陰寒潮濕,卻冷得極是純淨。哪怕是個凡人,在這裡待得久了,也不會覺得寒冷,只會感到神清氣爽。
如此福地,便是天下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靈墟,前代白雲先生曾於此修煉百年,終成道果。
石洞中隱霧忽散,一個灰袍女子行了進來。她著一身素淡灰袍,滿頭青絲簡簡單單地挽了個髮髻,用根粗麻布條束在頭頂,腰上插著根拂塵,木柄粗糙,完全是由根未去皮的樹枝製成。通體上下,也就腰間懸著的一塊玉佩翠得青翠欲滴,看上去不是凡物。
這女子看不出年紀,也不施粉黛,驀然一見也就是面目清秀而已,但越看便越是耐看,似乎天下鍾靈之氣,盡集於她一身。
她懷中橫抱著一個女子,行到石案前,將懷中人輕輕放置在石案上,注目凝視。
案上女子不著華服,不佩金飾,青絲散亂,只著了一身素白內裳。她面容安詳,似是在深深沉睡之中,臉色蒼白無血色,眉間還有一絲絲微蹙,卻不掩那傾國傾城的容貌,正是歿在馬嵬坡的楊妃玉環。
案前女子良久良久,方伸手替楊玉環理了理散亂青絲,又將那條白絞從她頸中輕輕解下。她如蘭五指,虛虛撫過楊玉環身上各處關竅。只是她再是神通廣大,奈何楊玉環魂魄早已煙消雲散,又如何尋得回來?那灰衣女子其實早知這結果,可是無論如何有些不甘,仍是忍不住試了一試。
終於,灰衣女子收了回手,輕輕嘆息一聲。她左手握著白綾,右手掐訣默算片刻,忽然冷笑,自語道:「我靈墟一脈本代僅太真可傳衣缽,竟然遭此絕手。罷了,罷了,我就拼卻誤了修為,卻又能如何!青墟之上,再見生死吧!」
灰衣女子素手一招,寒潭中玉樹上便有一枚朱果自行脫落,落在她掌心。她將朱果收於懷中,也不取其他器物法寶,便自向靈墟外行去。
青城峰頂,飛來石畔,吟風緩緩立起,遙望茫茫雲海,面上微有不悅之意。
遠方雲海中微觀波瀾,一個灰衣女子踏雲而來。她來得極快,幾乎是剛自雲海中步出,便已到了吟風面前三丈。她足下踏著朵白雲,將手中拂塵一抖,插入腰後,施禮道:「貧道雲霓,見過上仙。」
吟風劍眉微鎖,淡淡地道:「雲道友多禮了。你已跳出生死門,不在輪迴中,既然選了這條路,卻又何必來見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之道相去甚遠,即便你有心重向大道,業已無回頭可能。你走吧,莫要再讓我看見了。」
吟風此話說的極是無禮,然雲霓也不惱怒,反而淡淡笑笑,道:「上仙無須動怒。我此來求的非是重歸大道,羽化飛升。既然雲霓當年畏懼輪迴艱難,選擇了屍解之道,便再沒存過如此妄想。我此來,只是為了那不成器的徒兒玉環而已。若貧道所算無差,對貧道徒兒下手的惡徒應會來青墟生事,到那時我即可給上仙助一把力,又能順便給他們一個教訓。」
吟風眉頭更鎖,冷笑道:「我乃堂堂上界真仙,見了爾等屍解散仙不發雷轟殺已是手下留情,豈會需要爾等幫手?真是笑話!」
雲霓仍不著惱,道:「上仙此言差了。這些惡徒非同一般,裡面很有幾個妖孽人物,神通非小,上仙怕是比貧道更為清楚。雖然上仙有天雷正法在身,若無貧道分憂,恐怕此役也難免會有些閃失。」
吟風嘿的一聲,森然道:「縱是真將這萬年道果斷送在人間,我也不會與爾等為伍。你走吧,若再囉嗦,休怪我手下無情,將你這五百年不生不死之軀用天雷煉了!」
雲霓終是嘆了口氣,宛轉道:「上仙如此就更是錯了,我等屍解散仙雖與真仙不同道,可說起神通法威來,較尋常修士還是強了不少。若與上仙生死相鬥,縱不能勝,也當能給上仙找些小小麻煩。可是如此一來,豈不就是令親者痛,仇者快?上仙不欲聯手也罷,可否念在我師徒情重的分上,容我在青城山上,到時候惡徒登山,你打你的,我斗我的便是。如此可好?」
雲霓師承前代異人白雲先生,白雲先生飛仙而去後,她獨自苦修,仗著天資絕倫,不到百年便迫近了飛升大關。然而在天劫行將臨頭之際,雲霓道心不夠堅定,在或則升仙、或則湮滅的大關頭起了波瀾,退縮下來,屍解而成散仙,脫了生死,不入輪迴。數百年來,她雖絕了重返大道的可能,然慢慢修行,道行也非尋常真人可比。
吟風已是半仙之軀,靈覺感應與凡人大相逕庭。雲霓雖非禍國殃民的容貌,但在尋常人看來,也自氣清而華,卓然而不群,恰若絕峰雪蓮,傲視人間塵俗。可是在吟風靈覺中,只感到陣陣惡臭撲鼻而來,不覺對雲霓更是厭惡。這倒非是雲霓體生異味,而是她修行屍解之道,在真仙靈覺中,便是種種難當的惡味。
雲霓離吟風不過三丈,惡臭就分外濃烈。關鍵是顧清隨吟風,修的是紫氣化蓮的天仙大道,此刻已到了關鍵時候,最後關頭久久不破。雲霓的氣息吟風感覺得到,顧清便也感覺得到,一旦將顧清從死關中驚動,還不知會發生什麼。
雲風皺了皺眉,袍袖一揮,雲霓立時如受驚雲雀,瞬間後移百丈!但見吟風身周百丈之內,不住噼啪作響,無數細小紫雷紛紛揚揚的炸開,將絲絲縷縷的天火拋灑得到處都是。雲霓面色微變,她極受這些天火克制,哪怕沾上一點也是難當的苦楚。
吟風淡道:「你當我是尋常仙人,還敢在此妄言!我不欲大開殺戒,卻非是有慈悲心。隨便你在哪裡,但不准踏入飛來石千丈之地,不然的話,我袖中九天雷發,若你能接下三道,白雲先生怕就要偷笑了。」
雲霓面上掠過一絲陰冷神色,然而一閃便逝,恭敬施禮道:「多謝上仙成全。」
看著雲霓的背影,吟風冷笑道:「畏首畏尾,不敢走坦蕩正途,淨想些陰險齷齪事,也想成大事、得大道?」
他聲音不大不小,根本就不怕雲霓聽見。雲霓去勢登時一頓,而後加速離去。那縷怨憤之意雖然微弱,卻如何瞞得過吟風去。不過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在乎日後決戰時會否多一個屍解散仙相助。這等道心不堅之人,修為再深湛,又哪堪托負重任?
西京大明宮,朝元殿內,此際可謂風雲匯聚,人中龍鳳、妖孽魁首,濟濟一堂。若是個初入上清境界的,都不好意思在殿中站著。
大殿中央,放著一個丈許方圓的桌案,案上便是具體而微的青城山、青墟宮。桌案東首立著蘇姀,娉娉婷婷,清幽淡靜,若夜曇靜放。可是如此清靈婉約的一個佳人,卻無人願意站在她一丈之內。直把這柔弱得似是陣稍大的風就能吹倒的蘇姐姐,惹得似嗔似喜眼波四下流轉。可是那盈盈眼波落在哪裡,哪裡的人就會立時神情肅穆,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案上青城,絕無分毫旁顧。
於是案上青城,悄然飄起雪花。於是蘇姀周圍,變得更加空曠。
案上青城正面,並排立著太隱、紫雲及顧守真三位真人。蘇姀乃是從莫干峰上逃出去的,當然這個逃字,只有道德宗較低的弟子才會用,而且也只敢在心裡用用。三真人可是知道鎮鎖蘇姀的鎮心殿是何等所在,蘇口既能脫困而出,若紫微真人不出關,那道德宗全宗上下,恐怕無人能夠攔得下她。此刻與蘇姀見了,雖在青墟事上聯成一氣,可畢竟尷尬,於是道德宗一群老道人人盯著案上青城猛瞧,目不轉睛。
紫陽、玉虛及太微真人則留在道德宗本山守山,以防為人乘虛而入。三名真人也是全面發動西玄無崖陣的下限。
三真人身後,又立著五名道士,皆是宗內好手,道行均在上清神仙境之上,均不言不動。儘管道行修至這等地步後,道心必是堅毅如一,可是蘇姀目光落在身上,這五名道士均莫名的有些心驚肉跳,很有些想出殿遠遁的衝動。
雲風道長站在案上青城西首,在他身旁,立著個清秀俊逸的青年,裝扮似道似俗。他面上隱隱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目光偶爾會在殿中眾人身上掃過,對三真人也沒多少敬意。不過他唯一避開的,就是蘇姀。此人正是與雲風同輩的沈伯陽,不知他答應了紫陽什麼條件,才得被允許參與青墟之役。
姬冰仙也立在雲風身邊,她雖然道行尚不如同門五位上清道人,卻在蘇姀的眼波掃視下立得尚穩,可見道心之堅毅純淨,顯然已遠為過之。
大殿角落裡,還立著個瘦小枯乾的老太婆,拄著根盤曲如虬的木杖,佝僂著身子,雙眼似開似閉,昏昏欲睡。除了蘇姀外,殿中倒是無人敢於小覷了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太婆,畢竟雲中霧嵐雖不為尋常修士所熟悉,殿中眾人還是很清楚這名字的分量的。
紀若塵立在案上青城的北首,距離蘇姀不遠不近,正好一丈。或許是因為殷殷的關係,或許是因為煉妖鼎的關係,總而言之,蘇姀對他是格外關照些,特意多分了些注視。然則結果卻很是落這位十尾姐姐的面子,她的眼波如同清風過石,全無分毫回應。由是,蘇姀也隱隱震驚於紀若塵道心之寧定。
玉童孫果也在殿中有一席之地,貼壁站著,一言不發。
大殿另一角,則是龍象白虎二天君。與殿中其餘人相比,二天君本是形象特立獨行,應該為一眼自人叢中認出來的那種。然而在這暗流涌動之時,殿中幾乎人人都是氣勢含而不發,如峰停岳峙,輕而易舉地就將二天君給壓了下去。此次下山,龍象白虎各自穿了身道袍,頗有不倫不類之感,白虎天君則用一條黑布縛住了雙眼。
朝元殿此刻如是暗流涌動的大海,只有殿心處方得清靜,就如漩渦中心。在這漩心中,卻有一個意態從容瀟灑,正作指點江山的世外高人狀的濟天下。他全無分毫道行,貪財好色的性子更說不上有什麼道心,因此也就對蘇姀誅心般的目光全無所覺。殿中眾人,就是放眼整個修道界,哪一個不是有響噹噹名號的人物?都要顧著點身份體面的,與蘇姀暗中鬥法也就罷了,如果一個支撐不住,波及到了殿中央的濟天下,面子上未免不太好看。這種神念相鬥,最是隱晦兇險不過,考驗的各人道心,倒與道行高低並無多大幹系。
濟天下此時此刻已洋洋灑灑講了小半個時辰,殿中皆是世外高人,隨便哪個身份地位都比他高個七八十倍的,可是現在卻人人安靜聽講,目光片刻不離案上青城。濟天下得意非常,竟禁不住笑了起來,登時那世外高人的淡定形象破壞得七七八八。他或許不知,其實殿中人大半心思都放在蘇姀身上,根本就沒聽他在講些什麼。古來論道鬥法皆是從心所欲,哪有一定之規。濟天下在這裡囉囉嗦嗦地講著兵法,其實眾人心都不大以為然。殿中認真聽著的,也就紀若塵、雲風、姬冰仙等寥寥數個而已。
好不容易濟天下告一段落,蘇姀也悄悄收了眼波,殿中眾人都鬆了口氣。蘇姀看了看面上得意之色尚未褪盡的濟天下,哼了聲道:「這可是與真仙相鬥,你這點陰謀詭計又上不得台面,能有用嗎?」
