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 長安 下

  群道一入方軒,高力士就起身迎上,向著雲風笑道:「今日見到這許多位神仙,看來咱家也能沾染得一點仙氣,延延年,益益壽」

  雲風回禮笑道:「高公公乃是朝廷柱石,日理萬機我等化外之人,好的不過是些煉丹修身的小道,不入公公法眼」

  聽得煉丹二字,高力士的眼皮微微地跳動了一下這等細微變化自然逃不過紀若塵雙眼,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高力士接下來向他笑道:「這位小神仙氣度不凡,將來必是個名動天下的大人物咱家雖是個廢人,所幸還有點眼力」

  紀若塵沒想到這高力士眼力如此厲害,只一眼就看出了長安之行大局是由雲風道長與自己主持要知李安雖然早修過密書給高力士,但其中並未說明自己二人身份事實上,李安也不知道德宗此次鬥法是由誰來主持按理說高力士眼力如此厲害,斷不會將心事在臉面上泄露出來才是怎麼聽得煉丹二字,就會有所失態呢?紀若塵心下仔細揣摩片刻,終於明白高力士實是藉此暗示自己所需為何物

  紀若塵當下微微一笑,心道既是如此,那就一切好辦

  群道坐定後,雲風與高力士又互相恭維了幾句,即轉入正題紀若塵雙手一張,手心中就多了上下兩個檀木盒,來到高力士面前,道:「高公公,我宗地處化外,這次入京沒準備什麼好東西,只有幾顆龍虎丹獻給明皇,功能調合陰陽,被精益氣,益壽延年另有一顆千年龜甲斷續丹,卻是給高公公留用的功用服法已附在紙上,公公容後一觀便之」

  高力士眼眉又是一挑,笑逐顏開,忙起身將兩個檀木盒接過,剛要放在椅旁几上,紀若塵又道:「高公公,我宗所積雖然不豐,不過這幾顆丹藥論用料火候,想來還是比真武觀所煉之丹強了二三籌的」

  紀若塵此言一出,高力士腮肉登時跳動數下,忙將藏有千年龜甲斷續丹的木盒拿起,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懷中再坐回椅中時,高力士對待諸道的態度已迥然不同

  雲風見時機已到,即說了欲與真武觀在殿前鬥法,以令明皇辨明誰方是妖道

  「殿前鬥法?」高力士細聲細氣地道:「這事聽起來倒有意思,卻不知是怎個鬥法?」

  此節雲風早已胸有成竹,當下言道觀一葉足以知秋,若由宗內真人們出手與孫果鬥法,一來實在是勝之不武,二來所用道法威力太大,波及過廣,若是驚了明皇可就不美了是以此番只與那真武觀斗三項本事,法寶、道術,以及由雙方年輕一代的弟子殿前鬥法如是足以令明皇明白雙方誰才是道門正宗

  高力士思忖片刻,也覺此法可行,於是點頭道:「殿前鬥法一事想必壽王的奏書已到,咱家看時機合適,自會為諸位神仙在明皇面前進言幾句現下諸位神仙且去休息,靜待咱家消息即是」

  一日後,明皇身著便服,於景陽殿設宴,席中十餘人皆是朝中親信重臣,國師孫果、相國楊國忠、太子李亨皆列在席

  「殿前鬥法?」孫果面沉如水,向明皇拱手道:「大道先於天地而存,豈是可以兒戲的?且那道德宗奪我朝神物,分明心存禍心,陛下不可不察萬一這群妖道藉機接近,意圖行刺,那該如何是好?」

  明皇聞言頗為意興闌珊,但孫果身為當朝國師,德高望重,又不好當面駁他的面子,當下沉吟道:「國師此言甚是只是朕以為神物事關重大,不可輕率處置這幾日來不住有人給朕上書,言稱那道德宗乃是當今道門領袖群倫的大派,香菸傳承三千餘年,也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孫果面色陰晴不定,若說道德宗只是尋常小派,這等當面撒謊之事他卻也做不出來且道德宗諸真人並不出面,只比試道法、法寶及年輕弟子三項,直是以短攻長,真武觀也不是全無機會何況孫果交遊甚廣,道友眾多,也不愁無人肯來幫忙

