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生死路(上)
在蒼野中默默行軍二十日後,他終於率領著萬二冥甲大軍來到了焢的領地。
蒼野中魔物皆有自己的領地,如焢這等浮於青冥之上的魔神也不例外。焢平日於茫茫蒼野遊走覓食,歷時一年方會回到自己領地。焢取食所經的廣大地域,其實都可算是它的領地,但這片土地不同,這是控的巢。
焢取食不分大小,方圓百里內但凡魔物陰氣,都可算是它的食物,一吸之下,如犁庭掃穴,除了少數魔物仗強橫實力和些許僥倖或能逃脫,其餘魔物都會被那龍捲狂風捲入焢的巨口中。是以在焢這方圓千里的巢中,沒有任何魔物敢於活動,也沒有任何魔物能夠生存。
紀若塵踏足之處,就是這樣一片寂靜的死地。
這片土地上到處瀰漫著墨綠色的霧氣,雜著濃濃酸臭味。這是焢取食一周後,回巢歇息時排出的穢氣。此綠霧極毒,冥甲大軍駐紮處只是死地邊緣,綠霧並不如何濃郁,但是當陰風送過一團綠霧時,冥卒身上的鐵甲就會鏽蝕一片。
他立在死地之上,手中修羅放射出幽幽藍色光華,那光華並不如何奪目,但絲毫不被眼前的混濁所掩蓋,濃綠近墨色的霧氣在光華面前仿佛透明一般。那些綠霧翻湧不定,似有靈性,悄然避開他身周三丈範圍。
如一道無形的環形風暴炸開,以紀若塵立足處為中心,綠霧忽然急速退了下去,讓出十里方圓一片天地。他的神識牢牢罩住這片空間,並將命令傳至每一個冥兵。
一萬二千冥兵忽然動了,方陣打散,各自奔向自己的方位,沒有兵刃,就用自己的雙手奮力在死地堅岩上挖掘起來。狂獸戰騎們也紛紛下了騎獸,加入步卒的行列。
死地地面雖堅,但在萬餘冥兵奮力挖掘下,坑連成溝,溝擴成壑,線線相連。若自空中俯瞰,則可見一個巨大的複雜法陣正自成形。前後不過半日功夫,法陣已經完成,眾冥卒早知自己安身所在,各守其位立定,向下挖出一個個半丈深的坑。
修羅一揮,冥卒又在法陣外砌起軍柵,將攜來的軍帳鋪開,再樹起一桿高高石柱,將紀字大旗升起。這一切做好,眾冥卒如退潮般散入各個軍帳中,在先前挖下的坑中盤膝坐下。
一日功夫,一座軍營即已初具規模。
他獨自立於軍營大門外,修羅向天一指,一道絢爛無比的藍光直射天際!
不知過了多久,大地忽然微微顫動起來,再過片刻,轟轟隆隆的雷鳴聲方自無限遠處傳來,越來越響,越來越厲,雷挾風,風帶電,威勢無鑄!在無止無歇的雷鳴中,由條條岩石砌成的軍營營柵紛紛爆裂,軍帳也在狂風中飄搖,似乎隨時都能被風吹走!就連營中那杆旗杆,也不住在狂風中彎折成弓形,桿頭幾欲點地!
他迎風而立,滿頭影發在風中獵獵飛揚。任風再狂、雷再烈,也未能令他後退半步,只是修羅上流轉的光華越來越盛,而他雙瞳中的光芒則逐漸深邃。
他知道,這風,這雷,這電,不過是焢狂怒之下發出的咆哮罷了。焢的本體尚在千里之外,不過很快就會回巢。
千里外,感應到老巢有異動的焢正自疾飛。十萬觸鬚整齊劃一地甩動著,每一下擺動,即會令焢那巨大無比的身體前進十里。焢周身萬隻魔眼圓睜,不住射出蒙蒙黃光,將高空中的罡風排開。疾飛百里後,焢身軀前面尖端忽然裂開,張成六瓣,露出一個極恐怖的巨口來,數以十萬計的倒牙根根豎立!又一聲咆哮噴出,轟鳴著一路遠去,在大地上也留下深深的印痕,更有不計其數的魔物陰靈成了炮灰。
焢怒極,如它這等魔神,靈性實已通玄,冥卒一進入它的巢,焢就已知曉。它初時尚以為這些小爬蟲迷了路,嗅到它的氣息自然會被嚇得癱軟在地。能力強點的早早逃命,那差的就只有被困在死地上,等待它回去加餐。而小爬蟲們雖然數量眾多,那點點實力,實在不值得它特意回程一趟。
但令焢未曾想到的是,這批爬蟲嗅到焢的氣息後非但沒有即時逃命,反而在它的母巢中築起巢來,如此大膽!
已不知多少年了,焢未曾遇上如此赤裸裸的挑釁!它立刻放下剛剛開始的覓食之旅,掉頭向領地殺回。可是剛剛走了半途,遙遙又見一道青藍光柱自巢穴中升起,直上九霄,千里之外,已然可見!這道光柱一起,即是向焢的直接挑戰,而且如此一來,蒼野數萬里之內,數個強大魔神業已關注到了這裡。
它雖然隱約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什麼說不上的詭異,但在這些魔神意識的關注下,焢再無退路。
很快,焢就看到了修在自己領地上的那片大營,那杆高高飄揚的戰旗,以及大營前孤零零地的立著的那個人。
雖然在焢看來,紀若塵簡直比一個小蟲子都不如,甚至要數百隻魔眼一起發力,方能看清他的面容。但這隻小蟲子氣勢洶洶,如一根針,刺得它十分彆扭。
焢觸鬚一個齊擺,龐大的身軀已停在軍營正上方。它有意往下一沉,驟生的風壓如山墜下,大地不住轟鳴,無數裂紋在地面上蔓延,軍營營柵全部倒塌,大片大片的軍帳也被徹底壓垮。冥卒破碎的軀體肢干不時自軍帳下露出。
焢對自己這一下立威十分滿意,只是營前那小蟲子依然屹立不倒,甚至連身形都未晃動一下,實有些美中不足。
焢龐大無匹的意念猛然向營前的小蟲子轟了下去:「爾等膽敢犯吾領地,何以?」
這意念宏大得有如江河逆流,飛瀑倒掛,如紀若塵稍弱一點,直接被意念催化成塵埃都有可能。然而意念是轟了下去,那小蟲子卻如一塊礁石,任你浪高濤重,就是巋然不動。
不過焢終於得到了那小蟲子的回應:「替我破開六界壁障,開通去往人間之路。」
同樣是意念的回應,從量上來說,一個是濤濤大江,一個是涓滴細流,完全沒有可比的餘地。但或單以純淨而言,則一個如融化的雪水,另一個則是至清至淨的玄水。接觸到他意念之時,焢就覺得自己仿如一座無邊森林,這小蟲子的意念則是一點火星,竟令它隱隱有一點刺痛,一點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畏懼。正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然而聽到他的要求,聽到這種居高臨下的語氣,焢立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驕傲和怒氣:「六界壁障一開,立生千里陰煞劫雲,威力比之人間天劫只強不弱!以吾魔神之尊,也需散去三千年道行!爾何德何能,敢作如此妄想?」
紀若塵微微一笑,不知為何,空中的焢居然發現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微笑,足有三百隻魔眼金瞳中映出他的笑容。而在他湛藍冥瞳之中,也映出了煊的無數魔眼。
「就知道你不肯,那麼……」紀若塵微笑道,那抹微笑仍掛在唇角時,他的聲音已轉為冰冷,化成一聲斷喝:「我就自己來拿破六界壁障之法!」
焢也縱橫蒼野近萬年之久,在他話一出口時,腹下千隻魔眼已同時亮起,腹部巨口微張,吹出一道足有百丈粗細的綠氣!綠氣如龍,咆哮而下,瞬間將紀若塵連同整座大營都罩於其中。
焢噴出的這一道丹氣不光極毒,且是威力奇猛,丹氣自萬丈高處垂落,其勢之重,實不亞於擲下一座山峰!只剎那功夫,十里方圓的地面先是隆隆震響,不斷轟鳴,被丹氣生生壓得沉低十丈,再被丹中毒氣蝕深三十丈,一個足有數十丈深的天坑,瞬間出現在蒼茫死地上!