濟天下傲然道:「權謀之策無非手段,端看是誰來用。若是旁人在真仙面前賣弄手段,自然徒自惹笑。然則既然是由濟某來主持大局,權謀之道便也成大智大慧之途。」
蘇姀哼了一聲,根本就沒把他自吹自擂的話放在心上。
時已寒冬,又逢亂世,本該是百姓多蹇時節。好在蜀中氣候還算溫和,又未受戰火波及,貧苦百姓尚得一隅偷安。
蜀地多靈秀,然冬季陰濕多雨,別有一番苦楚。但若與北國千里冰封的酷寒相比,卻又要好得太多了。
成都外,官道旁,建著家小小客店,前後不過三進的院落,看樣子不過有三四間客房,前堂里至多擺得下四五張桌口。客店看上去已有些年頭,院牆上幾條紋路,看上去土色甚新,應是才補過不久。院中養十餘只雞鴨,一條黃狗。
陰雨綿綿,看時辰才剛過午後不久,可外頭的天色已暗得緊了。這樣的苦濕日子,除非萬不得已,誰還願意在外行走?是以長長官道兩端,不見一人一馬。
客店大門半開,透著紅彤彤的燈火,暖得煞是喜人,看上去是方圓數里內唯一暖意所在。店中只有一個客人,面前不過四碟各式小菜,桌下卻已堆起好幾個空酒罈。大冷的天氣,這客人卻裸露了上身,將粗布道服隨意扎在腰間,手捧酒罈,仰頭痛飲。
壇中酒如注奔下,片刻功夫便皆入了他肚腹。這道人噴出口濃濃酒氣,抹了把唇邊酒沫,隨手將空壇拋在腳邊,叫道:「小二!打酒來!」
店中夥計是個看上去十四五歲的瘦弱少年,聞他叫喚,先向掌柜地看了眼。掌柜的立刻罵道:「還愣著幹什麼,沒聽到客官要酒嗎?我養你這個小雜種,難道就是來吃白飯的?」
少年嚇得一抖,忙奔入後廚搬酒。
掌柜身後門帘內傳出一個低低的聲音:「這隻雜毛喝了這麼多壇酒,不會是想吃白食吧?我看他身強力壯的,你這根麻稈再加上夥計也多半打不過啊。」
掌柜的也壓低了聲音,道:「你這婆娘又懂得什麼?看他腰裡那塊玉佩!賣了怕是足夠買我們這樣的小店三四間了!」
門帘後傳出「呸」的一聲,道:「你啥時又懂得看玉了!」
掌柜凜然回道:「我年輕時可是盜墓出身,這是吃飯本領。當年為了娶你過門,可是正經盜了幾個大墓,才湊夠了銀錢!」
門帘後哼了一聲,便再無聲音。
那少年戰戰兢兢地從後廚出來,懷中又抱了壇酒,放在桌上。他兩隻眼睛滴溜溜直轉,不住偷瞧道人胸前背後以及右肩數道橫豎縱橫的傷痕。這些傷疤極細極淡,卻又根根筆直,看上去就似是道人的右臂是後裝在身軀上一樣。少年早嚇得臉色蒼白,見道人揮手,立刻連滾帶爬地躲入後廚去了。
道人拍開酒罈,卻不便飲,而是張開雙朦朧醉眼,向店門處望去。若他目光能夠透得過門外暗淡天光,綿綿雨霧,便可遙遙望見郁翠青城山。
他道行精湛,其實早將掌柜夫婦的對話一字不差地收在耳中,卻毫不在意,那片心思,早已飛到青城山上。
在那片綿綿群山中不知名的山谷內,他曾住了數十年。那數十年,即是囚徒,又走上了大道之途。
此時此刻,他實不知胸中翻湧的,是恨,是愁。一如他不知,若戰火起時,是該上青城,還是該悄然遠遁。
淒風苦雨,似乎永無止歇,客棧外的天色晦暗如夜,透過綿綿雨絲,僅勉強能夠看得清數丈之外。
雨霧中,緩緩行來一個青衣少女。這樣陰冷潮濕的天氣,她卻衣著單薄,雖然持著油紙傘,但在這鋪天蓋地的雨幕中卻遮擋不了太多,外裳早被雨霧浸透,透出些玲瓏曲線。如此寒冷天氣,她卻沒有絲毫瑟縮,腳步從容,一如行走在自家庭院般隨意閒適,好似感覺不到寒意。
雨霧中隱隱傳來砰砰的鑿木聲,少女便向著聲音來處行去,一間頗顯破落的客棧的輪廓在霧氣中漸漸清晰現出。
少女不疾不徐地行著,每一步都落在鑿木聲的點上,如是,便與天地雨霧相合,徐行漸進,直至客店門口。
透過半開大門,她看到院中茅草棚下,一個乾瘦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手持錘鑿,在一塊木匾上刻字。所謂木匾,其實也就是塊表面刨得稍微光滑整齊些的木牌罷了。這人看裝束不像是個木匠,倒似是這家客店的掌柜。當世蜀中雖稱富裕,但升斗小民謀生仍然艱難,這樣大小的客棧,最多雇得起一兩名夥計廚師,掌柜的往往得身兼跑堂廚師數職,在這裡自己刻塊匾也不算什麼。
木匾上已刻了客棧兩字,前面卻是空白,看來這掌柜的還未想好應該給客棧起個什麼名字。
青衣少女寧訂立在茅草棚外,安靜地看著掌柜刻匾。不過這男人苦思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麼響亮的名頭來,只好站起,向少女苦笑道:「風水學得不精,連個名字都想不出來,倒是讓姑娘見笑了,唉!這下雨天的,姑娘是要住店呢,還是要打尖?這雨可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天又黑了,姑娘還是住一晚再上路吧,小店還有間上房,簡陋了些,可還算乾淨。」
少女笑笑,道:「多謝掌柜的。青衣只是看著這裡暖得令人歡喜,所以過來討杯水喝,不住店,一會還要走路呢。」
掌柜將雙手在衣衫前襟上擦了擦,道:「這麼黑的天,你一個女孩兒家,怎好在荒野中亂走……」
他正在勸著時,掌柜夫人已從正堂大門中擠了出來,瞪眼喝道:「老娘一會看不住,你就在這裡跟人勾勾搭搭!」
掌柜驚得全身一抖,慌張道:「哪有此事!我去後廚燒湯,燒湯!」說罷張皇而走,他知道如此事情根本分說不清,上策莫過於溜之大吉。
掌柜遁走後,掌柜夫人向他背影啐了一口,然後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圓睜的環眼眯了起來,心痛道:「看你這跟水一樣的女娃,怎麼澆成這個樣子!受了風寒怎麼辦?快進堂去喝碗熱湯,驅驅寒氣!來,萬財那殺胚別的手藝不行,一鍋湯,一籠包子是做得不錯的!」
掌柜夫人看來平日呼喝掌柜和夥計習慣了,再加上那比掌柜的足足高了一頭,寬兩圍的偉岸身軀,舉手投足間自有股霸氣,不容違逆。青衣剛想推辭,掌柜夫人大手一張,劈頭抓來,把她輕輕巧巧地硬拉入堂內,尋張桌子按她坐下。
青衣舉目四顧,見飯堂格局頗為侷促,牆角一張桌子上伏著個光背道人,正鼾聲大作。從那撲面而來的酒氣可知,這道人醉得著實不淺。
掌柜夫人向後廚看了眼,咆哮道:「人都死哪去了!鍋里現成的熱湯不會盛碗出來?」
掌柜不見蹤影,只打發小夥計端碗濃湯出來。這碗湯湯色乳白,清香隱隱,湯中飄著的幾片菜葉也翠得喜人,一道好菜的色香味已具兩項,確是平凡處見功夫,等閒難得一見。青衣雖已可不食人間煙火,可看了如此一碗湯,還是忍不住有些心動。她素來率性而為,便喝了個乾淨。
掌柜夫人見了,心中歡喜,努力放輕柔了聲音,道:「妹子,天也晚了,現下外面世道很亂,可是有不少壞人。你這麼水靈的女娃,怎好在荒地里亂走?要是不嫌這裡侷促,就住一晚吧。」
掌柜夫人身材偉岸,一臉歲月滄桑,少說也有四十上下,這聲妹子卻叫得十分自然,不知是真親熱,還是另有別的心思。
青衣認真地想了想,仍是搖了搖頭,起身告辭。
掌柜夫人知道留她不住,嘆口氣,吩咐小夥計取了幾個熱騰騰的包子過來,用個包袱皮卷了,硬塞給青衣。
青衣收了,便離店而去,悄然隱沒在煙雨之中。
飯堂內忽然傳來咣當一聲大響,本是醉臥著的道人忽然站起身來,將面前桌子撞翻在地。
「青衣!」他大叫一聲,閃電般衝出正堂,然後在綿綿雨絲中茫然站住。
四野蒼蒼,風雨如晦,哪還有青衣那婷婷身影?
道人怔了片刻,忽然一咬牙,隨便選了個方向,沖入雨霧之中。
掌柜夫人此時方奔出院外,吼聲如雷:「兀那雜毛,喝了老娘這許多壇酒,可還沒給酒錢哪!天下雜毛,難道都是白吃白喝的嗎!」
掌柜夫人吼聲轟轟隆隆,向四面八方擴散出去,可哪見那道人蹤影?她剛咒罵一句,忽有一物自天外飛來,正好敲在她額頭上,登時將個身軀雄壯的掌柜夫人砸翻在地。掌柜夫人好不容易爬起,剛要大罵,忽然看見地上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正是那道人掛在腰間之物。她疼痛不滿立時飛到九天雲外,一把抓起玉佩,仔細看了又看,見像是塊值錢寶貝,這才笑逐顏開。
掌柜夫人一抬頭,忽見小夥計縮在門口,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只向著自己手中玉佩猛瞧,立時罵道:「小雜種瞧什麼瞧!你當你是什麼人,能有那麼好的運氣也撿塊玉嗎?別說是玉,就是塊石頭也沒見你撿塊來!還不快去後廚燒水,再慢手慢腳的,仔細你的皮!」
少年唯唯諾諾地去了,掌柜夫人將玉仔細擦了幾遍,這才收入懷中,一步三搖地回了客店。
青衣獨自在雨中漫行,渾然不知要向何處去。她知道後面那個醉酒道人正在追來,還依稀記得那人道號虛無,似乎是青墟宮中人,道行還挺深湛,不知怎會醉倒在這麼間小小客店裡。可她現在心中陰鬱,一如這雨天,完全沒有心思與他搭話。因此足下稍稍加快了幾步,便將兩人距離遠遠拉開。
青衣此際氣息與周圍渾然一體,虛無完全追蹤不到她的氣息,又讓他如何追來。
只不過,青衣也不知自己該去哪裡。
她不想遠離,也不想靠近青城,便只有隨心遊蕩。雨絲淋在身上,也覺寒冷。然她絲毫不想抵禦,用身體肌膚體會著這透徹肌膚、纏綿入骨的寒。
行過一處樹林,青衣忽然聽到一陣隱約的抽泣,聲音幼細,似是個小女孩。如此寒冷雨夜,在這荒郊野外,怎會出現這麼個小女孩?青衣心中一動,即向聲音來處行去。
林中一片空地上,跌著個女孩,雙手抱膝,將頭深深地埋在膝間,兩束長長的髮辮早已淋透,垂落在地,和著泥漿糾結成一團。她背心不住聳動,哭得正厲害,一邊抽泣一邊喃喃自語:「死了,都死了……好多死人,好多血……我不要再殺了,不要!別再逼我啊……舞華姐姐,你在哪裡……怎麼不來救我啊……我不要再殺了……」
青衣看出這女孩其實不過十四五年紀,不過生得身高腿長,看上去與成人無異。女孩體內隱著一道極凌厲、極霸道的真元,即使以青衣的靈覺,體會到那真元的剎那,也覺有如被一根沾滿了鮮血的針給刺了記,隱隱有點不適。這女孩小小年紀,即便是生來便覺醒了夙慧,也不該有如此雄渾狠厲的真元,實不知她修的是何種法門。
這女孩所坐之處,方圓十丈內生機皆無。地面上一堆一堆的炭堆,其實原本都是林中樹木,她在這裡坐地而哭,坐得久了,周圍樹木受她體內真元氣息侵染,竟然都化炭而枯!