  孫果素知明皇喜歡熱鬧,揣摩明皇意思,該是很想看這場殿前鬥法的,再推辭就顯得心怯了他沉吟良久,當下道:「陛下,貧道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我朝能夠長治久安那道德宗的確勢力雄強,但他們出手搶奪神物,顯然心懷不軌不過既然他們來了長安,那貧道也無退縮之理既然他們想斗,那三日之後,我真武觀就會一會道德宗群賢!」

  如此結果,早在濟天下意料之中,也就在了道德宗群道的意料之中

  道德宗此次有備而來,是以這三日中也不必特別準備什麼紀若塵在驛館中左右閒來無事,忽然想起入長安那天看到的李白,於是打聽了李翰林的居處,登門拜訪

  李白所居的翰林府不過是間前後三進的小小院落,院門樓上以黑漆書就的「李翰林府」雖然筆力挺拔,但終是難掩寒酸之氣

  給紀若塵開門的是一位老家人,見了護送紀若塵的兩位如狼似虎的禁衛,登時嚇得不輕,抖索著打開了院門

  紀若塵踏入中廳時,這以詩文名動天下、自號『謫仙人』的李太白正伏於八仙桌上,鼾聲大作看他面前空著的五六個酒罈,顯然他又作酒中仙去了

  紀若塵失笑,搖了搖頭,剛向前行了兩步,耳中忽傳來一聲暴喝:「何方狂徒,滿身殺孽,還敢闖我仙府!」

  這一聲喝有如洪鐘,在紀若塵耳中不住轟鳴,一時間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紀若塵眼前金星亂冒,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周身真元震動,險些就要暈去混亂之際,他忽然感到一縷如針般的銳氣撲面而來,隱約有青光閃動紀若塵多歷生死之事,知道多半是一柄利劍已刺到眼前眼見躲避不得,情急之下,紀若塵運起真元,舌綻春雷,厲喝一聲,口中已噴出一團青氣,與疾刺而來的青鋼劍撞個正著!

  嗡的一聲輕響,客廳中壇碗杯壺盡數碎裂成千百片,門口兩名禁衛悶哼一聲,面如金紙,筆直地向後倒去

  然後一團暴風才在廳中暴發!

  紀若塵接連後退幾步,重重地撞在了廳柱上,嘴角已溢出一絲鮮血他周身衣衫襤縷,長衫破爛得不成樣子

  中廳一片狼藉,碎瓷爛木中間立著的李太白倒是毫髮無損,玄衫上一道破口也沒有他早已不復是那爛醉如泥的樣子,正凝望著手中只剩下半截的青鋼劍,面有訝色

  紀若塵右手一張,手心中已多了一張天心正符,神情頗顯緊張李白道行出人意料的深湛,以這入門級的天心正符對之,最多只能稍起攔阻之效然而紀若塵背在身後的左手不動,手心中已多了一枚小小金鈴他只消以尾指輕輕一點,一點普通修道之士根本聽不見的清音就可遠遠地傳開,召喚宗內後援趕來這才是紀若塵的真正後著,不論是天心正符還是面上的緊張之色都是用以麻痹李白的

  經歷過洛陽大劫的洗禮,此時的紀若塵不論對上何樣的敵人,本心皆可如一片冰湖,凝定無波

  哪知李白忽將半截青鋼劍擲於地上,向紀若塵笑道:「你也不用裝這害怕樣子出來,我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來來來,你我且到書房中再干幾壇!」

  李白也不由紀若塵分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將他硬扯進書房李白的書房別有特色,除了文房四寶外,就是堆得到處都是的酒罈

  李太白揮手招來一壇老酒,運掌如刀,削去了壇口,又向書桌上一指,憑空變出兩隻海碗,倒滿了酒,就硬拉著紀若塵喝了起來

  紀若塵心下駭然,從李白抓住他手腕直到現在,他實際上未嘗有任何抵抗餘地,甚至於連躲閃避讓都作不到那李白在桌邊變碗倒酒時,他只能在一邊呆呆看著,只覺得周圍似有無數無形利針,稍稍動一下就有可能被刺傷,自然不敢稍動待得酒碗入手,紀若塵也學李白樣子,一口飲盡直到烈酒入喉,他才猛然省覺為何要對這李太白事事依從,全無反抗之意?