丹氣就如同焢的眼手延伸,所到處一切情形都會為焢所知。一道丹氣噴出,焢已清楚感覺到整座軍營數息間已被丹氣銷蝕成灰,營中再無半個魔物能夠生存,一萬二千冥卒,就此煙消雲散。手下如此孱弱,那麼這小蟲子又能強到哪裡去?就算他掙扎得一時,可是焢的丹氣豈是尋常毒霧可比,已被它煉得有若實質,即使脫離本體也凝聚不散,不經歷個十餘載,絕不會有分毫削弱。而那時,不知道要在死地蒼野上蝕出多麼巨大的一個天坑了。
一舉剿滅大敵,焢先是覺得一陣輕鬆,又有些惱怒。這場戰鬥遙遙觀戰者可不只一位魔神,自己對上這麼一隻小蟲子居然如此大費周章,還特意問了句來意,可謂丟臉之至。而那小蟲子竟然也敢挑戰它的威嚴,自己魔神之威自然也會令余者置疑。自己本就在眾魔神中位居末座,經這樣一鬧,其他魔神不知會否乘機發難,看來好不容易圈定的取食地界,又要少上千里了。
可是就這樣結束了嗎?一想到他那雙湛藍深邃的雙瞳,焢忽然感覺有些惴惴。
焢一念及此,忽然下方瀰漫的丹氣中亮起兩點藍色光芒,這兩點光芒是如此微弱,不過若流瑩一般。但這兩點光芒又是如此明亮,幾乎一出現,就已占據了焢的全部意識!
數以百計的魔眼同時感到無法忍受的劇痛,剎那間布滿鼓脹的血絲,然後一一爆裂!劇痛一波接著一波,沖刷著焢的意識,痛得它觸鬚亂舞,龐大身軀一陣顫抖,激出無數龍捲旋風!它的痛苦嘶叫立刻響徹整片死原。
在至深的痛楚中,焢已然明白剛才爆裂的魔眼,全曾倒映在他那雙冥瞳之中。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瞳,難道說,凡是能夠被冥瞳映出的,就一定會被毀滅?
應該就是如此了。焢意識中浮現出明晰的答案,這是它身為魔神的直覺,這個答案也令它不寒而慄。因為這是一雙焢也無法理解的冥瞳!
焢再不遲疑,腹部巨口中又噴出一道只有丈許粗細,卻是綠得發黑的丹氣,如電般貫下,直射那小蟲子所在的方位!
下方濃綠丹氣忽然一陣翻湧,一道灰龍猛然自丹氣碧霧中躍出,迎向焢的墨綠丹氣。灰龍咆哮如雷,前爪一探,竟然將焢的墨綠丹氣劃開,如分波划水般逆流而上,反向高高在上的焢衝上!
焢再次大吃一驚,墨綠丹氣與灰龍一觸,它即知這道灰龍實是那一萬二千冥兵陰氣所化,只是那座軍營明明已被自己丹氣化成灰燼,冥兵怎會又凝成了灰龍?除非,除非在丹氣落下前,那座軍營中所有冥卒都已被抹去意識,化成了純正陰氣。無論哪種魔物,都有最重要的兩種本能,其一是生存,其二是取食。這些冥卒怎會甘心舍卻自己身軀意識,聚合陰氣,凝成這樣一頭陰龍?
丹氣一觸之下,陰龍中蘊含的無數凶厲怨念,已令焢明白,這些冥卒並不是甘心情願,而是被某種秘法給生生煉成陰龍。但這怨念本身,即是陰龍威力源泉之一,冥卒湮滅時越是不甘,陰龍神通越大。
不過冥兵就是冥兵,這等如螻蟻般的魔物,別說是一萬二千,就是一百二十萬,如何是焢的對手?
焢背上和身體前後各張開一張巨口,三張巨口同時深深吸氣,身體登時脹大了近一倍!腹中巨口深處,已亮起一點深邃的黑芒!它這一口本命丹氣噴出,下方不論是誰,都要灰飛煙滅!就算那小蟲子躲到地下也是無用,這一擊之威,將可輕易穿透萬丈深岩!
它這一蓄力,那道墨綠丹氣去勢立時一緩,灰龍卻藉此時機猛然一聲龍吟,竟自行爆開!灰色霧浪逆流而上,瞬間已將焢的丹氣衝散!這時機掌握的可謂妙到毫巔。
灰龍爆體而散時,自龍體中飛出一道淡淡身影,以不可思議的高速凌空沖向焢。焢腹部最大的一隻魔眼驚恐地張大,瞳孔中清晰地映出紀若塵的身影!只見他斜提修羅,大步奔來,空中似有一道道無形階梯,供他拾級而上。紀若塵速度似不甚快,每一步都讓魔眼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實已快到了極處,空中留下的只是一個個淺藍色殘影。修羅在空中拖曳出兩片水藍光華,也未見它如何動作,就有千百根攔在路上的觸鬚斷裂,紛紛揚揚落下。
在魔眼瞳中,紀若塵剛自灰龍中浮現,就已到了魔眼之前,於是魔眼便看到自己已完完整整地在他那雙湛藍雙瞳中映出!
砰的一聲,魔眼炸成一團水霧,連帶著下面數丈的血肉一同爆開!但見修羅同時爆出奪目藍芒,他已連人帶矛,沖入魔眼留下的空洞之中,修羅揮舞如風,在焢體內斬肌斷血,一路向深處破去!
此時,焢才自萬千魔眼匯聚過來的意識中檢出這一道最重要的信息。
焢一聲怒吼,但並不如何驚慌。它乃是魔神之軀,軀體龐大之極,紀若塵所鑽出的孔洞與它魔軀相比,連個蚊子叮出的小口都不如。焢意念動處,腹部被鑽入的區域立時堅逾精鋼,一層又一層甲殼在腹肉中生成,阻擋著紀若塵向深處攻進。
修羅揮舞如電,矛身冰焰升騰,每一下揮動就會剜下數丈方圓的一團血肉,而更多的肌體則被冰焰化成飛灰。轉眼之間,焢腹部已多了一個寬十丈,深百丈的大洞。
紀若塵正一路深進,殺得興起時,忽聽背後一聲冷哼!他掌中修羅不停,再狠狠地剜下數塊已硬化成甲殼的血肉,方才轉過頭來。
只見身後浮著一隻尺余長短的蟲子,赫然就是具體而微的焢!焢身體上不再是萬千魔眼,而是只在身體背部幻出一隻魔眼,眼中儘是猙獰。
看著紀若塵越揮越速的修羅,焢陰森森地道:「挖得很開心吧?只是我魔軀足足百里方圓,就憑你手中這根細針,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深入腹地,探到我的本命玄丹?」
紀若塵聞言,修羅反而揮得更是大開大闔,他盯上了這具體而微的焢,可是冥瞳中光影流轉,完全映不出焢的影子。
焢又冷笑,笑得怨毒陰狠,道:「怎麼,看不到我嗎?這具身軀乃是我內丹所化,早具萬年功行,你那雙九幽冥瞳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吧?你再用力看啊,或許再多幾十年道行,就可以看到我了!我辛苦修行萬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之果。你才成形幾年?以為僥倖有了九幽之火,便可在這裡為所欲為,隨意奪我道果魔軀嗎?!」
他回應一笑,道:「我並非著意與你為難,只是我必須去往人間界,而且一刻也等不了。別說幾十年,就是多一天,恐怕就會永遠錯過什麼東西。像你,不能容自己巢穴被它物所占,而我,也不願錯過此事,哪怕灰飛煙滅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來找你,殺了你,我就知道如何去人間界。」
焢猛然一聲厲嘯,叫道:「想殺我,有那麼容易嗎?看你挖得吃力,就讓本魔尊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焢驟然衝上,小小的身軀來勢如電,完全不及閃避,而它身軀前端張開,化成一張足有尺許方圓的大口,這張遍布利齒的大口,幾乎占了它身體的一半!
紀若塵不及閃避,已被焢一口咬住!焢奮力一甩,已自他身上生生撕下一片影霧,然後大口咀嚼,生生吞下!