青衣向前行了一步,足尖一入她十丈之內,立覺體內生機外泄,涓滴入海般向那女孩流去。女孩立有察覺,猛然跳起,叫道:「誰在那裡!」
她躍起後竟就凝立半空,背後展開雙丈許寬、若隱若現的血色影翼,雙瞳轉成暗紅,向青衣望來。
青衣略微動念,即凝住體內生機,不使外泄,任那女孩體內氣血如何牽引,都是無用。青衣望向女孩,見她生得極是甜美,若非眉宇間仍有此許稚氣未脫,便不輸與張殷殷多少。
青衣輕嘆口氣,問道:「你修這門道法,需要殺很多人嗎?」
女孩兒猛然被勾起心事,面色蒼白之極,又有些泫然欲滴。她猛然抹去眼角的淚水,尖聲叫道:「你是誰!我的事不要你管!」
那女孩頂心中忽然升起道細細血線,青衣心中微凜,動念間化成青絲的混沌鞭已現,繞身一周,將全身護住。
女孩握拳,凌空一拳擊來!便有濃濃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在青衣的混沌鞭上一觸而退,有如一道血潮,越過了青衣,又向前滾滾而去。
血潮與混沌鞭相觸之際,青衣身軀也微微一震。她心中微覺訝異,這女孩道行之深,道法之厲,竟然遠出她原本意料,混沌鞭也未能盡數將血潮攔下。
青衣身後百丈,忽有三道血氣沖霄而起,然後跨越百丈,向女孩飛來,自頂心處鑽入她體內。這三道血氣中混雜著濃濃的靈氣,實是三個潛於林中的修士猝不及防之下,被女孩一拳引發的血潮給煉化成了血氣。還有一人修為顯然要高得多,血潮又被青衣攔下大半,因此居然未死。
他一邊飛遁,一邊叫道:「小女娃好狠的心腸!有本事留下名號,日後翟某自當登門拜訪!」
女孩冷笑一聲,也揚聲道:「好啊!我叫蘇蘇,你有本事儘管叫人來無憂谷找我好了。如果一月不見人來,我自會登門拜訪,殺你滿門!」
那人本是扔句場面話而已,逃跑唯恐不及,哪敢還嘴,早落荒而去。
蘇蘇啐了一口,道:「就這點本事膽色,也敢打本小姐主意?」
青衣輕輕一嘆,道:「你又殺了三人,現在肯定很不舒服吧?」
蘇蘇剛出了口心頭惡氣,聽青衣提起,猛然醒悟,心中剛大叫了一聲不好,一道濃重黏稠的血腥氣便自體內猛然湧上,剎那之間,她就如整個都被浸在濃稠血水中般,口中鼻內,除了血氣,再無其他!
蘇蘇一時力氣盡失,自空中跌落。她兩手勉強撐起身體,便撕心裂肺般嘔吐起來,可是嘔了半天,除了幾口清水外,什麼都沒吐出來。天知道她已幾日沒吃沒喝了。
青衣行到蘇蘇身邊,撫摸著她的頭髮,柔聲道:「別去理會那些血氣,將它們放出來,放出後就會好過了。」
蘇蘇用力搖了搖頭,道:「那怎麼行!道行會下去的……」一句話未說完,又用力嘔吐起來。
她儘管修為已至極高境界,可是此刻卻全身抽搐,嘔得痛苦之極。可是不管如何痛苦,蘇蘇仍不忘全力鎖死體內翻湧血氣,一絲也不令外泄。
青衣便不再勸,在蘇蘇背上輕拍一記,絲絲縷縷純淨水氣便滲入她體內各處,將狂涌血氣一一導引回歸各處玄竅。
蘇蘇體內平復,抬頭望著青衣,訝道:「你好厲害!」
青衣笑了笑,握著蘇蘇的手,將她拉了起來,道:「道行再高,也有很多事辦不到呢,還不若什麼都不會,可以簡簡單單、快快樂樂地活著。就比如說你,再怎麼不願,還是會不停地殺人,何必定要修煉這種有傷天和的道法?」
蘇蘇眼中一暗,幽幽地道:「我也不想啊,可是……可是我都躲到了這裡,還是會殺人……」
青衣知道,蘇蘇這門道法極是霸道,與人鬥法之際,對手只消稍稍抵擋不住,便會被蘇蘇煉化成血氣,吸入體內。她一個人躲在這荒野叢林中,便是不想與修士接觸,以免再多開殺戒。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蘇蘇就是想躲,也還是有那色慾薰心的修士尾隨而來,欲行不軌。只是這幾人不知自己盯上的可不是什麼柔弱孤身少女,實是該退避三舍的大殺神。
青衣皺眉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練了吧。」
蘇蘇搖頭,道:「不行!父親說了,道德宗三清真訣正大平和,實是正道修行的無上道典。父親的天資分明更強,可是卻只能和道德宗幾個老雜毛斗個平手,就是吃虧在修行法門不如三清真訣上。我若不修這龍虎太玄經,別說道德宗那些老雜毛,過兩年或許連紀若塵那小雜毛也殺不了呢!」
青衣先是一怔,又有些哭笑不得,搖頭道:「那麼,你慢慢練吧。」
蘇蘇呆呆立著,直到青衣即將行出視線之外,她忽然全身一顫,似乎受驚的貓咪,尖叫道:「等等我!」
不等青衣回答,蘇蘇已如一道青煙般衝到青衣身後,雙手一張,抱住青衣右臂,死也不肯放手了。
面對如此蘇蘇,青衣居然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蘇蘇的身量其實與她差不多高,壓著她手臂的胸部更是出乎意料的豐盈柔勁,雖然年紀尚小,可已有天生尤物的模樣。但就這麼個道行直追真人,法訣凶厲狠辣,身材傲人的蘇蘇,卻如只小貓般,扭動著拼命想要藏進青衣懷裡去。
青衣無奈,問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不知道。」
青衣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呢,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好了。」
蘇蘇面色瞬間雪白,似乎想起了極恐怖的事,拼命搖頭:「不!我不回家,不回去!姐姐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好了。」
看著蘇蘇驚成這個樣子,青衣心中憐意漸生。可是她又明明知道這蘇蘇若是放到了江湖上去,絕對是個人見人怕的大殺神,此時感覺,倒有些說不出的詭異。
青衣雖然淡柔如水,可是當年她只是一介青衣小妖之時,內心深處便是即剛烈、又頑皮,從不曾是盞省過油的燈,便是張殷殷那隻小狐狸,也未在她手上占到過上風的。
青衣忽然笑笑,竟伸手在蘇蘇胸前重重捏了一把,道:「你就不怕姐姐我把你吃了?」
蘇蘇登時一驚,面紅過耳,萬沒想到青衣的舉動如此奇異。可是待在青衣身邊,卻是自懂事來從未有過的寧靜,撲面而來的風中,初次有了清新水氣,不再是那無時無刻、無所不在的血腥氣,實令她無法割捨,當下咬著下唇思索,卻不肯放開青衣手臂。
這一下居然沒把蘇蘇嚇跑,實有些出乎青衣預料。而且看蘇蘇努力思索的樣子,竟似在認真考慮要不要真的被吃,反令她有些吃驚了。
蘇蘇思索之際,忽然抬頭,訝然向西北方望去。自那個方向,隱隱傳來一道震動。這非是尋常地動,而是真元道法暴烈引發的震波。震波十分微弱,凡俗之人根本無法察覺,然而蘇蘇靈覺敏銳異常,自然立刻察知。從這震波強弱來看,源頭顯然在百里之外。
道法拼鬥,震動竟可傳出百里,這該是多深的道行,多強的道法?說是地裂山崩,也不為過。
以蘇蘇的修為,也暗自震驚,再與己身道行相比較,小臉就有些白了。
見青衣似乎一無所覺,依然在雨中漫步,蘇蘇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姐姐,那邊是什麼人在鬥法?怎會有這麼高的道行?」
青衣向蘇蘇手指處望去,其實她如何不知,那百里之外,為茫茫雨霧所遮擋的,即是郁翠青城。
青衣似是幽幽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青城山巔,此際火光沖天,熊熊烈焰中只見金蛇狂舞、雷龍肆虐,綿綿而下的細弱雨絲,根本就澆不滅這熊熊火焰。休說是這等濛濛如水氣的雨霧,即便是雨澆如注、傾盡天河之水,怕也難熄滅這由道法引發的業火。
青墟宮圍牆及諸殿殿頂,均散發出強烈金光,在冬夜雨幕下凝成一道金色光幕,光幕上淡淡金焰永生不息般地燃著,焰海中偶爾會有數朵紫蓮浮現,徐徐升騰,旋即化滅。這即是青墟宮護宮陣法,業焰永寂海陣。此陣將整個青墟宮變成了陣基,的確是構思精妙,氣勢恢宏,放眼當今道門可占楚翹。然而與道德宗西玄無崖陣將整個莫干峰變成了陣基的大手筆相比,確是小巫見大巫。
吟風攜顧清回山後,頗覺青墟宮護宮陣法遠不及西玄無崖陣,於是自九天之外引下一縷青冥氣,煉出幾顆青冥紫玉,命人置放在青墟陣眼中,陣法開啟後,金焰中便多出數朵紫蓮,陣法威力立增二成。
此時的青墟宮上人影幢幢,儘是馭氣飛空的修士,或運飛劍,或祭道法,正殊死相搏,這場戰事規模之盛,百年來僅次於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之役,然而鬥戰之熾,卻猶有過之。
但聽咻的一聲銳響,一道奪目七彩光華劃破夜天,一飛千丈,直撞上青墟宮護宮陣法光幕。隨著地震山搖般的轟鳴聲,一團十丈方圓的火球升騰而起,將整個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晝。青墟宮護陣光華隨之一暗,那道七彩光華也現出了本來面目,原來是一柄光華湛然的三尺飛劍。此劍極是凌厲,去勢竟仍未盡,直衝入護陣光幕內,一圈一轉,將青墟宮牌匾削下小半邊,這才向來路回飛而去。
此劍一出,似乎空中所有人都滯了一滯,然後才繼續鬥了下去。
夜天中,現出一個中年道士,乃是道德宗隨三真人同來青墟的五名上清之一。他此刻面色慘澹,在空中都有些立不定,勉強收了飛劍,便一頭向地面栽落。剛才那驚才絕艷的一劍,便是他匯聚平生道行的傑作。他入道三十年,僅修了這一門道法,可謂三十年磨一劍,果然非同凡響。
這道士直栽到半山腰處,眼看著就要撞上山石。儘管他道行深湛,可此刻真元耗盡,這一摔落不死也要重傷。
此時山石後忽然轉出濟天下來,看準那道士落處,伸手欲接。哪知就在他堪堪要碰到道士身體時,夜中猛然電光一閃,一箭如自天外來,破胸而入,將那道士釘死在濟天下身前一步處!
濟天下愣了片刻,這才猛醒過來,驚叫一聲,掩面而走,縮入山石後,瑟瑟發抖,剛才的勇氣早不知飛去了哪裡。
濟天下正發抖間,一雙蒲扇般的大手伸來,將他一把扛起,繞山而走。此人生得極是高大,腳步如飛,抓濟天下如拎小雞,正是龍象天君,白虎天君則護著他的後路。龍象白虎行動極快,倏忽間已閃至數里之外,找了個隱秘山洞,閃了進去。濟天下在龍象天君肩上看得分明,他們剛逃出十餘丈,又一箭如電飛至,端端正正地插在濟天下剛才藏身之所,然後一圈火焰無聲無息散開,將方圓十丈內一切血肉草木,俱燒作飛灰。
儘管夜冷雨寒,濟天下卻猛然汗透重衣。
青墟宮上方十丈,虛罔將手中牛角彎弓放下,又自背後抽出長劍,冷然環顧。這個平素沖淡平和的老道,今晚也有了些凌厲殺氣。
北方空中,虛玄左手托一朵紫蓮,右手拂塵飛舞,不住灑出片片光芒,正與紫雲真人和守真真人戰個不休。虛玄修為不過比二真人略高一線,以一敵二,本該早就落敗身死了,可是此刻雖然盡落下風,卻始終不敗。
紫雲真人身周數隻藥鼎飛舞來去,鼎口時時噴出大團紫煙,將攻向自己與顧守真的法術盡數攔下。守真真人則左手高舉一塊八卦纏絲盤,右手指處,盤心射出四色光華,道道皆照向虛玄。兩位真人一主守,一主攻,配合得天衣無縫。
顧守真八卦盤放射出的四色光華連續不絕,道道皆射在虛玄真人身上,或激風,或生雲,或出霧,或成電,各道光華自生異相,具有摧真元,毀元氣,消遣行的大威力。他又有紫雲真人在旁護持,自可全力施為,縱是道德宗其他真人,也不敢輕接他盤中卦光。
虛玄被紫雲守真圍攻,早沒了還手之力,只能仗著身法如電,趨退閃避顧守真的卦光。
雙方才鬥了片刻,虛玄便中了顧守真六七道卦光。然而虛玄身周罩著層淡淡紫光,幻化成一株巨大蓮花,顧守真卦光照在蓮花上,虛玄掌中紫蓮便暗淡三分。然而蓮蕊中吐出一顆蓮子,化作琉光火星,又徐徐落在蓮瓣上,將紫蓮色澤補滿。於是虛玄護身蓮花復又如初。
然而虛玄掌中紫蓮不知是何法寶,蓮蕊中蓮子尚餘一半,顧守真真元卻已隱隱有後繼乏力的跡象。可是紫雲真人最擅的就是丹鼎之學,顧守真懷中就揣著三顆紫雲真人秘制的補氣益元的七千兩全丹。當下得個空當,顧守真即刻服下一顆,然後再戰。雖酣戰如初,然而顧守真已僅餘小半的真元竟開始慢慢恢復,可見紫雲真人所制丹藥之靈驗。
這邊戰局較著沉悶,東方天際卻斗得璀璨繽紛,流采華光,橫生四溢,幾乎是才開始動手,便已到了生死關頭。
太隱真人手持一桿三丈巨戟,戟身不住浮起層層青色大篆。他雙足各踏一團青氣,在夜空中縱橫來去,追著雲霓狠殺。太隱真人每發一戟,必引動數顆青雷,在空中遊走不定,偶爾兩顆青雷撞在一起,便會轟然炸開,萬千電火肆虐,無人敢在十丈內立足。
太隱真人下方,四名道德宗上清修士結成陣法,陣心處飄浮著一團青氣,不住幻化出各種異獸猛禽形象,與太隱真人足下青氣一模一樣。其實太隱真人所踏青木玄天氣,正是出自此陣。有青木玄天氣之助,太隱真人縱橫來去之際,身法何止快了一倍?且這青木玄天氣兼有護身之功。得此之助,太隱真人方才威風八面,一路追殺道行遠勝於己的雲霓。
在四修士身旁,孫果提矛浮空,以作護衛。此陣如此關鍵,自然有青墟宮門人或運飛劍,或親自馭氣攻來。不論是哪種人,都未將這貌不驚人、氣息微弱的孫果放在眼裡。哪知青墟宮先後飛上來三名道士,竟皆被孫果一矛穿喉!