  紀若塵還未想明白此點,手上又多了一碗酒,於是一仰頭也就幹了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地幹了十餘碗酒,皆有薰薰之意這當中紀若塵只覺得自己就似是一隻扯線木偶,一切動作皆是身不由已但細細想來,若說是完全身不由已也是不對,他所有動作都是依著對於危險的本能直覺而動,卻恰好完成了那李太白想要他完成的動作如一人見一柄鋼刀貼地砍來,第一個反應就是高高躍起一般

  一念及此,紀若塵當下凝神定志,一顆心中剎那間驅出了所有悲歡恐憂,恰如一潭死水,亘古而不波他心志一定,立刻全身一震,正舉碗就唇的手也停在空中,那隻海碗一傾,一碗酒皆倒在了前襟上

  李白本已有八分醉意,見紀若塵竟能停碗不飲,不由得贊道:「好!年紀輕輕,道行和心志卻有如此修為,道德宗果然不愧為正道之首!」

  紀若塵惟有苦笑,擦拭著前襟的酒漬若以修道年限論,他道行進境的確是神速,直可以天縱之材來形容但那非是他天資過人,而是因著身懷解離仙訣,可以取身外靈氣為已用的緣故至於心志,李白倒沒贊錯對於自懂事時起已時時在生死線上掙扎的紀若塵來說,早已不止是心堅如鐵的境界,而是隱隱約約的窺到了無心之境

  李白伸手一指,房中又多出了兩張椅子,招呼著紀若塵坐下,方道:「今**我能在此共謀一醉,說來也算是有緣道德宗素來超然世外,怎麼這一次卻要與真武觀在殿前鬥法了?如此兒戲之舉,豈不是讓天下修道之士譏笑?」

  紀若塵思索片刻,才道:「敢問您出身何派?」

  李白沒想到他問出這麼不著邊際的一句話,當下道:「我閒雲野鶴,無門無派,只是自己摸索著修行而已」

  紀若塵點了點頭,反問道:「原來如此那麼以李大人如此道行,為何也如此想要在朝廷中謀個出身呢?」

  李白面容一肅,道:「你從何看出來?」

  紀若塵朗聲吟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李白先是一怔,而後大笑道:「想不到你還是個有心人其實我欲在本朝謀個出身,非是為榮華富貴,而是為了天下蒼生我道行再強,週遊天下,能度不過百人千人而已若在一朝為相,則可澤被天下百姓,孰輕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嗎?」

  紀若塵登時肅然起敬,又道:「李大人如此深陷俗務,就不怕誤了修行飛升嗎?」

  李白笑道:「羽化飛升,說到底為的還不就是一已之私?」

  「可是……」紀若塵猶豫片刻,方問道:「似乎李大人在朝中頗不得志啊!」

  李白默然片刻,喟然長嘆一聲,道:「宵小當道,宵小當道……不去說它了,來,喝酒!」

  兩人又喝了一會悶酒,李白頹然倒在書桌上,入夢去了紀若塵自行出了書房,叫上仍面如土色的兩名禁衛,回驛館去了

  回館路上,紀若塵雙目低垂,宛如入定,但他的心緒卻怎也靜不下來直到現在,他也不知為何要去見李白,更不知道德宗插手廟堂之爭所為的何事難道真人們真的有意於天下?

  夜已深時,真武觀中仍是燈火通明,弟子們匆忙來去,忙碌不休觀內人人皆屏氣凝聲,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這些弟子雖然久處帝都,但畢竟也是修道之士,怎會不知道德宗是何等樣的宗派?眼看著即將與道德宗在殿前鬥法,事關本派氣運,又叫他們如何不緊張

  主殿中,孫果真人一身杏黃道袍,剛拜過了三清,又祭過祖師,方才緩緩起身旁邊一名親信弟子遞過七寶綠如意,孫果接在手裡,轉身向殿外行去

  將將出殿時,那弟子終忍不住問道:「師父,道德宗勢力雄大,我們又同為正道,何以非要與他們為敵呢?」

  孫果哼了一聲,橫了那弟子一眼,目光極是嚴厲,冷道:「怎麼,怕了?」那弟子聞言面色一變,沉聲道:「師父,弟子絕無二心!後日與道德宗鬥法,弟子願打頭陣,不勝無歸!」

  孫果顯然十分痛愛這名弟子,面色慢慢緩和下來,道:「為師此舉,非是為我真武觀一已之私,實為本朝氣運社稷能夠延續,天下變亂不生吾道不孤,那道德宗就是再強橫,為師又何懼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