一陣無法言喻的劇痛瞬間傳遍全身,猝不及防之下,他全身抽搐,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
焢一邊吞著影霧,一邊獰笑道:「生裂魂魄的滋味如何?這是本魔尊的絕技,可比酆都十八層地獄裡的那些孩童伎倆有味道多了!」
紀若塵意念動處,冰焰收放之間已溶消了焢大片血肉,並將精華吸入體內,修補好被焢撕去的身體。他一邊挖掘,一邊盯著焢,笑著,儘管身上的劇痛令笑聲變得斷斷續續,但他仍笑得越來越是歡暢!
這等事,還在身為鬼影時,他就已做得多了。
焢身體再度縮小,變成如蠶蟲大小,同時自身體中浮出無數光點,每一個光點都化作一個焢。無數的焢同時尖嘯,道:「你補得倒快!可是本尊合計三千六百內丹,你補得過來嗎?且看你能忍到何時!」
嘯聲未落,三千六百個焢已同時衝上,掛滿了紀若塵全身,就連臉上也爬滿了焢。數千焢一齊啃食,沙沙聲令人牙酸!
紀若塵全身一顫,動作只僵硬剎那,忽然修羅向前擊出,其勢沉如山嶽,一擊透穿十丈堅甲!九幽熐炎自他全身上下席捲而出,將所有碰觸到的血肉都炙干,冰碎,再吸入體內。
他意猶未盡,甚至乾脆合身撲出,一口狠狠地咬在焢的血肉上,撕下一大塊來,嚼了幾下,就連同口唇周圍掛著的十餘只小焢一同吞下肚去!修羅、熐炎、甚至是生吞下的血肉,都被投入山河鼎中,瞬間煉化成新的影霧,修補著被啃得千瘡百孔的身軀。
他縱聲長笑,道:「這種鬥法我喜歡!我吞你,你啃我,就看我們誰能耗得過誰!」
一時間,他的大笑在整個死地蒼野上迴蕩,笑得放縱,笑得瘋狂,笑得一往無前!
孤絕峰下,無盡海邊,四名洪荒衛一字排開,森然矗立,不言不動,從日出直到黃昏,就似四尊黑鐵鑄成的雕像。
四名洪荒衛極目遠眺,目光直落在遠方隱隱的群山深處。他們的目光順著一條無形的路不住延伸,儘管這條路的另一端早已在他們視線之外。
無盡海邊緣這一帶,碎岩錯落,綠草茂密,又有片片密林,但並無人煙,其實本就無路。如果勉強說有一條路,那也是因為青衣剛剛便是經此遠去,雖然烏雲踏雪四蹄生風,就連一片足印也未留下,但在這些洪荒衛看來,這也算是一條路了。
只是這條路有去而無回,是條絕路。
半輪夕陽沉入雲海時,一聲呵斥將四名洪荒衛從泥塑木雕的狀態中喚醒:「你們四個不去巡守四界,居然在這裡立著發呆!是不是要我代主人執行責罰?五!你身為隊長,怎也如此不知輕重?」
四名洪荒衛一齊轉身,向一見禮。一玉冠束髮,輕袍博袖,懷中抱個竹苕,周身卻片塵不染,自有三分煮酒東山,掃雪松下的悠然出塵韻味。
五上前一步,有些低聲下氣地道:「一大人,這個……今日小姐出行,只有我們四個相送,在這裡多站一會,也是替三十多位不能來的兄弟送小姐一程。還請一大人原諒則個。如果定是要罰,那也該由我一人擔當,與旁人無關。」
一點了點頭,道:「情有可原。不過我無盡海規矩大如天,無人可以破例,罰還是要罰的。」
此時另一名體形稍小些的洪荒衛昂然道:「要罰的話,我們也當與五隊長一起受罰!小姐時日無多……」
「三十六!你胡說什麼!小姐吉人天相,法力通神,怎會有事?你才出世幾年,哪裡知道什麼。」五猛然喝道。
那洪荒衛仍自不服,叫道:「可是小姐明明……」
「嗯?」一目光驟亮如電,落在那洪荒衛身上,以無可抵禦的威壓,將三十六的話生生壓了回去。
三十六想要掙扎,但周身如被壓在山嶽之下,絲毫動彈不得,更別提繼續開口說話了。
一緩緩抬手,向孤峰一指,對五道:「就罰你們四個守此峰一年,記得每日打掃,不可令公子法身蒙塵。如有宵小之輩擅入,斬了就是。」
五大喜,拜道:「多謝大人!」
一也不回應,逕自飄然而去。
五向三十六瞪了一眼,喝道:「今後一年裡有得你活動筋骨的了,哼,這等好事真不該落你頭上。我早就說過,一大人最是公正,有什麼好處都會先照顧兄弟們……」
五話音未落,一的聲音忽然自空飄灑而下:「剛才我忘記說了,若有從青墟宮來的,定要留下給我……」
五先是愕然,然後用力抓了抓頭,只做沒看到其餘三名洪荒衛的目光。
華清宮,長生殿,楊妃盛裝高髻,在一人高的水晶鏡前徐徐轉身,淡黃紗衣鵝黃長裙,大牡丹花髻,茉莉花圍邊,滿殿暗香浮動。一隻頂端四蝶紛飛,下垂琳琅珠玉串飾的金步搖最為醒目,此乃玄宗叫人從麗水取最上等的鎮庫紫磨金琢成。
「雲鬢花顏金步搖」,楊妃對著鏡中人嫣然一笑,出了殿門,沿著長長的漢白玉石階,拾級而下。
早已入冬,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前晚又降大雪,給美如錦繡的驪山戴上了一頂銀白色的冠。走進華清宮的範圍卻是另外一個世界,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硫黃氣味,樹木依然蒼翠欲滴,裸露的黑土石縫間噴出地熱蒸氣緩緩升騰,溫暖如春。
楊妃走得不疾不徐,左手放在高力士臂上,右手持一枚翠綠如意,款款前行。沿途欣賞風景,看那從容神態,一點也不似已令明皇等候多時的模樣。
高力士也不催促,只扶著她一步三停地走,一邊陪著聊些廟堂逸事,村野傳說。轉過兩株昂然挺立的高大雪松,繼續右行,穿過前方九龍湖,北岸華清池眺然在望。
楊玉環似有意,若無意地問道:「皇上這幾日興致不高,高公公可知是為了何事嗎?」
高力士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嗨!還不是為了道德宗那些妖道的事?要說這些妖道還真有些本領,宮裡只有六七百人,先前可是被七千修士給團團圍了。本來圍得好好的,他們不知使了什麼妖法,竟然將圍山的仙長們殺了個落花流水!老奴聽說,連孫國師都折了。陛下聽聞此事後,大發雷霆,又愁得幾日睡不好覺。娘娘,您想啊,那些妖道既然妖法如此高強,萬一跑到長安來犯駕,這可有些不大妙呢!」
楊玉環驚得啊了一聲,以玉如意掩住了口,道:「這華清宮地處偏僻,可是有些危險。」
高力士道:「老奴也勸皇上早日擺駕回宮城,可皇上將老奴罵了回來。不過皇上乃是真命天子,自有八方仙人護佑,諒那些妖道最多猖狂一時,興不起多大的風浪。娘娘放心,若妖道真的來犯,老奴拼著一條老命不要,也定會護娘娘周全。」
楊玉環這才驚魂稍定,玉面雪白,以玉如意輕拍胸口,鬆一口氣,道:「高公公有心了。不過妖道勢大,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呢!唉,皇上若能下詔,延請天下有道之士入宮護駕,就不用再擔心道德宗那些妖道了吧?」
高力士左手一拍額頭,叫道:「還是娘娘高明!如果皇上親自延攬,天下有道之士必定聞風而景從,還用怕那些妖道不成?以前皇上將這些事都交給孫國師辦理,現在看來孫國師多半假公濟私,排斥賢能,只肯任用與真武觀交好的人,才導致一敗塗地,連自己的性命都折了進去。唉,老奴早該看出孫果那道人心胸狹窄,是個成不得大事的匹夫。娘娘放心,這兩天如果得了空,老奴定會向皇上進言的!」