而那飛射而至的飛劍堪堪中的時,孫果頭也不回,反手一矛刺在劍身,凌空將之擊碎!躲在青墟宮內的出劍道士全身一震,猛噴一口鮮血,仰天便倒。然他總算撿回一條性命,好過了三個貿然出擊的同門。
孫果連挑青墟四人後,面色也是一陣蒼白。他自懷中取出一瓶補元丹藥,仰頭服盡,竟大模大樣地在空中盤坐凝氣。或許青墟宮門人被殺破了膽,或許是怕他另有詭計,一時竟然無人敢來再戰。
空中雲霓看似左支右絀,狼狽不堪,幾次都擋不住太隱真人的巨戟,身上道袍也被劃破幾個口子,可是似危實安。她修為道法皆行至陰至柔一路,其實早可占得太隱真人上風,卻一直隱忍不發,不住布下陷阱,只等太隱真人大意時一舉擊殺。在她眼中,太隱真人道行也不過平平,若在平時單打獨鬥,太隱連逃都休想逃。可是現在卻是亂戰群毆,道德宗人多勢眾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且道德宗顯是有備而來,準備了無數群戰陣法,幾乎每陣都是雲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太隱真人駕馭的青木玄天氣便是其中之一,實可謂如虎添翼。
太隱真人揮舞巨戟之勢雖然凌厲,但在雲霓這等散仙眼中也就是個稀鬆平常,只是既可智取又何必力敵,道德宗運行的群戰陣法頗有些玄機,她不欲行險硬撼群修合力之鋒芒。然則說也奇怪,這個看上去幾乎無甚優點的太隱真人該躲的躲,該破的破,竟將雲霓布下的種種殺手秘著破得乾乾淨淨。
雲霓心中微怒,十指織動,數以千計真元所化的細絲噴涌而出,在空中織就張張絲網,有的前截,有的後追,更有蓋天覆地,阻截太隱真人退路。這些細絲無形無質,更有隔斷修真之士靈覺探識之妙。而且絲質堪比金鉛,沉重無比,又堅韌無雙,切割力不比尋常飛劍差了,絲上又附有陰毒法力,修士只消中了一根,真元便會被侵消削弱。
織金削元網出手,實是雲霓將看家道法也使出來了。這是雲霓屍解之後自行領悟修成的道法,與白雲先生嫡傳沖淡平和地道法心境大相逕庭。
太隱真人如有感應,長眉一軒,巨戟先劃了一圈,將上下左右的無形織金削元網盡數盪開,然後吐氣開聲,平平無奇的一戟向前刺出,戟峰處盪出道道淺灰光芒,如錢塘潮起,滔滔不絕,剎那間竟將面前織金削元網衝破!太隱真人身形一矮,已自網心衝出,繼續向雲霓追襲。
雲霓面色鐵青,她畢竟是不老不死之軀,前後修行已近千年,此刻終於發覺不對。太隱真人道行是不怎麼高,但純淨如一,不為任何真元所克制。力專則強,力分則弱,太隱真元凝聚一處,織金削元網卻分布四方,破網而出,也就順理成章。至此雲霓已知,太隱真人道心已至大巧如拙的境地,除非以力破力,否則再難勝他。
一念至此,雲霓收起了取巧念頭,再不閃避,織金削元網凝守四方,拂塵揮起,一團交織混雜的金風呼嘯著向太隱真人衝去!
太隱真人面色凝重,巨戟一挺,吐氣開聲,大喝聲中,戟鋒已刺入金風中,隨後真元迸風,將這團金風震散!但聽叮叮噹噹的一陣亂響,散亂金風化作無數鋒利鋼片,當空灑落。這記硬碰硬的交擊,登時令太隱真人面色慘澹,向後飄退一丈。
還未等他回過氣來,雲霓冷笑聲中,金風一團接一團地發出。太隱真人傾盡全力,這才一一接下,每接一團,就要退後一丈,距離他身後那張織金削元網越來越近。
雲霓正自冷笑,虛空中忽然探出十根長長青絲,縱橫交錯,以銳破銳,竟將太隱真人身後的織金削金網鉸了個粉碎!太隱真人如有感覺,立時閃退百丈,突出重圍。
雲霓黛眉倒豎,面色不善,眼看就要一舉破敵之際,卻被人攪局,令她如何不惱?那十根飛舞青絲的盡頭,立著個春衫輕薄,嫵媚嬌柔的少女。這少女道行平平,指端十根青絲倒是凌厲。少女還不放在雲霓眼內,然而是何人令她能夠瞞得過自己靈覺,欺近到如此距離?
雲霓厲聲喝道:「何人藏頭露尾,給本仙滾出來!」
空中響起陣陣渾重笑聲:「說道藏頭露尾,誰能與屍解仙相提並論?」
雲霓面上隱現殺氣,盯著從忽然顯現的一團雲霧中走出的高大老婦人,陰森森地道:「我道是誰如此狂妄,原來是雲中居的人。難道你以為出身雲中居,便可對本仙無禮?」
雲中霧嵐哈哈笑道:「對你無禮又能怎樣,你最多也就在江湖上對付對付我門中的後輩子弟罷了,難道你還真敢殺上雲中居,試試我宗掌門師弟的道行手段?」
這一下刺中了雲霓死穴,她養氣功夫雖深,也不禁勃然變色。雲霓當年也曾修至飛升邊緣,就是放眼上下三百年的江湖,也屬頂尖人物,何嘗會將太隱真人、雲中霧嵐之流人物放在眼中?便是正道三大派,也不曾放在自視甚高的她眼裡。但現在青墟有真仙吟風,道德宗前有洞玄,後有紫微,雲中居的清閒真人也很是高深莫測,無人知曉他道行深淺。這些人均令生性謹慎的雲霓有所忌憚,不敢上門生事。
雲霓不敢上雲中居,可不代表怕了雲中霧嵐和太隱真人。就是他們二人齊上,再那上個人面桃花的玉童,雲霓也有不敗把握。只是顧慮著是否該殺了雲中霧嵐、日後如何承受雲中居報復。
還不等她考慮清楚利害關係,雲中霧嵐已將龍頭木杖重重一頓,口中發出陣陣龍吟獅吼般的異嘯,周身骨骼咯咯作響,竟然又長高三尺,身形也相應擴張。雲中霧嵐發身完畢,雙目向一瞪,雲霓立覺眼前光芒閃耀,一時間什麼都看不清。雲中霧嵐拐杖龍頭口一張,噴出橘色火焰,劈頭蓋臉地向她噴來。
雲霓處變不驚,雙目不開,先吹出一口陰風,已將面前噴的桔火撲滅大半,再閃退三十丈,恰好讓過了雲中霧嵐撒出的一把金砂,百忙中還不忘向太隱真人擲出兩團金風,逼得他應接不暇,無法與雲中霧嵐一同夾擊自己,這才徐徐張目,那剪水雙瞳中,已籠起兩層碧色薄膜,便再有強光也傷不得她雙眼。
這幾下應對,可說將道深似海、應變如電八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在兩大真人突襲夾擊下從容不迫,輕而易舉地扳回下風,就是雲霓自己也頗為得意。
此際雲霓後腰處忽然隱隱有數點刺痛,如同蚊蟲叮咬一般。雲霓知是有人偷襲,無須回望,已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那嫵媚妖嬈的玉童來。她冷笑一聲,即不念咒,也不動手,肅立如山之際,一道無形震波已透體而出,瞬間遍布身周百丈!
只聽一聲悶哼,玉童終在雲霓身後顯形,雙手食指射出的兩道青絲去勢也被震得散亂,所附真元幾乎瞬間耗盡。雖然一雙青絲仍是刺在雲霓身上,且透衣而入,然而雲霓肉身之凝練遠超尋常真人,青絲鋒芒在她如脂玉凝滑的肌膚上不住划動,竟迸出串串火星,可仍是未能劃破她半點肌膚!
玉童忽然噴出一口鮮血,胸前咔嚓聲響,已斷了數根肋骨,斜斜向地上落去。
雲霓冷笑道:「螢火之光,也想爭輝?現下知曉本仙手段了吧?」
玉童全身虛軟無力,連唇角的鮮血都無力拭去,聞聽雲霓之言,忽然輕笑道:「仙子手段果然厲害,而且體姿曼妙無雙、肌膚凝滑如玉,真是羨煞人了!更難得的是仙子心胸廣闊,實有慈悲心腸……」
雲霓黛眉立刻舒展開來,暗想這妖精還挺會說話的,似乎也不是那麼討厭,或許不必殺了。如果她足夠聰明,或許還可考慮收入門牆,補上玉環留下的空缺。
誰知玉童接下來道的竟是:「若是我生了那麼好的屁股,一定不會像仙子這樣捨得拿出來示人,白白便宜了那麼多的臭男人!上仙果然非凡,就連個屁股也生得這麼大,這麼白,嘖嘖!真想狠狠拍一巴掌,看看能不能留個手印……咳咳!」
雲霓身後道袍內裳忽然片片紛飛,果然露出兩片曲線絕佳、白膩如脂的屁股和半截大腿來。原來玉童方才偷襲,根本不是為了傷人,只是想要碎衣。雲霓幾乎全副心神都放在雲中霧嵐與太隱真人身上,一時不察,竟然著了玉童的道。
一時之間,雲霓但覺如被九天雷殛,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
「賤人受死!」雲霓又羞又怒,黛眉倒豎,左手一攬衣衫,扯半幅道袍前襟束於後腰,勉強遮住身後裸露處,右手拂塵倒握,以塵柄向玉童凌虛一點。但聽陣陣尖嘯,一道灰光筆直射向玉童,光柱周圍,盤繞著無數電火!
雲霓此招一出,雲中霧嵐和太隱真人齊齊色變。
太隱真人離得遠些,救之不及,巨戟一划,數十道銳風金氣直向雲霓本身襲來,取的是圍魏救趙之計。這些銳風又多又雜,威力雖不如何強橫,卻是片片鋒利如刀片,雲霓如果不閃不避以硬抗,至多也就是個輕重之間的皮肉之傷,然而她肉身抗得住,那道袍前襟可是抗不住。如果中實了太隱真人這一記,恐怕整個下裳都要隨風去了。太隱真人也是個行事不拘小節之人,見雲霓方才露體之後又羞又惱,知道她面薄,便出此計,以求救人。誰曉得雲霓左手曲指一彈,布下三重灰氣,將太隱真人銳風擋了一擋,削弱小半威力,便不再理會,全力催運灰光,剎那間嘯音大盛,威力驟增!
撲撲一陣亂響,太隱真人所發銳風幾乎悉數切到雲霓身上,雖是無形之氣,但也鋒銳異常,在雲霓肌膚上留下數十道血痕,不過也就是剛剛劃破點皮肉的水平,根本就無關痛癢。可是雲霓用來蔽體的道袍下裳,盡數化作紛飛蝴蝶,淨她自腰際以下的滑膩白肉,盡數露了出來。
雲中霧嵐龍頭杖起,揮舞間生出數團濃霧,攔在玉童身前。然而雲霓這道灰芒凌厲狠辣,陰損無比,波波波數聲輕響,已將攔路濃霧洞穿,射至玉童胸前。雲中霧嵐面色再變,這坎汞抽離霧是她賴以保命的護身秘法,沒想到雲霓的灰芒竟如斯厲害,輕易地將之破去,如若這灰芒是以她為目標,猝不及防之下,只怕當場便是重傷。
玉童虛弱一笑,早無力閃避,閉目受死。
雲霓灰芒出手,根本無需等看結果,她不再理會這邊,忽然回身,如電般欺近太隱真人身畔,絲毫不顧現今下體片縷不存,妙處風光大現,高抬右腿橫空掃過,一道如刀般的灰芒憑空生成,切向太隱真人腰際。雲霓身材資容皆是罕見,若太隱真人道心不穩,生出一絲半分有意窺視風光之念,怕就要被她這一記突襲腰斬!
原來雲霓向玉童攻這一記,本意仍是在太隱真人身上。太隱真人叱喝如雷,巨戟飛舞如輪,發出無數黯金盾,一邊如電飛退,這才堪堪擋住雲霓的攻勢,然也形勢堪危。雲霓屍解之前,道行境界便遠較太隱真人為高,雖然屍解後道心修為大降,然數百年清修下來,道行已與當年境界相差仿佛,太隱真人畢竟差了年輪歲月,哪裡是她對手?
就在灰芒堪堪射到玉童胸前之際,一隻堅硬如鐵、森寒若冰的臂膀攔腰將她抱住,生生拉後一丈。
這隻臂膀上傳來的氣息如此熟悉,即令她安心,又使得她深深震懼。玉童即驚且喜,猛然張開眼睛,自下而上望見的,正是紀若塵那輪廓鮮明堅毅的面龐。他的神色一如往昔,平靜寧定中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與冰冷。
紀若塵右手平端修羅,正與灰芒相持不下。玉童顫聲叫道:「主人……」
雲霓所發灰芒至陰至寒,帶著無法言喻的侵蝕之力,雖然早已脫離雲霓之手,然而像有什麼無形力量在操控,後勁悠長,綿而不絕,一波一波無窮無盡般射在修羅上,激得修羅不住顫抖鳴叫,那層灰色不光覆蓋了修羅,還逐漸蔓延,延伸到了紀若塵手臂上。
然而紀若塵握矛之手,始終穩若磐石。
灰芒還想順著他手臂向上侵蝕,紀若塵微皺眉頭,輕喝一聲,手臂上驟然燃起淡若無物的藍焰,不光將灰芒燃得殆盡,還順勢延伸至修羅上,將整個修羅都包裹在一層藍焰之中。九幽熐炎猶不罷休,順著灰芒一路燃燒上去,直至將空中余芒燃盡,方才縮回修羅上,吞吐不定。
雲霓所發灰芒最難抵擋之處便是陰損侵蝕,傷人於無形無跡,萬難抵擋。然而若論天下至陰至寒,紀若塵體內九幽熐炎實非雲霓灰芒所能匹敵。相持之下,灰芒即刻被燃盡。
灰芒一盡,雲霓即刻心有所覺,回首望來,目光甚是怨毒,更有不加掩飾的仇恨。然而紀若塵根本看都未看她一眼,向懷中玉童道:「濟天下那裡有丹藥,先服一粒補氣。得空後再向紫雲真人討丹。」
說話間,紀若塵抱著玉童的手臂略緊了緊,以示撫慰,然後將玉童一擲,她便輕飄飄地向濟天下藏身處飄來。
如此一個妖嬈美人落下,濟天下卻後退數步,說什麼也不肯去接,只推龍象天君出去接了。他又自懷中取出墨玉丹瓶,倒粒九傷丹出來,也交給龍象天君代餵。
玉童勉強抬起手臂,自己取藥服了,方向濟天下注目,道:「你怕我?」
「當然不!」濟天下脫口而出,話一出口立刻滿面悔色,悄悄躲到了白虎天君身後。
既然不怕,那又是為何?玉童似有三分明白了,輕輕嘆息一聲,自龍象天君懷中掙扎著落地,自己尋了塊地方,靠石壁坐下,閉上眼睛,寧靜將息。
紀若塵將玉童送下,雲霓便向他喝道:「小賊!你可知我是誰?」
紀若塵掌中修羅緩緩畫個半圓,在空中留下大片湛藍尾跡,久久不散。雲霓的叫聲雖然滿山皆聞,紀若塵卻充耳不聞,身形緩緩向天上升去,他目光落處,只有一個足踏三朵仙蓮的吟風。
雲霓身為散仙,除了在吟風面前,平生何嘗受過此等窩囊氣?就是吟風,也會訓斥她幾句,哪裡像紀若塵這般根本對她視而未見,如若無物?
雲霓怒火勃發,怒意中還帶著幾分受吟風冷落而生的遷怒。她周身灰芒大盛,便要向這不知死活的紀若塵出手。他所發湛藍冰炎雖然令雲霓深為忌憚,無論如何也參不透其中玄妙,可是畢竟火候尚淺,哪如她前前後後已修過數百年辰光?
雲霓一動,太隱真人便自後攻來,雲中霧嵐更布下團團水霧,占據了她周圍各處要害方位。雲霓怒意升騰,清麗的面容已變得有些扭曲,更根本不再顧及赤裸的軀體,陰森森地望向這兩個如附骨之蛆的真人。
忽聽一聲尖嘯,雲霓在空中拉出一道深灰軌跡,瞬間已繞著太隱真人和雲中霧嵐轉了十餘圈,手中拂塵揮出數以百計摧金裂石的金風,二真人頓時陷入險境,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令她狂怒的是,儘管已現如此神威,紀若塵仍徐徐上升,並未向她投去一瞥。
青墟宮中,虛罔猛然挺直身軀,這個一直顯得無精打采的老道此刻氣勢如劍,銳鋒盡現!他已取劍在手,身形閃處,便欲向雲霓戰團衝去。他眼光老辣,知道虛玄以一敵二,雖然形勢看似危急,然而有仙器在手,盡可支持得下去。雲霓此刻已占盡上風,自己再加把力推波助瀾,相信片刻間便可取勝,太隱和雲中霧嵐兩人一去,接下來便可以摧枯拉朽之勢掃蕩道德宗群奸!
虛罔剛出青墟護宮陣法,驟聽一聲龍吟,一道黃龍氣跨越百丈,直襲而來!他橫劍當胸,揮斬而出,十丈青森劍氣已將黃龍逼了回去。然而一擊之下,虛罔也不由得退後數丈。他心下一驚,定睛望去,卻見面前行來的非是道德宗哪位真人,而是雲風。雲風道人虛罔是識得的,也知他是紫陽真人弟子,實可說是自己晚輩,三十年前還曾見過一面,那時的雲風不過是個木訥老實的青年道士而已。未曾想三十年後,雲風竟已修至如此地步,已堪稱敵手。
虛罔心中微生蒼涼之意,道德宗代代人才輩出,雲風之下,又有姬冰仙、尚秋水等等年輕人驚才絕艷。如非天降真仙,百年之後,青墟宮如何可與道德宗比肩?
虛罔收拾心情,舉劍齊眉,靜心誠意,決意以至剛至烈劍勢,一劍破敵!
見虛罔起劍之勢,雲風面色即變,然他提劍守拙,以黃龍繞身護體,卻無分毫退後讓路之意。
這一擊,當見生死。
恰在此時,旁邊不知從何行出一個面色蒼白英俊妖異的青年,陰森森地道:「這老傢伙還是交給我吧,你可不是他的對手!那個光屁股的老女人才配你,你的黃龍劍氣正好克制她,還能飽一飽眼福,多好的事!」
見了這青年,雲風神色卻不見分毫輕鬆,依舊是全副戒備,只是一半是對虛罔,一半是對他。
那青年盯著虛罔,雙瞳逐漸湧起濃濃血色,伸舌不住舔著嘴唇,不忘向雲風譏道:「放心,這種時候我是不會對你下手的。若我斃命於此,豈不是正好給你們省了麻煩?」
雲風欲言又止,忽然取下腰間玉佩,扔給了他,道了聲:「自己保重」,便掉頭向天上升去。人尚在半空,一道黃龍已跨越夜天,向雲霓後背襲去!
那青年接住玉佩,竟然怔了一怔。他如何不知這塊玉佩還是雲風入門時紫微掌教親賜,三十年來雲風日夕祭煉,實為生死關頭保命的法寶,怎會與了自己?
他死死握住玉佩,忽然抬頭,盯著虛罔,自體內不住湧出濃濃血氣,猙獰笑道:「道德宗沈伯陽,今日特來取你這老雜毛狗命!」
沈伯陽雖是當面而立,虛罔卻覺殺機實自四方襲來,不禁心下凜然,所感壓力比面對雲風時更甚,立時運起道法守緊門戶。他心中隱隱有些發苦,未曾想道德宗出個雲風不算,居然還有一個沈伯陽。而青墟呢,虛字輩之下何人能夠獨當一面?
道德宗有若海中巨獸,只有當它真被激怒,破海而出時,世人方知平時浮於水上的,不過是龐然身軀的一小部分而已。
雖有真仙之助,然與道德宗為敵,究竟是禍是福?虛罔並不知道。
夜天之上,諸雲之端,吟風足踏三朵蓮花,身著風雲袍,頸佩琉璃珠,袍角兩座玲瓏寶塔已也完好無損。他從容立著,似乎腳下青城峰巔那些生死相搏的修士都與己無關。
百丈之外,蘇姀新衣如雪,婷婷立在雲端,寧定看著吟風。此時此刻,這嬉笑怒罵皆由本心的十尾天狐,竟是如此恬淡寧靜,宛若春水微波。她唇角邊泛起若隱若現的微笑,似乎想起了往事,哪有半分與平生大敵對峙的模樣。
吟風饒有興味地看著蘇姀,有些想不明白她現出如此外像,或許這也是某種他仍不知曉的道心境界吧。吟風雖為真仙,然而卻深知大道如淵,越是探索,便越是知曉己身微渺,自己未曾聽聞的法術道境,該是浩如煙海。
所以吟風也不著急出手,耐心等著,要看看蘇姀究竟會使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道法來。當日一戰雖是匆忙,不過他已大略了解了蘇姀道行境界,並不怕她飛上了天去。
哪知蘇姀心中想的卻是濟天下告訴她的話,就是拖,拖到吟風黨羽盡數伏誅,便是大功告成。所以她起始便故弄玄虛,與吟風對峙到如今。蘇姀演技自非常人可比,不斷惑敵,兼且惑己,裝著裝著,便真的想起千年前如煙往事。
那時的她,很傻很天真。
紀若塵凌空步虛,冉冉升起,修羅上藍焰再起,筆直向空中對峙的吟風與蘇姀飛去。
吟風本來八分心神在蘇姀身上,二分心神放在飛來石畔,此刻心中忽然微微一動,向下方望去,便看見了藍焰環繞的紀若塵。
吟風雙瞳之中,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升騰藍焰,他面色微變,訝然道:「九幽熐炎!」
紀若塵並不作答,驟然加速,瞬間升至雲端,與百丈外吟風遙相對望。他忽然仰首向天,深深吸一口氣。這口氣吸得如長鯨取水,鯤鵬吞雲,直是無止無歇,似乎諸天星辰,都被紀若塵吸得向凡塵墜了一墜!
好不容易,紀若塵一口氣吸罷,似乎一汪湖泊都被他吸入腹中,身軀卻未見長大。
吟風淡定立著,望著紀若塵,絲毫也不在乎給他時間準備。
紀若塵又輕輕呼了口氣,他吸氣之勢鯨吞風雲星宿,吹出的氣卻最多掀起幾片塵埃。這口氣呼盡時,淡藍色的熐炎自他體內驟然迸發,如一圈水波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直至百丈方止!剎那間,夜天中仿如忽然多了一輪巨大之極的藍月!