楊玉環忙道:「玉環不過一介女兒身,哪懂什麼大事了?方才情急之下胡亂說說,公公可別往心裡去。」
高力士嘆道:「娘娘乃是天仙一般的人物,隨口說說,就勝過老奴苦思三年呢!」
楊玉環一邊與高力士說笑著,一邊揚了揚手中的玉如意。後面跟著的宮女中立刻走上一人,接過了綠玉如意。
「這東西好重,我的手有些酸了,你將它放回去吧。」楊玉環慵慵懶懶地道。
那宮女模樣生得倒也清秀,當下應了聲是。可是她目光落在楊玉環手臂上的如雪肌膚時,卻露出一絲充滿了火辣辣欲望的饑渴。
楊玉環揮了揮手,就在高力士的攙扶下,繼續向華清池行去。她看似欣賞近梅遠山,暗地裡卻正以秘法向那宮女斥道:「你這個不成才的東西,什麼時候都只知道一個色字!難道上次給你的教訓還不夠?若誤了我的事,我定會親手閹了你!」
那宮女忙以秘法回道:「還不是師妹國色天香,我這做師兄的哪裡把持得住呢?師妹放心,我定會將消息帶到!」
楊玉環頓了一頓,慢慢地道:「我再說一遍!等皇上下詔延請天下有德之士時,就請師父派人向皇上獻禁忌之法。另外你傳訊給安祿山,請他儘快赴長安一行,我有要事相商。」
那宮女聞聽之下,又妒又惱,不禁道:「你又要便宜那肥豬嗎?」
楊玉環哼了一聲,面上依然柔若春風,聲音中卻忽然透著說不出的陰冷,只回道:「看來我是要少一個師兄了。」
「你!」
楊玉環師兄扮成的宮女雖然慍怒,但仍對上次遭遇記憶猶新,當下不敢倔強,匆匆離去。
高力士似有所覺,回頭向那宮女望了望,道:「這個下人是哪裡來的?怎的如此笨手笨腳,送個東西動作都這麼慢?」
楊玉環也不回頭,懶懶洋洋地道:「誰說不是呢?這華清宮裡的下人腦筋都不怎麼靈,比不得宮裡用慣的人兒。」
這事便就此過去。高力士扶著楊妃,繼續向華清池慢慢行去,一點也不著急。
華清池中早注滿滾熱的溫泉,香湯花瓣業已注入灑好,池四角各有石爐,燃起蘭麝之香。明皇一身黃綢薄衫,赤著雙足,正沿著華清池一圈圈的踱著步。他已等了足足一刻辰光,楊玉環仍未趕到,因此心底的火,燒得正旺。
此刻煩惱事多,更令明皇燥火上升,也只有楊玉環的雪肌凝脂,方能讓他暫時放下對道德宗妖道的擔憂以及對無能孫果的惱恨。
明皇等得急,楊玉環本來一點都不急,但這日艷陽高照,明麗的陽光映得玉石長階明晃晃的,刺得她雙眼微痛。面前這一條白玉長階,似是怎樣走也走不到盡頭。
於是她的心,悄悄收緊。
地府已很有一段時間沒得安寧了。
秦廣王大殿中,數百支牛油巨燭將整個大殿照耀得燈火通明,鬼役文案川流不息,時時有文案役捧著一堆已批好的文卷匆匆出殿,可是抱著待批文案入殿的更多。秦廣王獨踞案前,運筆如飛,一本接一本地批著案卷,可是案頭文卷仍是堆積如山,且有越來越高之勢。
身邊鬼仙,秦廣王身體是不會累的,然而日復一日、每日批覆數千案卷,實是極為勞心耗神的一件事。他只覺得,幾百年來都未如此累過。不過看著案頭的文卷,秦廣王即刻抖擻精神,硃筆飽蘸,飛快地作著批註,片刻功夫案上一卷厚冊已然批完。
此際除平等王外,其餘八殿閻王也與秦廣王一樣,忙得不可開交。五百萬死魂虧空,可不是輕易補得上的。就算一眾閻王每日能夠補上五千缺額,也要奮戰千日,方可功成。距離上界下來巡察時間越來越近,哪位閻王都不敢懈怠了。內中因為秦廣王親自下令啟動大陣,耗用了五百萬死魂,責任最大,因此也最是勤力。
要填補死魂虧空無外乎兩法,一曰開源,一曰節流。所謂開源,即是將可入獄可不入獄的,統統送下各獄去;應判五十年的,改成二百年;只應入第一獄的,直接批個十八獄走遍,如此等等。所謂節流,則是那些該出獄輪迴的,尋個藉口儘可能留在各獄之中,除了那些限定了輪迴命數的大人物外,余者一概不與放過。
工作浩繁,可想而知。才幾日下來,秦廣王業已批文卷批得眼睛發花。
但這又不是小事,卷上輕輕一筆,就是某個死魂多添了數百年的劫難。將油炸五十年的判成火燒二百年不會有事,但如將一個三世大孝子弄成入獄五十年可就不成,被有心人向上面一捅,絕對是件蓋不下去的大過失。這等事還不能假手下人,需防有人暗中陷害,趁機胡批一氣,因此各殿閻王於是都只能親力親為。就算胡批亂斷,也是得有個限度,不然難以向上面交待。
這等非常時期,本來是經不得打擾的,可是偏偏人間界亂象紛紛,一個又一個需要特殊對待的人物化魂前來,其中有許多還是簿上未到輪迴時間的,其中自然有不少修道之人。眾閻王累得頭暈眼花之際,手下一松,各自都批了幾個人入獄受苦去了。事後發覺不對時,已是過了數日至數十日不等,於是查藉,提人,放行,又是一番好忙。而那些不該入獄的,就算是運氣最好的也下過了數回油鍋。這裡有幾人道行高深,乃是要帶著道心去輪迴的,離行前心中怨恨,自不必說。只是不知這幾人輪迴後能修成什麼樣的功果,是否會回憶起在地府中的點滴往事。
然而各殿閻王即有近憂,也就顧不上這些遠慮了。
「王爺,大事不好!」一聲悽厲喊叫自殿外傳來,頗有聲嘶力竭之勢。
這一聲叫,令剛過了三天清靜日子的秦廣王手一抖,叭的一聲筆上朱墨滴落,在薄記上染了一大片。
「何事如此驚慌?」秦廣王被打斷了工作,盯著衝進殿中的一名鬼役,面色極是不善。
那鬼役呈上一本薄冊,道:「小的近日清點貴賓冊上列名的貴人,發現數日前有一名貴人應該到陰司報導,結果現在三日過去了,進入酆都的死魂中卻仍未見此人。」
秦廣王面色登時一變。地府各殿都備有一本貴賓冊,上面記述的是已經身有功果或者因緣,後世有望繼續修行,可能羽化飛升或者至少得個屍解道果之人。這等人一旦修成,功業位階都遠比十殿閻王這些鬼仙為高。因此不知道自哪一代閻王始,創了這本貴賓冊出來,上面記述的全是這類人。
只要列名貴賓冊上,來到地府時處處都會得到極高禮遇,除了天條明文規定不能破除外,其餘的約束都是可有可無。就是命中注定需要入獄幾十、上百年的,這些辰光也大多在與各獄閻王推杯換盞、感慨大道蒼茫中度過,那些什麼油鍋鐵釺、烙火冰錐,自然是半點也不會加身。
這等人的輪迴命數也不皆是定死的,往往一世輪迴,冊上已定的命數就會生出些變化來。這些變化之生,則是由此人在這一世中種下的種種因果而定。甚至有些大機緣的,積下的因果直接可以改變數世甚至十數世的劫數運程。也正因如此,這些地府貴人結束一世輪迴,重回陰司的時間也不固定。但那十本貴賓冊乃是前代有大神通的一位閻王所制,他升遷金仙后又專門回到地府重新煉製過這些貴賓冊,因此冊上實有大法力在。每一位冊上列名之人一旦進入地府,都會在冊上有所顯示。
這十本貴賓冊中,全是當年那位閻王回護同僚後輩的拳拳之心。
需知升仙之人個性迥異,並不皆是無緣無故的寬宏大量,特別是那些從天下貶下來的,更是不能輕易得罪了。假若地府一眾有司在這等人落難時重重刁難,等人家一遭功行圓滿重回仙界,恢復了大神通大法力,那還能輕易放過了這些個微不足道的地府鬼仙?