熐炎的邊緣,已到了吟風面前,甚至有數點火星撲到了他的風雲仙袍上。這幾點火星雖不若米粒般大,卻是灼燒得嗤嗤作響,頑強之極,就是不肯熄滅。若非吟風身上這件風雲袍用仙法祭煉過,恐怕也要被燒出幾個洞來。如非仙物,哪怕是有道修士傳承的飛劍被這麼灼燒,怕也要損毀少許。九幽熐炎之陰狠,由是可見一斑。
自重歸人間以來,這尚是紀若塵初次傾力出戰,聲勢之盛,不光震懾青城山數百修士,就連藏於龍象白虎護翼之下的濟天下也發現了空中的異象。只消向夜天望去,任誰都不會錯過那蒼茫無盡的熐炎,哪怕是凡人也不例外。
濟天下一看清是紀若塵,登時頓足恨道:「主公身為三軍主帥,豈可以身犯險?唉,你這樣冒險不打緊,可惜了我那神機鬼謀。罷了,眼下也只得如此了。龍象!峰上情形如何了?」
龍象天君正捧了自製千里仙緣鏡,向峰頂夜天看個不休,聞聽濟天下叫喚,立刻跑了過來,將峰頂夜天數處戰況一一講給濟天下聽。龍象道行本高,又有千里仙緣鏡,雖不能說真的看個千里,但百里內事無巨細,都可看得明白。濟天下不過肉眼凡胎,在這子夜時分,能看出去數丈已算眼力好了,哪看得清修士鬥法,仙妖大戰?是以各處戰況,均要龍象看了再說與他聽。
濟天下只略一沉吟,便向白虎天君吩咐下去。白虎天君自懷中取出一塊白玉牌,以指代筆,運起真元,在白玉牌上龍飛鳳舞地書寫起來。
西京,子夜。大明宮中萬籟俱寂,不見星點燈火。一間冷清偏殿中,盤膝吐納的姬冰仙忽而張開了雙眼。她面前放著塊玉牌,與白虎手中式樣一模一樣,只是大上了許多。玉牌上字跡滾滾而下,姬冰仙一目十行掃過,便起身出殿。
殿門外,水橋邊,是整片青石鋪就的廣場,乃是大典時明皇閱軍所在。此刻廣場上黑壓壓地坐滿妖卒,怕不是有數萬之眾。
姬冰仙走出殿門時,數萬妖卒似乎冥冥中得了指令,一齊站起!
青城之巔,紀若塵雙目徐開,漫天熐炎剎那間倒卷而回,悉數被他吸入體內。原本濤濤氣勢,瞬息間消得乾乾淨淨,任誰來看,恐怕都會覺得紀若塵不過是個毫無道行、普普通通的一介凡人而已,甚而他雙瞳深處常年不熄的藍炎,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時此刻,吟風方有了三分鄭重之意,道:「原來是九幽傳人,方才有所失禮了。」
紀若塵面上浮著淡淡的笑意,一切自然而然,不似以往那只是浮在面上、如同面具般的微笑,他道:「我與九幽有何干係?上仙說笑了。」
吟風袖中緩緩伸出一把晶光燦燦、古意盎然的仙劍,劍身上有無數意義難明的上古大篆起伏不定。古劍升騰著淡淡的霧氣,又有含而不發的威嚴蘊含其中,炫得恰到好處。
蘇姀本是娉娉婷婷地立著,吟風仙劍一出,瞳孔立刻微縮,如一隻面對利箭的狐狸,微現戒備。
吟風橫劍當胸,道:「九幽之炎,須能發能收,方算得了傳承。你方才發而復收,斂盡凜凜霸氣,自是得盡傳承,已身屬九幽。」
紀若塵修羅提起,緩緩自身前收至背後,從容道:「即算如上仙所言,我得了九幽傳承,可是法力該遠遠無法與上仙相提並論,上仙何須如此鄭重?」
吟風橫劍當胸,曲指在劍上一彈,仙劍一聲龍吟,登時山河為之變色,而後朗笑道:「亘古以來,九幽之地與天外玄荒皆是仙界大敵,你即身具九幽傳承,不論道行法力如何,我敬你,實是敬蒼茫九幽,敬那九地之下、敢與吾等真仙為敵億萬年的十三巨魔。這與你道行深淺、法力強弱,實無千系。」
一旁蘇姀聽著,禁不住好奇問道:「你對這小傢伙都如此尊敬,那我呢?」
吟風仙劍緩緩抬起,看都不看蘇姀,淡道:「區區人間雜妖,也想與九幽傳人相提並論?」
蘇姀本來豎著耳朵聽得無比認真,誰承想滿懷希望之下卻聽到如此評語,不禁氣得面生嫣紅,剎那間艷麗無雙。她黛眉豎起,正想質問千多年來唯一的十尾天狐,怎就成了人間雜妖時,吟風仙劍向外一揮,已格開了紀若塵仿如虛空中來、全無徵兆的一矛。
劍矛相擊,修羅立時順勢盪開,紀若塵雙足踏火,身隨矛走,輕飄飄地繞到了吟風身後,又是一矛向他背後刺去。吟風即不回劍,亦不轉身,只仙劍一震,但聽劍鳴聲響徹天地,紀若塵手中修羅隨之動盪,竟爾自行偏開。紀若塵這一矛本就是虛擊,也不在意,雙足下各生幽幽冥火,瞬息間已繞著吟風轉了一周,再刺三矛。
吟風仙劍吟嘯不止,但憑劍鳴,已將修羅攻勢悉數震開。他左手在面前一豎,便擋開了突兀出現的玉手。蘇姀素手如蘭,宛若天地間靈氣均集到了這隻手上,然而攻勢卻是極狠,顫動的食中二指,實是挖向吟風雙目。
吟風手與蘇口縴手一觸,即刻反握過去,看上去輕飄飄的,很有些輕薄的味道在。然他掌上正噴吐著寸許長的淡淡紫火,此乃氤氳紫氣所化真火,最是天上人間妖物克星。尋常千年妖怪如果被吟風握實了,怕是立刻就會被煉成飛灰。若說對妖族的凶厲,實不比紀若塵胸中文王山河鼎差了多少。
然而蘇姀豈是尋常妖怪?她嫣然一笑,道了聲『還想占姐姐便宜』,便一巴掌拍開吟風的手,身形閃動,索性衝進吟風懷裡,左肘飛起,一肘撞向吟風咽喉。蘇口動作翩然若仙,卻是奇快無比,尋常上清之士或許不及眨下眼的功夫,她已如狂風驟雨般攻了數十記,指刺爪擊,俱是貼身進擊,兇悍無雙!
吟風又豈懼近身?他足下蓮花緩緩旋動,托著他在丈許方圓之地前後趨退,仙劍橫攔直劈,左手格擋撲擊,將蘇姀的攻勢盡數擋下。
方才氤氳紫火燒過,卻未能令蘇口細膩肌膚哪怕起上一點焦痕,已暗令吟風吃驚。然而仙劍掃去,蘇姀竟也是以一雙玉手硬擋,那雙吹彈得破的手捍上仙劍劍鋒,發出金玉相擊之音,竟是夷然無損。吟風也不禁對這隻天狐有些另眼相看。
蘇姀如是與吟風近身纏鬥,分毫不落下風。紀若塵則在戰圈外遊走不定,時不時刺上幾矛。吟風可不願空手去擋燃著淡淡藍芒的修芒,皆是以仙劍擋開,自是受了極大牽制。片刻功夫,蘇姀居然慢慢地開始占據上風。
三人戰況看似平平無奇,然而進退攻守,卻是比下方三處真人戰團快了近乎一倍,更休說青墟道德尋常弟子以及在青墟宮中助戰的修士賓客了,他們根本看不清夜天之上,戰局如何。
六七名道德宗上清弟子與數名助戰友人,正與百餘青墟宮弟子及賀客嘉賓苦戰。青墟方眾人都是各自為戰,混亂不堪,而道德宗弟子結成戰陣,進退有方,因此雖然實力微處下風,戰局上卻占據了優勢。然而青墟弟子若是受傷或是真元消耗過大,皆會躲入青墟宮內,歇息服藥,療傷續命,大多數過上一會,又會生龍活虎地殺出來。如此戰局膠著,卻是漸漸不利於道德宗一方。
而在另一邊,自雲風加入戰團後,他劍上黃龍運使如意,絲毫不懼雲霓陰狠淡灰真元。間或一口黃龍氣噴出,就將雲霓體外灰氣灼滅一大片。而且龍吟聲聲,竟驚得雲霓有些心驚肉跳,一身無上道法威力,就此打了個折扣。本是處於絕對下風的太隱真人與雲中霧嵐皆藉機搶攻,各式威力絕大的道法如不要錢般砸向雲霓,竟將她逼得有些狼狽。
才戰片刻,雲霓已恨極雲風,她尋機欺近雲風道長,驟下殺手無數!然而雲風功行與眾不同,真元凝實無比,道心純淨如水,守御得極近堅實,她那些狠損真元道法又對雲風無效,面對看似古板,運行道法間卻全無破綻的雲風,雲霓竟屢攻不下,束手無策。太隱真人看似處處平平,實也是聰明絕倫的人物。雲中霧嵐近年來在雲中居身居高位,深居簡出,數十年前可也是個到處殺人放火、惹是生非的狠角色。這兩人火候何等老辣,吃了一次悶虧,被雲霓甩開,猛攻雲風,就不會再給雲霓同樣機會。正好雲霓狂攻雲風不下,太隱真人便與雲中霧嵐分占鼎足之位,先圍定雲霓,再運堅實道法,慢慢地攻了上去。
如此一來,雲霓頓失地勢,飄忽不定的身法再也施展不出,不得不與三人硬碰硬拼鬥道法,就此陷入苦戰。
雲中霧嵐鏗鏘長笑數聲,向太隱真人道:「這雲風實是不錯,我們雲中居小一輩弟子可沒一個比得上。咦,下邊那個沈伯陽怎麼好像還占了點上風?你們道德宗倒真是藏龍臥虎呀,幾個老雜毛倒是瞞得夠好!」
太隱真人看著空中縱橫來去的黃龍,氣勢如名岳大海、漸漸生發的雲風,心中也是暗驚,道:「你雲中居不是還有個顧清?想來也快飛升了吧!」
提到顧清,雲中霧嵐笑聲忽止,寒聲道:「她可是大人物,我們小小雲中居哪裡高攀得起?」
此際圍攻之勢已成,雲霓漸漸感到施展不開,趨退餘地漸小。然她畢竟是數百年道行,縱是以己之短,擊敵之長,記記硬拼,也不落下風。
漫天火雨紛飛,電光錯亂間,一道微不可察的銳風破空而來,悄然襲向太隱真人後背。太隱真人冥冥中似有所覺,忽然吐氣開聲,巨戟回擊,但聽當的一聲巨響,一柄凶氣四溢的古劍自夜色中現身,與巨戟交擊一記,又向夜天中飛回。
此劍一入眼,太隱真人眼皮即是一跳,沉聲喝道:「古劍天權!忘塵你這老而不死的東西,倒是越活越下作了,連暗中偷襲這等事都做得出來!」
遠方一聲長笑,忘塵先生鬚髮飄飄,一襲牙白龍紋織錦袍,灑洒然而有出塵之意,揮手間招回天權劍,朗聲道:「只消能將道德宗連根拔起,我倒是不在乎用什麼手段的。」
太隱真人哼了一聲,森然道:「我宗過往寬大為懷,這才放任你不管。沒想到你倒還有如此雄心壯志,貧道佩服。此間事了,貧道倒是要與宗內道友到無垢山莊走上一趟,少不得殺殺人,放放火。」
忘塵先生含笑道:「你等妄自與真仙為敵,卻是自尋死路,須怪不得我。你莫非以為,今晚還能活著離開青城山嗎?」
說話間,忘塵先生抬手一指,古劍天權再次呼嘯而出,越空百丈,向太隱真人擊來!太隱真人雖是不願,但只得運起巨戟,擋開天權。忘塵先生如閒庭信步般,一步百丈,接過天權時,已在太隱真人身邊,而後運劍如風,又向太隱真人肋下點去。
太隱真人為忘塵先生牽制,雲中霧嵐與雲風立時陷入苦戰。
戰局牽一髮而動全身,忘塵先生一出,修為至真人之境的幾乎均是立刻知曉。顧守真與紫雲真人互望一眼,紫雲真人即脫離戰圈,瞬息間越數千丈,加入圍攻雲霓之列。紫雲真人一到,雲風、太隱真人立時回縮,與紫雲真人結成陣勢,雲中霧嵐即行加入,形成四人共抗雲霓與忘塵先生的混戰之局。
那邊顧守真獨戰虛玄,已盡落下風,只余死守之力,卻一時尚不得落敗。
值此微妙之時,除雲天之上的蘇姀、吟風、紀若塵三人外,所有真人心中忽然一凜,皆感到一絲危險氣息。
茫茫夜天忽然泛起層慘澹的白,空中鬱積的雲層微微發亮。那片光黏稠、厚重,竟自雲中脫離,緩緩向青城山飄來!
直至此時,諸真人方才看清,這一大片的白不是什麼光,而是慘澹蒼火。火併不炙熱,甚而還有些陰冷,然而卻令雲霓、忘塵、太隱等大能之士心中暗生戒懼。以他們的目力,卻也看不穿這突降的天火,眾人互望之下心念如一,當先先避其鋒銳,以靜觀其變。此天火來得蹊蹺,早有真人以念力探索,所至之處竟然是一片虛無,若非所有真人皆可目見,若非那危險氣息如此濃郁,幾乎令人以為只是心境中生出的幻象。事有反常,那詭異天火也不知是天象自然生成還是人力所引導,即使是這些真人,也不願貿然出手。
這片火雲自雲中而生,不管威力如何,雲端上激戰不休的蘇姀、吟風與紀若塵卻是只當什麼都沒看到。
雲層之下,諸真人或已停手罷斗,或是默契地將戰圈平移千丈,離開了那片火雲覆蓋的範圍。只有那些激戰中的弟子賓客一無所覺,依舊在捨生忘死地斗個不休。
火雲漸行漸快,到後來便迅如疾風。山下不知何處驟然響起一聲銳利哨音,真刺得人骨節發酸,說不出的難聽。道德宗為首道人聽得哨音,面色一變,大聲呼喝,指揮同門且戰且退,一路潰逃,直到數十里外才算穩住陣腳。這麼突然一逃,便有名弟子防護不善,不小心被青墟宮射出一枝寒鐵青玉箭穿胸而過!
見道德宗突然敗退,青墟宮諸弟子多是有些錯愕不解,賓客中卻已有不少歡呼起來。有人飛在高處,正在縱聲高呼,忽覺得眼前有些過於亮了,抬頭望時,才愕然發現大片火雲已在自己頭頂!
「什麼玩意,故弄玄虛!」他罵了句,手中三尺混天黃絹向蒼火兜去,想要將這火包起壓滅。這幅黃絹擅發火收火,也是修道界小有名氣的一件法寶,正是尋常火焰的克星。
哪知黃絹入蒼炎,竟就此無聲無息地消融,連半點灰燼都未曾留下。那人未及從震驚中醒來,便已被蒼炎淹沒!就此神形俱滅,魂魄也不曾逃出一絲半縷。
青墟宮門人及眾賓客此時才知道害怕,亂呼聲中,空中出現數十道電光火跡,眾人各憑法寶,四下亂竄。百來人中,只有十餘名道行最高、見機明白的及時逃到火雲之外,另有近百人躲進青墟宮護宮大陣之內,二十來個道行最淺的則未能逃脫,不及發一聲喊,便已被越落越快的火雲裹了進去。
最後百丈,火雲幾乎是瞬息而下,無聲無息地覆蓋在整個青墟宮護宮大陣之上。青墟宮上那道明晃晃、金燦燦的光穹,登時被漫漫蒼炎淹沒。這些慘白火炎雖有些涼意,然而黏性極重,一觸到光穹便牢牢粘住,貼緊了猛燒。光穹就如暴風雪夜中一座單薄草屋,根本撐不住驟至的厚重雪層,幾乎是頃刻間就轟然坍塌!
蝕穿光穹後,片片零落蒼炎繼續落下,青墟宮大片大片或清幽、或華美的宮室殿堂轟然倒塌,多少奇花異樹、名獸珍禽,皆就此化灰而去。那些躲在殿中的青墟門人,本以為太平無事,誰知大禍當空而下,大多目瞪口呆,呆呆立著,只能眼睜睜看著蒼炎落在頭上,再沒過眼帘……
沒有慘叫,沒有哭喊,甚至沒有柱斷磚落的聲音,便在這奇異的寂靜中,已有千年傳承的青墟宮,化成了一片廢墟瓦礫。寥寥有一二棟宮殿僥倖逃過一劫,在這瓦礫場中,顯得極是扎眼。
此時,千里之外,大明宮上,姬冰仙面色蒼白如紙,大汗淋漓,直透重衣。她緩緩自空中落下,著地時雙腿一軟,險些坐倒。姬冰仙掙扎著站定,進了偏殿,吱嘎聲中,兩扇熟銅殿門極緩慢地合攏。廣場上數萬妖卒,此刻人人虛弱之極,東倒西歪,小半已魂游地府,還能坐得的,不過二三成而已。
青城峰頂那片蒼炎火雲,便是姬冰仙集數萬妖卒之力,傾力一擊之作。她道心境界雖高,然而畢竟限於年紀,道行火候仍是差了些,強行運使如此強力陣法的結果,便是她純淨如冰的道心已處處裂痕,若不能及時處理,怕是今生道果就此毀卻。
這千鈞一擊,本定下的是使用三萬妖卒,然而眾人走後,姬冰仙自行加入兩萬人。如此一來,蒼炎火雲的確是威力大增,毀去青墟千年宮室之時,卻幾乎把她自己也一併毀去。
黑沉沉的偏殿中,開始漫延起淡淡的血腥氣,濃濃的鮮血,一滴滴自姬冰仙晶瑩透明的肌膚下滲了出來。她卻全然不與理會,只依宗內傳承秘法,一點點收束著已碎裂成無數片的道心。不破不立,如她能過得此關,道心便可再進一境。如是過不了,便當立刻轉世輪迴去了。
然而臨入死關之前,她卻不是一無牽掛。
「上一次又輸了給他,賭注卻是欠下了。說起來,這個身子已該是他的了,嗯,如果我這一關過不了,便算他運氣不好罷了。唉,真想不到,臨去前還要欠這樣一筆債,若是走了,也不得心安……不過我如此還他,卻還勉強說得過去吧……」
姬冰仙雙目緩緩垂落,眼角鼻端處,流下數道細細血線。
青城峰頂,萬籟俱寂。諸人早已停手,呆呆地望著已成瓦礫場的千年青墟,許多人還未能想明白髮生了什麼。蒼炎火雲現出如此威力,遠非外表那種慘澹蒼白。道德宗太隱真人等是知曉蒼炎來歷的,卻未曾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威力。智慧如太隱真人,已隱隱感到不妙:「怎會有這般威力?難道冰仙她……」
青墟一方,虛玄、虛罔面色鐵青,望著青墟舊址,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們道行深湛,甚至在道德宗幾位真人之上,一見蒼炎出現,飄落之地又選定了青城山頭,便知大事不妙,然而人力豈能抗天,他們就是預見了蒼炎的威力,也無法可想,更不能以一己之力硬撼蒼炎火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千年青墟毀於一旦。
自安祿山起兵之初,濟天下便致力於集普通修士之力,或於兩軍對陣之際破城殺敵,或傾千萬人之力,一擊而殺修為深湛之士。至今夜天降蒼炎火雲,始為大成。這實為逆天之道,過往數千年,也無人深研過。那些道行深湛之人,講究的是提升自身修為,以期現世飛升,誰又會研究這個,再說若是研究有成,豈不是授千百弱小之人以鎖鏈,將自己牢牢縛起嗎?而那千千萬萬普通修士,心所嚮往之的,也只是如何提升己身道行,好為後世輪迴積下點東西。就算有人想到這一節,等到他們道行深湛,卻又不願研究這些了。
以濟天下某日酒後胡言所云,稱這便叫做屁股指揮腦袋。
道德宗多是雅人高士,這話粗俗不堪,他們聽後不以為然,也就一笑致之。龍象、白虎二天君,以及紀若塵、蘇姀之類的妖魔外道,倒是聽得頗有所悟。
其實此道著實不難,只需清晰地知道要做些什麼,如何去做已是細枝末節。濟天下其實對修道、陣法一竅不能,他不過是提出了想法,具體實施,自然有道德宗門人弟子一一執行。箇中道理,便如飛升之人留下一把鋒銳仙劍,上附仙法若干,威力絕大。在任何門派那裡,此劍當然都是鎮山之寶,關鍵時刻懾敵斬妖,不在話下。其實仙劍也不是不能用來鋤地切菜,只是沒人會這樣做,甚至連這樣的念頭也無人去想而已。
蒼炎火雲與吟風當日傳給虛天的仙陣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是破陣之用。不過吟風所傳仙陣精妙無倫,依天時地勢人氣時時變化,破陣如抽絲剝繭,百名修士即可運使,將由道德宗真人主持的西玄無崖陣也險些給破了。蒼炎火雲則集數萬妖卒之生機,就是倚仗著威力絕大,硬砸橫衝,以無可匹抗之力蠻橫破陣而已,實談不上有任何精妙變化。
破陣好比拆屋,吟風派來的是數名手藝出眾的石工木匠,最終或會將每根椽子都拆得完好無損。濟天下使喚的卻是十來膘肥體壯的蠻夫,執大鐵錐,搶上來不由分說地就是一頓亂砸。若只論拆屋之速,自然是莽夫們幹得更快。
虛玄饒是城府至深,放眼望去,已將僥倖逃出生天的青墟門人都收在眼底,只是他粗略一估人數,也禁不住眼前一黑。祖宗靈位、傳承法器典籍,其實都不重要,毀了也就毀了,典籍可以重著,山門可以重建,可是死傷大半的二代三代弟子,如何能活得過來?那才是青墟精華所在。
青墟宮一毀,又見道德宗諸人幾乎完好無損地逃出,虛玄已將蒼炎火雲的出處猜出了七八分,心下禁不住恨道:「好一個道德宗!好一個紫陽真人!原來你們還伏著這麼個後招!我怎就沒想到!」
蒼炎火雲來處毫不出奇,無非是列個陣法,集陣中人之力發個道法罷了。別說青墟這等傳承千年的大門派,即算是二三流的小門派,也能弄出三個五個陣法來。然而陣中放個十人八人容易,放個百十來人便不容易了。放在以前,若是讓虛玄極盡想像之能事,也不過在陣中集結數千生人。又有誰能夠做到耗盡六萬人大半生機,只為放一個道法?
天淵有別,實只在手筆大小而已。
濟天下這手可說是絕到了極處,便是提前讓虛玄知道了,只消你拿不出六萬人來對耗,青墟宮也是必毀。
虛罔涵養較虛玄終差了一籌,長眉飛動,雙唇越來越薄,放眼四顧,便要動手殺人。他正尋找對手之際,沈伯陽忽然在他面前閃現,此刻他氣質又變,帶著絲懶洋洋、毫不在乎地笑,道:「虛罔道長,你是在找我嗎?修道人當虛懷若谷,一切嗔痴,皆是虛罔,這該是你道號之意吧?擅動殺心可不是好事!」
虛罔長眉飛揚,幾乎倒豎而起,寒聲道:「貧道方才手下留情三分,你可知曉?」
沈伯陽含笑道:「你方才對上的不過是我的血法身而已,這樣都只能做到留情三分,現下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在下的天法身,你難道不該快逃?非要我天魔血隱四相法身盡出,才知死心嗎?」
虛罔心底忽微生警意,然而卻不知警自何來,他本也曾是性烈如火,沈伯陽說話狂妄,心中怒意難遏,森然道:「好狂妄的傢伙,縱是你宗幾位真人在此,也不敢對貧道如此說話!」
沈伯陽又笑了笑,笑容真誠得不容一點質疑,道:「我修的是直行不忌之道,既然僥倖未死,那麼現下除了紫微、玉虛之外,我宗其餘所謂真人,倒還真不在話下。只是我欠了紫陽那老東西天大一個人情,不得不將這輩子賣給了他而已。」
虛罔哪有興致再聽下去,揮劍直上,三尺青鋒泛起蒼蒼之氣,殺機中巍巍然而有古意。沈伯陽雲淡風輕間,已將虛罔攻勢悉數接下,竟已分毫不落下風。
這邊戰事再起,另一邊虛玄、忘塵與雲霓各隔百丈,鼎足而三,將太隱、顧守真、雲風與紫雲圍在當中。雲霓頂心一縷灰氣扶搖直上,直衝雲霄,氣勢越來越盛,夜天茫茫雲氣,皆在她氣機牽引下緩緩旋動。雲霓面若冰霜,她已動了真怒,再無保留,要在一擊之中定下生死。
雲霄之上,吟風、蘇姀和紀若塵仍在激鬥,人人都顯得遊刃有餘。蘇紀二個妖魔當然不會管青墟宮死活,吟風也從未將下方的戰況放在心上,只是耐心纏鬥,一邊細細體悟紀若塵身周幽幽熐炎秘奧。
虛玄此時想必已然知曉,青墟一脈其實在真仙心中並不如何重要,也不知感慨幾何。
蒼炎火雲出時,看那茫不可抗的大勢,紀若塵似有所悟,攻勢停了一停。就在蘇姀驟覺壓力大增時,紀若塵吐氣開聲,雙足凌空一頓,但聽一聲沉鬱雷聲,整個人騰空而起!他升勢沉重之極,便似整個人身上綴滿山嶽峰巒一般,又似在一踏之間,整個天地都被他踏得沉了下去一般。
紀若塵騰躍至吟風頭頂後,嘿的一聲喝,雙手倒握修羅,毫無花巧地向吟風頂心插下!
看著這勢挾濤濤天地之氣,似要將九州大地刺破的一插,蘇姀面色也不覺微變,身形略退,退出修羅攻勢一丈之外,只是十指揮舞並不停歇,數以百記切金裂石的指風遙遙向吟風潑去。
吟風面色驟然凝重,足下仙蓮飛旋如輪,載著他徐退一丈,剛好讓開了紀若塵的一插。他雖是閃避,然掌中仙劍跳躍不定,就似與無形之敵死斗不休一般。戰至此時,吟風左手終於自袖中伸出,五指間不知何時套上鈴索,上面繫著四隻小小銅鈴。
紀若塵緩慢一擊落空,卻全無氣餒之色,他重重噴出一口濁氣,將修羅拔起,轉身踏步,雙手持矛,慢吞吞地一矛向吟風咽喉刺去!