還有些人,在入地府時偶爾會顯出種種特異之處,往往就是開始積攢輪迴功果的第一世。這就需要各殿閻王在審問時細加辨別,將他們找出來,儘量優待。日後他們如修成正果,當然也就不會忘記初次施與恩澤的各位閻王鬼役們。但這些初獲輪迴因果的,因果之力薄弱,往往此後數世甚至數十世顯露不出因果輪迴,與尋常死魂並無不同。在這等時候,貴賓冊便是至關重要,只消冊上列名,便不必擔心會將他們與尋常死魂混為一談。
因此地府為王,內中實有大學問。能夠執掌貴賓冊的,則必是各殿閻王的得力心腹。
貴賓冊上之賓,應到而未到,那會去哪裡?
秦廣王面色陰沉,問道:「此人是誰?」
那鬼役壓低聲音,回道:「是人間界當朝國師,孫果。」
秦廣王手一張,鬼役立刻將貴賓冊翻到孫果那一頁,呈了上去。秦廣王接過貴賓冊,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一頁紙,百來字,他足足看了半個時辰。
殿外捧著文案等著批閱的鬼役已排起長隊,但秦廣王目光就似盯在冊頁上,動也不動。那鬼役彎腰侍立,也不敢動彈分毫。直到牛油巨燭燃到盡頭,鬼役也覺得自己腰骨已斷時,秦廣王才從貴賓冊上抬起眼皮,緩緩地道:「孫果這一世順勢而為,輔佐真龍有功,已得了天機預兆,果報提升?」
鬼役硬著頭皮答到:「是……」
「那他怎不繼續修行,卻突然倒地府來啊?」秦廣王繼續問。
鬼役額頭冷汗滾滾而下,道:「這個……大王都不知道,小的哪裡會知道?」
秦廣王慢慢合上貴賓冊,道:「想你也跟了本王三百年,怎的這點事也弄不明白?孫果果報提升,已是上界有名有錄之人。突然來了地府,也就罷了,可是來了地府卻不到酆都,你怎的拖了三日方來回報?」
鬼役戰戰兢兢,完全答不上話來。能夠被委以貴賓冊,他見識能力自然不凡。孫果既然在這一世積下功德,提升果報,在上界得列名錄,本該是善始善終,然後在輪迴時到地府轉上一圈,走個過場,再行去人間界繼續修行,這才是正途。但他記得清楚,就在數日之前,貴賓冊上還不曾有孫果到地府輪迴的確切時間。這也就是說,人間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竟然把孫果的定數給改了。
改變定數於孫果是大事,於地府本不算什麼。你自改你的定數,又與我地府何干?地府有司需要做的只是在這些人進入地府時,好吃好喝地招待,把一切辦妥,再送他們去輪迴而已。
但如孫果這等上界列名之人定數被改,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必定會將上界關注引來。現在的府正是動盪之秋,最怕的就是被上界關注。萬一哪個上仙下界巡察,還怎麼掩蓋五百萬死魂的虧空?而且孫果入了陰司,卻不在地府,那又能在哪裡?上界追問起來時,該當如何交代?
雖然與地府無關,但事情出在你的地盤上,那就是你的事,至少治個失職之罪是少不的。
這鬼役心中也有委屈,秦廣王累,他這作手下的更累,所以才有了一時疏忽。但這種委屈根本無處去訴,在其位,謀其政,喝酒吃肉時過來快活,問責擔難時高高掛起,天下沒這般好事。
在秦廣王注視下,這鬼役即有明悟,當下鼓起勇氣,道:「既然酆都各司都沒有孫果的紀錄,那麼其魂魄有可能……落於蒼野!」
啪!秦廣王重重一拍桌子,喝道:「蒼野,蒼野!孫果魂魄落於蒼野,你卻拖延三日不報,想害死本王不成?」
鬼役喃喃道:「只是可能落於蒼野……」
秦廣王打斷鬼役,斷然道:「立刻將所有的巡城甲馬都派出去,搜索周圍蒼野,以三百里為界!」
鬼役嚇了一跳,忙道:「大人,萬萬不可!蒼野三百里已是許多凶厲魔物的活動範圍,萬一遇上這些魔物,就是十萬巡城甲馬盡出,那……那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啊!」
秦廣王目光陰冷,只一瞪,就讓那鬼役閉上了嘴。鬼役垂首,倒退出殿,匆匆奔向殿後大營頒令去了。他是明白事的,知道如果找不回孫果,秦廣王多半王位不保。在十萬巡城甲馬性命與自己大位之間,如何抉擇,秦廣王已經表示得很明白了。
蒼野深處,千萬冥兵鬼卒正在捨生忘死地大戰,戰得昏天黑地、風雲變色。
這場大戰雙方軍力懸殊,一方士卒近萬,將軍林立,校尉如雲,正圍著一座軍營狂攻。守方僅有數百士卒,只憑藉大營地利,死守不退。
守方士卒精銳遠遠勝過圍營冥卒,而且調度有方,數百軍卒如同一體,不論是單打獨鬥、三五人小範圍配合,還是數十人的突然衝擊,時機把握近乎完美無缺。有數次人數差距實在懸殊,守方甚至打開營門,放了一部分敵軍進營,然後利用營內地形,層層狙擊、節節衝鋒,將進營冥軍全殲。這等用兵之術,已不是尋常冥卒將軍能夠用得出來的。
冥軍戰爭與人間界有所不同,冥軍軍紀嚴明,每一個命令都會不折不扣地得到執行。比如但凡冥卒排列的方陣,皆有如刀削般整齊,人間不論哪支鐵軍都達不到這等程度。普通冥卒不知恐懼為何物,但智識有限,較青鬼之流高明不了多少。校尉、將軍智慧要比只知聽令殺戮的士卒高出許多,然而與人間將軍相比仍遠有不及,冥將用兵就是直來直去,非攻即防,絕無變通曲折可言。
營外陰卒大多黑甲黑刃,名為暗刃鬼眾,地府陰卒排名十二。而守營一方軍卒個個身著寒鐵巨甲,持堅盾巨斧,赫然是斬神冥軍,於地府陰軍中位列前三。
斬神冥軍身形高大,比尋常暗刃鬼眾足足高出二尺,一個持盾衝撞,就可將七八名暗刃鬼眾撞翻,然後巨斧橫揮,一次又會將三四名暗刃鬼眾掃成兩截。斬神冥軍巨斧揮動時,斧刃上蒙著淡淡的灰氣,顯然已有陰氣附在斧上,這一斧的威力就比尋常揮斬足足大出一倍。暗刃鬼眾黑甲不可謂不厚,手中兵刃不可謂不猛,但斬神冥兵一斧掃來,他們甲冑兵刃就似紙糊一般,輕輕裂開。
斬神冥兵聲威赫赫,一名尋常軍卒對上暗夜鬼卒的校尉也能不落下風。只是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少,以一當十都嫌不夠。往往一名斬神冥兵沖入敵陣,奮力搏殺十餘名敵手,結果後面卻湧上二十餘名暗刃槍卒,數十桿鐵槍齊出,斬神冥兵身上的寒鐵甲也擋不住這許多攢刺,被紮成刺蝟。
若是尋常的斬神冥兵,到了這個地步就會化煙而散。但這座大營中的斬神冥兵格外的與眾不同,到了這等絕境仍不放棄,往往先將巨斧全力擲出,一路斬開十餘敵軍方才力竭,然後再一聲斷喝,竟然自行爆體!碎甲飛散,又會在斬神冥兵周圍放倒一圈暗刃鬼眾。
軍營中指揮的將軍智識也絕非尋常,會誘敵,會強攻,會反衝,會收縮,而營外大軍的將軍則與尋常冥軍將軍無異。見軍營門開,就揮軍沖營,而不再給已攀登上營柵的軍卒支援。當營中守軍發起凌厲反衝,切斷入營軍卒隊列,奮力將大營營門合攏時,營外將軍這時才會想起繼續派兵衝擊營柵。然而往往此時,攻上營柵的軍卒已被斬殺殆盡,而被斷在營內的軍卒也是凶多吉少。
但就算如此,雙方軍力實在過於懸殊,營中斬神冥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雖然營內營外都不時會有冥卒重生,但營外天地畢竟比營內要大得多,補充士卒也要多得多。不過軍營內補充士卒雖慢,可出來的都是斬神冥兵,如此才能抵抗到現在。
營外鬼眾大軍又是一次排山倒海般的進攻!
軍營營門又是先開後合,同樣的戰術,營外鬼眾同樣的立刻揮軍沖營,任由已攻上營柵的軍卒孤軍奮戰。但這一次營門合上時,營中的暗刃鬼眾足有近千,它們一路攻到大營中央,率先衝殺的校尉掌中長矛幾乎要挑到大旗下那張八仙椅時,旗杆後忽然飄出一個通體燃著淡藍火焰的頭顱,在森森藍火的映襯下,頭顱上那清秀的面容也顯得有些扭曲。他口一張,猛然吹出一片極淡的藍色火焰來。這藍焰極是霸道,遍布十丈方圓,一旦沾身立刻就會布滿全身,無論是校尉還是冥兵,都被燒得大聲哀鳴,轉眼間就被煉化成灰!
這一次,攻入營中的暗刃鬼眾仍被全殲,深黑大旗依舊在大營上空飄揚,但營內營外的兩名將軍都知道,下一次的攻擊就不會是這個結果了。
大旗之下,玉童滿面疲憊,頭顱上燃著的藍焰已淡了許多。他身旁立著一名極為高大的將軍,猙獰的銀色鬼面掩去了他的容貌。
「大將軍怎的還不回來?莫非已遭不測?」那將軍問道。這是一句尋常將軍絕不會問出的一句話。
玉童苦笑,道:「我還未死,說明大人仍然安在。至於什麼時候回來,我哪裡知道?也許大人現在仍未與焢開戰,也有可能。」
那將軍點了點頭,道:「即是如此,那就繼續守下去吧。」說罷,他一振手中巨大的三頭鏈錘,大踏步向激戰最烈的一片營柵走去。
大旗後的中軍大帳已然拆去,代之以一個不大的池塘,塘中全是灰水,泛著濃得化不開的陰氣。此時池水嘩啦啦一片響,從池中爬出八名斬神冥兵,沉默地跟在那將軍身後,向營柵走去。
「只有八名斬神冥兵出來了?」玉童苦笑,向遠去的將軍叫道:「我們還守得住下一次嗎?」
那將軍頭也不回,道:「管他!沙場征戰,有死而已。」
這也是一句絕不應該自普通冥軍將軍口中吐出的話。
玉童喃喃地咒罵了幾聲,一臉無奈。此時他頭上燃著的藍焰也漸漸散去,原來每日一刻時光的九幽熐炎煉魂的時候已然過了。少了熐炎,玉童已無傷敵攻擊手段。見那將軍迎著千百暗刃鬼眾,卻逆流而上,一步步堅實無比地走上營柵,再以一己之力頂著無數鬼眾,掌中鏈錘呼嘯飛舞,將暗刃鬼眾逼得一個個自營柵掉落。
玉童忽然大罵幾句,俯衝向下,從地上叼起一柄匕首,向營柵上全力飛去!
此時此刻,營外暗刃鬼眾的中軍中,原本指揮的將軍早已讓出座位,侍立一旁。正中的坐椅上,端坐著一名周身玄甲,同樣戴著猙獰鬼面的將軍。他靜靜地看著已攻上營柵的己方軍卒被對方一名將軍生生殺得一個個從營柵上跌下,而又有一個只剩一顆頭顱的弱小魔物,口裡叼著匕首,飛來竄去,得空就在暗刃鬼眾的後頸面孔上刺上一刺,攻擊之弱,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那侍立的將軍一聲呼喝,軍陣左右各開出五百暗刃鬼眾,就欲向營柵攻去。此時數百丈的一段營柵已完全空了,這兩隊暗刃鬼眾一上營柵,立刻就是對那名將軍成合圍之勢。
此時居中穩坐的將軍忽然站起,左臂一抬。本在疾沖的一千暗刃鬼眾同時得了命令,立時剎住腳步,在岩面上整整齊齊留下數百行深深刻痕。
「大將軍,為何不攻?」那名將軍十分不解。
新到的大將軍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一句:「你這死物懂得什麼?」他不再理會這名將軍,排眾而出,一直走到大營外的護營溝邊,方才立定,望向營柵上立著的鬼面將軍與飄浮著的頭顱。
他與營柵上的將軍對望片刻,方道:「吾乃鬼車魔尊麾下大將軍!既然吾已至此,這營盤轉眼即破。看爾等也是開了靈智的,當知吾言不虛,何不交出營中輪迴之力,就此投降?否則營破之時,吾一樣取了輪迴因果之力,爾等卻要破魂煉體,又不知要幾千年後,多少機緣,方能得脫蒙昧,重開靈智。豈不是可惜?」
營柵之上,那將軍鏈錘緩緩提起,直指營下大將軍,殺氣漸漸升騰,若一道灰龍,扶搖而上!
玉童可沒那等氣勢,只是呸了一聲,剛想罵上幾句,結果口中匕首當朗落地,氣勢立刻滅了三分。
見營柵上一將一童雖處絕地,卻矢志不降,那大將軍搖了搖頭,只嘆可惜,可笑。
見左右兩隊各千名暗刃鬼卒列隊開來,玉童不禁有些氣急敗壞。他與紀若塵聯成一體,哪怕相隔萬里,紀若塵動念之間即可毀他魂魄,就是想降也是降不了。有念於此,玉童把心一橫,罵道:「今日由得你們猖狂!他日我們大人回來,定會將你和那個什麼鬼車挫骨揚灰,讓你們萬劫不復!」
營外大將軍冷哼一聲,道:「就是你家大人在此,吾要斬他頭顱,也是等閒之事!」
他話音未落,忽然一個巨大之極、響徹千里的聲音響起,森然道:「頭顱在此,怎不來取啊?」
營外的大將軍愕然回首,但見蒼野盡頭先是一道黑色龍捲沖天而起,然後挾雷霆萬鈞之勢,緩緩向這方行來。雖然相距遙遠,然而腳下的大地已開始隱隱顫動。與那高無止盡、粗達數里的恐怖旋風相生而來的,是無形無質的威嚴,那是不容褻瀆、不容置疑的威嚴,高高在上。
在這怒潮般撲來的威壓前,大將軍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旁邊侍立著的將軍則連退數步,周身鎧甲不住震動,方才立定腳步。校尉們則泰半翻倒於地,不住掙扎著想爬起,可是手腳酸軟,站起來也是搖搖晃晃。
第一道威壓如潮水般卷過,營外七千暗刃鬼眾已潰不成軍。將軍已是如此,鬼卒更是不堪,一半暗刃鬼眾已癱倒在地,動彈不得,另一半卻仍屹立不倒。
見那些仍然屹立的暗刃鬼眾眼中光芒變幻不定,由藏青逐漸轉為暗藍,大將軍心中已暗叫不好!
果然,那些雙眼中光芒完全轉成暗藍色的暗刃鬼眾猛然一聲咆哮,手中兵刃已揮向剛剛還在並肩殺敵的同僚。那些未能完全轉換的暗刃鬼眾仍受制於威壓,十成力量發揮不出二三成來,轉眼間就已死傷慘重。校尉和將軍受影響較小,危急關頭親自上陣,這才擋住了陣前倒戈的暗刃鬼眾們。
能夠逼迫低級魔物服從自己,這等威壓,僅是蒼野中極少數上位者方有的神通!