修羅即出,但聽夜天中鬱郁積雷一聲接一聲地炸起,修羅所過之處,留下一道幽深不見底的痕跡,周遭的風氣電火、雲嵐霧靄,都如百川歸海般被烈隙吸了進去。
吟風不住抖動左手四顆銅鈴,鈴音紛落如雨,灑遍千百里名山大川,鈴音所至之處,千萬瑞獸珍禽,一起自夢中驚醒,紛紛引頸向天長鳴,齊齊應和!然一應凶物妖邪,則縮至巢穴深處,瑟瑟發抖。
鈴聲攜千百瑞獸之氣,宛若有形有質,似雨般落在紀若塵身上。鈴聲即起,修羅去勢頓緩。鈴聲如雨,落在紀若塵身上時,激起朵朵湛藍火焰,如雨落深潭。
紀若塵已對外物全無所覺,只是專心致志地運矛向前!若論心志堅凝如一,放眼世間,此刻能與他比肩者實已寥寥無幾。
修羅緩行向前,吟風卻無法後退,若是一退,天地之氣將盡為紀若塵所奪。九幽之道,本就是掠取無忌。他快速抖動銅鈴,鈴音至最急處,左手驟然探出,一把生生握住修羅矛鋒!
天地之間,鈴音忽歇、積雷亦止!
在這至寂至靜之時,修羅鋒芒處驟然爆發出一點耀目欲盲的光芒,剎那間將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晝!
吟風掌中四顆銅鈴盡數碎裂,指間汩汩湧出鮮血,然而他身形卻端然不動。紀若塵則倒飛百丈,悶哼一聲,自鼻中噴出兩團血霧。只是這血,卻是藍色!
由夜轉晝的剎那,雲霓已攀升至頂點的氣勢也不由得滯了一滯,她心中驚疑不定,暗忖除了那真仙吟風之外,這人世間,怎會還有人能夠發出如此至威至烈、撼動天地的一擊?在這人世間,又怎會有人道法之厲,還會勝過了自己?
她心緒正不寧定間,忽然心中微微一悸,又有一絲危險感覺浮起。雲霓立刻轉頭望去,她眼力何等厲害,立時看到下方千丈之外,有兩個人鬼鬼祟祟地伏在地上,正向這邊偷瞄,顯然不懷好意。只是這兩人道行之低,也實在出乎雲霓意料。高大那個道行勉強還可看看,如果運氣足夠好,說不定還能接她三成真元一記道法而不死,另外一人乾脆就是凡人。高大之人手中捧著個奇怪圓筒,正向這邊望個不停。那凡人雖然也在張望,然而目光散而不聚,顯然根本沒看到什麼。
山岩上,濟天下不顧山石崎嶇與冰冷,頂著一塊黑布,努力瞪眼望向夜空,試圖看一眼龍象天君口中那個『修為深湛、道法絕倫、手段厲害、足定戰局的長腿光屁股女人』,可是雲霓乃是在千丈之外,濟天下肉眼凡胎,哪裡看得到什麼。就算雲霓在百丈之外,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想來他也看不見什麼精妙所在。此刻努力,不過是聊慰心頭而已。
龍象天君不顧濟天下反對,沉聲道:「她好像發現我們了,白虎,動手!」
茫茫黑暗之中,也不見白虎回答,只聽見嗒的一聲輕響。
空中雲霓雖不將下方兩個小蟲子放在心上,可是她現下畢竟形象不雅,這般被人盯著看,雖明知對方應該看不到什麼,心中卻還是不舒服得緊。她黛眉豎起,心想今晚還未開殺戒,正好拿下面兩個不知死活的人祭手時,忽然眉心處肌膚跳了一跳!
茫茫黑暗中,又有一點微不可察的光芒亮起,如同星空下的一點螢火,轉瞬即逝。
旁人皆無所覺,然在雲霓眼中,這點螢火卻亮如正午驕陽!她完全不及細想,只憑數百年苦修所得來的本能瞬間燃起體內全部真元,拼死向上躍起!
一道暗淡無光的灰線悄然而生,一端在青城峰下的黑暗中,另一端則在不可測知的雲天內,中段則自雲霓腹中穿過。
雲霓張大了口,不敢置信地看著腹上突然出現的海碗大小空洞,以及穿洞而過的淡灰煙跡。來襲之物實在快得過分,以雲霓眼力只能勉強看清是把無柄飛劍,其餘真人之流只能看到一道灰煙憑空而生,從何而來、向何處去,根本無從測起。
咔嗒,茫茫黑暗中又是一聲輕響。這聲音落在雲霓耳中,實無異于晴天霹靂!她體內真元已有渙散之兆,萬萬再挨不起一記。
雲霓當機立斷,身形閃動間,早已絕塵而去,根本不敢回頭。
青城峰下,龍象天君冷笑數聲,道:「這九天十地乾天無極炮就這麼幾發,她莫非還以為捨得多給她一發不成?」
太隱等道德宗真人自然知曉乾天無極炮的來處,然而此刻見僅一炮便轟走了雲霓,心下大快之餘,也不禁駭然於此器摧枯拉朽般的大威力。
太隱真人是個不拘小節的,當下嘿嘿笑了幾聲,望向虛玄與忘塵先生的目光之中,就有些不懷好意。
雲天之上,吟風足下三朵仙蓮飛旋如輪,身周兩座尺許長在的玲瓏寶塔環飛護體,仙劍已離手飛出,高懸頭頂處。劍身光亮如熾,不住將一道道光華向蘇姀照去!蘇姀雖不懼仙劍劍鋒,敢於空手擋劍,但對這光華卻十分畏懼,道道都小心閃避。
遠處夜天之中,紀若塵半跪於地,肩頭靠著虛插空中的修羅上,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那如潮起潮落的呼吸聲,越來越是響亮。
但見仙劍連放三道光華,蘇姀終於閃躲不開,不得不住雙臂環繞,硬擋其中一道光華!光華落在蘇姀玉臂上,登時灼起陣陣青煙,瞬息間已將蘇姀幾乎無堅可破的玉臂灼出寸許的傷痕!蘇姀只擋得一下,立刻閃身讓開。
吟風長笑道:「這方是定天劍本來面目,比你那長矛如何?」
紀若塵頭緩緩抬起,披散而下的亂發遮住了他面容,看不清是何表情,只聽他低沉地道:「比起斬緣來,好像還差了一籌。」
吟風驟然一驚,劍眉緩緩豎起,道:「原來是你!」
紀若塵終支撐著抬起頭,分毫不讓地望向吟風,道:「中了你假手於她的一劍,我本該萬劫不復。可惜似乎天不從你願,我又回來了。」
吟風雙眉如劍,頭頂定天劍光華更盛,一字一句地道:「你回來,便是逆天。」
紀若塵笑了笑,笑得有些澀,道:「便是逆天了,那又如何?」
吟風左手已在空中舞動,指尖鮮血淋散,劃出一個個血跡淋漓的大篆。這些大篆似古而非古,實是天書,赫然便是斬緣卷!血篆一字字收歸左手後,吟風森然道:「你若逆天,我便親手再送你回去!」
恰在此時,吟風眉心忽然一跳!
然而真仙豈是他人可比,吟風足下三朵仙蓮驟然盡展,身形閃動間,瞬間化成了千百個吟風,自左至右,橫列百丈!這實是他速度過快,雖已橫移百丈,卻仍留下身影無數。
又是一道灰煙自虛無中生,穿過吟風無數身影中的一個,卻錯過了千百個身影。
龍象天君眼角一跳,道:「偏了!」
「還有兩發,再射?」白虎天君沙啞的聲音終於自黑暗中響起。
「瞄不住,再射也沒用!」龍象聲音如有鉛墜。他們都知,射不中吟風,今晚所有人都是凶多吉少。
濟天下忽然道:「仙人的女人不是就在那塊大石頭頂上坐著不動嗎?龍象你剛才可是說有看到的。射她!」
龍象天君大驚,失聲道:「那可是顧清顧仙子!怎麼射得?」
濟天下臉一沉,剎那間竟似生出無上威嚴,喝道:「怎麼就射不得!這裡是我說了算還是你們說了算?!就是她,白虎,射!」
白虎似也是顫了顫,然而咬牙聲中,乾天無極炮口光芒一閃,於是空中又現一道煙跡,筆直向數千丈外的顧清眉心射去!
吟風猛然色變,連一聲「鼠輩怎敢!」都喊不出,但見空中驟然多了無數他的身影,劃了一道弧線,與飛來石頂連成一體!
九朵紫蓮在吟風身前列成一線,然而蓮心中皆有一個空洞,竟是被一擊洞穿!吟風頸中那串琉璃盤龍珠早已花光消散,他雙手護胸,手中緊緊抓著一枝七寸長的無柄飛劍。飛劍猶如狂性不馴的荒野猛獸,猶自在跳動不停,將吟風雙手割得血肉模糊。吟風面色蒼白,忽然一口血噴在飛劍上,它終於後繼乏力,失了全部光澤,慢慢暗淡了下去。
千鈞一髮之際,吟風以身攔劍,竟生生擋下了乾天無極炮驚天動地的一擊。倉促之下,這一擊已令他元氣大傷,然而事情豈會就此而止?
即使在白虎龍象天君耳中,此刻濟天下聲音也有如自九地之下冒出來的魔音:「還是她,最後一發,射!」
乾天無極炮炮口又是光芒一閃!
然後白虎天君便似已失了全部力氣,雙手一軟,失手將這人間殺器掉落在地。
吟風無處可閃,也不能閃避!
他雙手護胸,劍眉高揚,眉心間亮起不可直視的光華,竟欲再以血肉之軀,硬擋乾天無極炮!
然而人力有時而窮,仙力也是如此。
最後一枚飛劍穿過吟風雙手、透胸而過時,他生生一轉身軀,以一己之軀帶偏了飛劍軌跡!
看著那自顧清發梢擦過、沖天而去的煙跡,吟風竟然笑了。
吟風落地,雙手抱定足有數十丈高的飛來石,吐氣開聲,大喝一聲,用力一撼,剎那間地動山搖,如山一般大的飛來石,已被他連根拔起,緩緩舉在半空!
飛來石上,早被吟風下過無數禁制,只為了顧清能在死關中無受驚擾,是以此石之重,早逾尋常百倍。此時吟風拔石而起,實與拔山無異。
吟風升勢由緩而快,頃刻間已攜飛來石與石上仍在死關不出的顧清,破空而去。只有夜天中一道長長血霧,描出他離去軌跡。
直至偌大的飛來石在夜天中消失,紀若塵的身影方自虛無中浮現,掌中修羅,猶自在鳴動不休,似是不解方才明明有大機會,卻何以不將這平生大敵一矛穿心?
夜已靜,修羅卻仍在顫動,也不知是矛在動,還是紀若塵的手在抖。
只是他獨自離去時的身影,似有些寂寞。
吟風雲霓頃刻間重傷遠遁後,青城一役,實已塵埃落定。青墟宮殘存的二代三代弟子,見大事不妙,已結隊而走,卻限於道行,尚未逃遠。
虛玄虛罔互望一眼,一持拂塵,一握青鋒,將道德宗眾人的去路統統攔下。只是自太隱真人以下,人人似乎都已失了戰心,青墟宮碩果僅存的兩位真人等了許久,直到門下弟子都已逃遠,也無人上前動手。那先還在悠閒賞月的沈伯陽,此刻竟索性先走一步,自向西玄山飛去。
太隱等三真人也個個收起兵器法寶,指揮門下救治本宗傷患弟子去了,一時之間,虛玄虛罔居然被冷在了當場。
虛玄咳嗽一聲,施禮道:「諸位真人,這又是何意?」
太隱真人邊將個尚有口氣的本宗弟子扛在肩上,邊道:「來之前紫陽真人交代過,青墟好歹也是修道界正宗大派,若是能夠,還是要給你們留一線香火,也算為人間修士留下了一脈傳承。」
虛玄雙眉微跳,顯未料到會是這等回答,他又向雲中霧嵐望去。雲中霧嵐已回復成一個瘦小枯乾的老太婆,見虛玄望來,乾笑道:「連道德宗都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我們雲中居又何必硬要湊這個熱鬧。」
虛玄默然片刻,忽然一個大禮拜下,然後拉著虛罔,飄然運去。
大戰之前,兩方各有眾多身具大威能之士,皆懷赴死之心而來,戰罷散去時,卻各有寂寥之意。
唯那萬載青城,深幽如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