大將軍極目遠眺,見那道黑色龍捲前,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向這邊行來。隨著他的逼近,蒼野大地開始有節律地震動,應和著他的腳步。
這時大將軍已看得清楚,那道黑色龍捲並非是由什麼法術生成,而只是他法力外溢,從而引發蒼野冥氣激盪,從而生成了如此恐怖的一道龍捲。
那人步伐緩慢沉穩,來勢卻快得異乎尋常,數息間已來到暗刃鬼眾陣前。數千攔在面前的暗刃鬼眾,在他眼中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般,只逕自向大營正門行去。
這人高僅五丈有餘,論體型與大將軍之主魔神鬼車相去甚遠,甚至不如鬼車一個頭大。且身軀隱隱透明,分明是蒼野中最不稀奇、也是魔物最低等形態時方會出現的影霧構成,不過他身軀中金瑩點點,就似綴了千顆星辰。
身形決定威能,這是蒼野中一條不成文的規律。在這個方向的蒼野極深處,棲息著黯淵之主冥鳳,據說它雙翼展開足有千里之闊。鬼車平日本體浮游於蒼野雲霄之上,雖無從探知大小,但至少也是以十里計量。眼前這人高不過五丈,與眾魔神相較,完全連螻蟻都稱不上。可是不知為何,大將軍無論是看著他那雙閃耀著湛藍光輝的雙眼,還是望向身體裡千顆星辰的哪一顆,都會自意識深處生出戰慄,那份恐懼,並不弱於面對鬼車之時。
他大步走向軍營,每一步落下,都會引起蒼野大地的轟然震動,岩石構成的營柵搖晃不定,石屑紛紛落下。在他面前,數千暗刃鬼眾如同浪潮般向兩邊分開,沒有一個膽敢攔在他前行路上。這些暗刃鬼眾一邊退去,一邊互相狠斗廝殺。而他每一步踏出,這會有一波如獄如山的威壓成環形而發,席捲整個戰場。於是又有許多暗刃鬼眾瞳孔中色澤轉作暗藍,向身旁同僚揮起屠刀。當一半的暗刃鬼眾倒戈時,場上的局勢已變成屠殺,只有百餘名校尉將軍率領著千名暗刃鬼眾苦苦抵抗。
此時在他與大營之間,只有一個大將軍孤零零地站著。
他哼了一聲,身體猛然一抖,體內千點金星呼嘯著盡數飛出。這些金星一離開他的身軀,立時化成一隻只半尺大小的金色蟲子,宛然便是焢內丹幻化成的模樣。千隻蟲子各自尋了一名暗刃鬼眾,飛撲過去大啃特啃,在那張可以張大到一尺的畸形巨口下,無論是身軀還鋼甲,都是一樣的脆弱,一樣的不堪一撕。嚓嚓嚓嚓,蒼野中一時間迴蕩著令人牙酸的啃食聲,就連那些暗刃鬼眾發出的連綿不斷的慘叫也無法掩蓋住這恐懼的聲音。
這些金蟲本身都散發著令大將軍都感到戰慄的威壓,那些校尉將軍更是難以抵抗。哪怕是單只的蟲子,若論威壓品級,只怕也不在他之下。有些校尉或是將軍勉力試圖抵抗時,金蟲便會在身體上張開數隻至數十隻魔眼,魔眼一開,暗刃鬼眾的將軍校尉們立時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金蟲噴出一道細細墨綠丹線,直接穿透自己頭顱。
轉眼之間,除了一個大將軍外,所有還在反抗的暗刃鬼眾都被這千隻金蟲啃食得乾乾淨淨!大部分金蟲心滿意足,飛回他的體內,仍有百餘只金蟲意猶未盡,將已歸順的暗刃鬼眾也撲倒在地,接連啃食了四五百人,方才罷休。
見大將軍仍不肯讓路,他隨意一揮手,啪的一聲,一道無形大力已將大將軍擊得橫飛數百丈,然後重重摔落在地!大將軍渾身甲冑已完全扭曲變形,陰氣法力也被擊散大半,一時間掙扎著,但就是爬不起來。
那森寒的聲音又自空中落下:「回去告訴鬼車,想取我紀若塵的頭顱和輪迴之力,讓它自己過來。光派些小蟲子來有什麼用?」
他看都未向大將軍這邊看上一眼,伸手推開軍營大門,大步走了進去。三千歸順的暗刃鬼眾也跟著魚貫而入,然後轟隆隆一陣巨響,兩扇巨大營門徐徐合攏。
大將軍掙扎半天,好不容易才爬起來,步履蹣跚地向蒼野深處行去。雖然紀若塵放過了他,但揮手之間打散了他九成冥氣,以他現下的能力,能否走回鬼車身邊,仍未可知。
「大人!大人!您可回來了!」玉童喜極而泣,飛撲上來。然而距離紀若塵尚有十丈時,就如撞在一道無形牆壁上,猛然彈了回去。他這才想起自己身份,登時一陣惡寒自心底生起,立即噤若寒蟬,退向一邊。
紀若塵此際身高五丈,周身星芒點點,雙目藍焰如欲噴出,背後影霧飛散,直噴出數十丈外,遙遙望去,有若面面旌旗,可謂氣勢濤天。他行到大營中央,發覺原本那張八仙椅已是太過小了,根本容不下他的身軀。而一點青瑩仍飄浮於八仙椅上方,平時足夠懸在他頭頂的高度,此刻僅僅到他的胸口。
看到這點青瑩,他責張的氣勢才慢慢平復下來,於是掃了一眼大營,目光定在了原本中軍大帳所在的那一汪灰水上,問道:「這是什麼?」
玉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這是冥海源液池,以百名上品陰物獻祭,經九道秘法可成,有匯聚陰氣之效。將營中及左近所生冥卒投入此池,便會自行聚合生成新的冥兵,冥兵品階以營中最上品的冥兵一致。」
紀若塵點了點頭,嘉許道:「不錯,這個池子是誰建的?」
玉童再也不敢張狂,道:「是小人記得地府中載有此法,又見營中守衛單薄,便拿來一試,果然成功。」
玉童身懷秘術,此前卻是不說,這其中當然有些不妥。然而他全未放在心上,揮手將那將軍叫來,雙目中藍芒大盛,一時間就似將他全身都穿透一般。那將軍昂然立著,分毫也未受撲面而來的濤天魔威影響。
「你已開了靈智,很好,以後這營中所生軍卒,便都由你來帶領。」紀若塵吩咐完畢,便令那將軍自行收攏編整歸順的三千暗刃鬼眾,將他們一一投入冥海源液池中,待化成斬神冥兵。麾下將軍竟然開了靈智,這絕不是件小事,說明這名將軍前生必是有因果、有功業罪孽之人,絕非無名無姓之輩。不過這件大事,此時他也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他半跪於地,只凝望著浮於空中的青瑩,若有所思。
難以言喻的沉鬱悄然籠罩了整個大營,玉童早已躲到不知道哪個角落裡去了,那些被驅趕往冥海源液池的暗刃鬼眾也不由自主地遠離他身周百丈之地,寧可繞上整個圈子,從大營後部進入冥海源液池。
大營中央,逐漸空出一塊百丈方圓的空地來。
他身軀猛地一震,體內千點金星一一亮起,宛如從沉睡中醒來,每一點星芒都變成一個小小的口,千隻口一齊發出尖嘯,嘯聲直衝天際。口一成形,立刻就不再受控制,紛紛掙扎著想要飛出他的身軀,但都似撞在一道無形壁障上,紛紛彈回。這些口凶性更甚,更加大聲地叫著,身上金光大盛,前赴後繼地撲在那無形壁障上,連撞帶咬!
自外看來,紀若塵身體不斷凸起,又凹下,不知體表之下有多少蟲子正在一個迭一個地爬行,實是恐怖已極!他面色寧靜,只有雙眼中偶爾射出的一縷藍焰方泄露了一絲現下的痛苦。
口凶焰大炙之際,本是安寧浮於空中的青瑩忽然動了,閃電般繞著紀若塵旋飛七周後,青光大盛,竟將整個大營連同上方的天空都染上一片蒙蒙青色!青瑩一聲鳴叫,有若鳳鳴九天,聽聞得這道鳴聲,大營內外無數鬼兵陰卒登時陰力渙散,力氣全失,紛紛跌倒在地。就連那開了靈識的將軍也站立不穩,坐倒在地上!
在軍營角落中的一處營帳里,玉童面色慘白,不住尋找著可以將自己耳朵堵起來的東西,一邊如瘋了似的叫道:「怎會是她!怎會是她!不是的,這不可能!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千隻小口乍聽鳳鳴,均呆了一呆,接下來卻如同發瘋般拼命撕咬,想要出去。空中青瑩似是被口激怒,一聲呼嘯,直向紀若塵胸口衝來!
儘管身受千蟲噬體之苦,他面容仍是寧定,一伸手將青瑩牢牢握於掌中。青瑩在他掌心中不斷跳躍、鳴叫,一聲聲挑戰著千隻口。而千隻小口也如發了瘋般,一邊不住鳴叫回應,一邊撕撲啃食著他的身軀,想要出來。這些焢並不是原本如此悍勇,倒像是恐懼到了極處,反而化作拼死一擊的瘋狂。
他掌上燃著熊熊九幽熐炎,將青瑩包裹其中。儘管青瑩此時一躍一鳴間帶動的大威力均不似是蒼野黯淵中所應有,但仍無法脫出九幽溟焰的圍困。而此時他胸口處,文王山河鼎也光芒大盛,不斷噴出冥火,修補著被焢啃食的身體。
他以一己之力,生生將青瑩與焢分開,但無論青瑩抑或是焢,論境界均已晉身魔神之境,遠非尋常魔物可比。縱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力,也能運使得氣象萬千!以他現如今的修為,只應對一邊已是應接不暇,何況同時力抗兩邊?
那青瑩,還隱隱含有大道蒼茫之意在內,令人只消與它對上,便會暗生無力抵抗的感覺。
只數息功夫,他已應付為艱。看到掌上燃著的九幽熐炎逐漸染上一層青色,紀若塵面色大變!青瑩忽然化作一片如水青光,竟然自九幽熐炎中脫出,浮於紀若塵頭頂,不住盤旋。
他一聲悶哼,胸口突然破了一個大洞,千百隻焢一涌而出,如一道絢麗的噴泉!一隻只焢甫離開他的身體,就尖嘯著,前赴後繼地向空中青光撲去!那一張張擴展到了極處的巨口中,密密麻麻的細牙寒芒閃閃。
「焢!!縱是上天入地,我也必會滅你輪迴傳承!」他瘋狂地向空中匯聚成流的焢咆哮!
焢回應的是一片悽厲的嘯叫,紛紛撲向空中浮游的青光。青光分出千點光雨,每來一隻焢,便將一點光雨灑入焢的口中。焢本性貪婪,吞噬一切,這點光雨於它便是無上美味,當然一口吞下。然而這道美味實在太豐盛了些,光雨入口,焢的身體便極速脹大,轉眼間金色褪去,青色暗生,隨後砰地炸開,化成一縷青煙,隨風而去。
前車之鑑就在眼前,但後面的焢就似完全沒看到前人的下場,仍是爭先恐後地向點點光雨撲去。焢知道,青瑩定會置它於死地,而青瑩中所蘊含的乃是凝練了無數世的因果輪迴大力,它就算身為魔神,也根本無從與抗。與其如此,還不如拼死吞了青瑩,一來可以一飽口腹之慾,二來拼一個同歸之盡。
千隻焢轉瞬間皆爆體而亡,空中只余最後一點青瑩。
它繞著紀若塵旋飛三周,長鳴一聲,然後一飛沖天,在極高處化成一片絢爛之極的青色霓虹,勾勒出一個如水般的婉約身影,恬靜、柔和,然後化光而去。
千隻焢離體而去,紀若塵身軀實已破爛不堪,然而他只凝望天空,直至最後一縷青光也漸漸散去,雙瞳中似悲傷、若歡喜、如明悟、或迷茫的狂亂藍焰方漸漸平復,失去了一切熱力,歸於極度的冰冷。
影霧繚繞間,他身體已恢復成往昔模樣,在八仙椅中坐下,淡淡地道:「你以為跑得了嗎?」
數丈之外,一隻拇指大小的金色小蟲一下一下地蠕動著,貼著軍帳帳角的陰影處,想要悄悄溜走。那正是一隻極小的焢,幾乎沒有任何力量,也就不會引人注意。聽到紀若塵的聲音,它全身猛然僵硬,從尾部悄然張開一隻魔眼,四下張望著。
一陣天旋地轉,它已到了紀若塵面前。焢身下是一朵由九幽熐炎化成的蓮花,它就趴在蓮蕊上。
焢身體上張開數隻魔眼,悄悄向紀若塵望去,見他正寧定地望著自己,不禁全身又是一僵。忽然,焢看到他那雙湛藍冥瞳中央一陣變幻,自己的身影竟然清晰地浮現在冥瞳中央,不禁駭然欲絕,尖叫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他微笑,道:「現在才怕?」
焢有些憤然,道:「如果不是你當日使詐,破進了我的身軀,害得我所有大威力的法術神通都用不出來,今日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唉,就算被你破進了身體,當日如果我再能多忍一些痛,早就把你撕了!哪裡還容得你今日如此猖狂!」
他微笑,道:「你忍性再強十倍,仍是輸。」
焢更加不忿,剛想爭辯幾句,忽然發現他雖然在笑,可是冥瞳中卻是冰冷之極,於是心底一顫,叫道:「不要……不要殺我!我可以將所有的法術神通都教給你,都是魔神方能用的神術!」
他微笑,道:「沒興趣。」
焢更加慌了,拼命扭動身體想要爬出他視線範圍,但無論它怎麼努力,都只能待在蓮蕊中央。焢一邊爬,一邊哀叫道:「我教你破解六界壁障之法!我教你!不不,我去破除六界壁障,三千年道行我不要了,不要殺我!只要不殺我,所有道行我都不要了,我教你破解之法!」
他微笑:「我自己想辦法。」
見冥瞳逐漸亮起,瞳孔中央自己的身影已開始扭曲,焢已近乎絕望,尖聲叫道:「那片青瑩雖然含有因果之力,可畢竟是死物呀!別殺我!我把魂魄抵押給你,以後生生世世為你效力……」
一抹灰色悄然代替了它身上的金色,焢就此定格。
大營中央,罡風獵獵,紀若塵獨坐八仙椅中,不知過了多久,方才張開雙目。
營中一切依舊,只少了一點青瑩,便似去了全部暖意。
其實少的並不只是這些。當日與焢大戰,生死只在一線之間,他將能夠觸及到的一切都投入文王山河鼎中。鼎中九幽溟焰熊熊烈烈,另生玄妙變化,竟然侵入他的識海,將一幅幅畫卷捲入山河鼎中!這些畫卷被煉化時生出的大力,將焢三千六百分身中二千餘個捲入文王山河鼎中,煉化成灰。
在他回營之時,體內千餘只焢其實仍在與他生死相搏,只不過敗面居多而已。只是未曾想到,這些焢竟然引動了最後一點青瑩。
焢是否藏有凌厲手段,不得而知,也不必再知道。
因為不願、也不忍見紀若塵自尋解脫的一生,他刻意的不去看識海中的大部分畫卷。此時此刻,他仍記在心中的,除了前世支離破碎的點點滴滴,就只有青瑩最後化成的如水身影。
與焢的一戰,是得?是失?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淡淡地喚了一聲:「玉童。」
呼的一聲,玉童立刻自大營最邊緣的一個角落處飛出,閃電般飛到他面前,小心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在玉童看來,此時的紀若塵十分古怪。青瑩已逝,最後焢提出的種種條件,那一件都可算是十分豐厚的。特別是甘願獻出魂魄,從此為奴,更是不可再遇的好事。有一頭魔神為奴有什麼不好,為何定要將它毀了呢?玉童覺得,紀大人魔威如海,可是本身修為,似乎還與真正的魔神差了一線。他就更加的不明白了。
「點兵,出征。」他吩咐道。
玉童先將軍令傳了下去,趁著斬神冥兵在營外集結的空隙,他問道:「大人,此次出征,是去哪裡?」
紀若塵不答,伸出左手,掌心中幻化出一片蒼野,上面隱約可見零星散布的鬼影,正是他出生之地。鬼影中,有一個朱紅鬼影顯得極是醒目,紅得如同跳躍的血焰。縱是透過紀若塵化出的幻象,玉童也可感覺到朱紅鬼影那悽厲的怨氣。
玉童心底打個寒戰,不由問道:「這人是誰?」
紀若塵淡道:「孫果,一個故人。」
玉童哪裡知道孫果是誰?不過既然是紀大人的故人,想必也是有大神通的。光看那鬼影一身朱紅,便是萬中無一的異品。這位孫果大人先聲奪人,一出世就如此聲勢浩大,實是令人欽佩。
三日之後,剛剛飽餐一頓的朱紅鬼影抬起頭,茫然地看粉立在面前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此時酆都十萬巡城甲馬,已被盡數斬於弱水之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