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二 任他遮擋重重 上

  月夜,靜寂的長安市里坊間早已是燈滅人寂唯有城北那巍峨雄偉的宮殿群依然燈火如織,人聲不絕這即是當今天子所居的皇宮

  夜色下的皇宮浸潤在朗朗清輝之中,飛檐、殿頂、漆柱、雕欄俱淌出一層銀華,光彩迷人重樓殿閣層層迭迭,若隱若現,似是延伸到浩渺的星空邊緣,雖失了點白日裡那般恢弘氣勢,卻添了幾分柔美之態

  月上中天皇宮裡依然燈火輝煌,但卻聽不到半點聲響,諸般人等,惟恐驚了今上的好夢

  夜月高掛,繁星若錦柔和的夜光透過懸玉殿琉璃殿頂灑落,在白玉地面上留下斑斑點點的光影

  懸玉殿漢白玉地面上依九宮方位,刻著八道迴旋盤曲的水道,團團拱衛著大殿正中的象牙床地下清泉自西北入殿,圍繞著象牙床盤旋一周後,再悄無聲息地從正南出殿大殿四角各立一座青銅異獸鼎,鼎中燃著的碧潭沉香,有解暑驅蚊之效

  是以這一夜天氣雖然悶熱無比,但這懸玉殿中卻是涼意習習,毫無暑熱蚊蟲之苦

  象牙床上側臥著一個男子,微有酣聲,正自沉睡

  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年輕內侍沿著白玉小逕行來,在殿口處跪下,猶豫片刻之後,方低聲呼道:「陛下……陛下……」

  這象牙床上,臥的即是當朝天子,明皇隆基!

  明皇極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翻個身,又自沉沉睡去那內侍早冒出了一頭的冷汗,但他年紀雖輕,卻頗有些膽色,又鬥起膽子喚道:「陛下……」

  明皇乍然驚醒,勃然大怒,喝道:「什麼人吵吵鬧鬧的,擾朕的清夢!」

  天威當前,那內侍唬得連連磕頭,觸地有聲,邊磕頭邊道:「秉皇上,通玄國師孫真人有萬分緊要事求見!」

  明皇伸了一個懶腰,翻身坐起,終於清醒過來,道:「孫真人?這麼晚了會有何要事?去傳!」

  片刻之後,明皇已披衣起身,端坐在頤晨殿中那內侍從殿外引入一位面若嬰兒的道士,退在一旁候著

  這道士生得白白胖胖,一雙細目,五縷長須,就似是一個普通的中年道人若非那白裡透紅、吹彈得破的面孔,真看不出有何玄異之處

  他進得殿後並不叩拜,只是向明皇躬身為禮,就坐在了一側的椅中那內侍倒並不奇這道士的無禮明皇好道,天下皆知,於這孫國師又是極為禮遇,不光尊為國師,還半持弟子禮孫真人可入殿不拜,議事有座,由此可見聖恩之隆

  孫真人此刻面有憂色,坐定後即向明皇拱手道:「聖上,近日臣夜觀天象,見中原星象有變,陰陽倒懸,穢氣沖天,主洛陽有大劫出世三十五日前洛陽尚是黃龍之氣沖霄而起,主聖人出世,神物現身,可是這幾日吉兆卻悉數化成凶劫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在潛心推算,直至今日黃泉穢氣現世,方略有所得此事十分緊急,是以星夜來拜,還望聖上息怒」

  明皇一擺手,微笑道:「孫真人上窺天機,助朕國運,朕何怒之有?洛陽即算有劫,有真人護國,想必也能消解於無形」

  孫真人面上憂色更重,先是嘆一口氣,欲言又止,似有為難之處

  明皇道:「真人有事,但講無妨!」

  孫真人嘆道:「三十六乃天罡之數,黃龍吉兆經一周天輪迴卻化為黃泉凶劫……唉!本來洛陽凶兆主一黃泉之魔出世,此劫當使一方生靈塗炭,中原天災頻仍,但還不是不可化解,也於聖上國運無礙但此劫承黃龍沖霄而生,我推算下來,卻另主一事……這個,我實是不知當不當講」

  明皇見孫真人說得嚴重,面色也凝重起來,道:「真人不必顧慮!」

  孫真人點了點頭,道:「大吉經周天輪迴轉為大劫,卻又有黃龍氣現,這種種徵兆,合主天下大亂,十二年內,洛陽必成帝都!」

  啪的一聲,明皇手中茶碗落地,摔得粉碎!

  那內侍慌忙跪地,眼見得茶灑碗破,猶豫一下,終跪行到明皇椅後,將碎瓷都收拾了去,然後退出了殿外

  明皇站起身來,在殿內踱來踱去,焦燥不安他驀然立定,一雙鳳目精光外溢,盯住了孫真人孫真人也站了起來,迎著明皇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明皇神色凝重,知孫真人此意為自已推算無誤如此大事,他又哪會信口開河?他沉思片刻,道:「既是如此,那朕遷都洛陽,您看如何?」

  孫真人立即搖頭道:「萬萬不可!陛下辟二十年天下盛世,已與天地氣運結為一體若久出長安,必有大禍!」

  「那朕該怎麼辦!」明皇怒意升騰,怒喝一聲他喝過之後,方覺舒了些胸中鬱氣,突然想起一事,皺眉道:「真人的意思是,李安?」

  孫真人神色絲毫不變,緩緩地道:「壽王凶星入命,有梟雄之相他又果斷敢為,無所忌憚,而且依貧道推算,壽王命宮染血,說不定與豫王暴卒有關」

  「住了!」明皇怒意又起,在殿中走來走去,邊行邊道:「朕那侄兒聰明伶俐,善體朕心,素來忠心耿耿,又與朕是血脈之親,怎可能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何況他就算想反,小小一個河南道又有多少軍馬,就算盡數歸他,如何是朕幾十萬禁軍之敵?此事休要再提!」

  孫真人依然不疾不徐地道:「陛下,此事關乎國之大運與陛下安危,切不可等閒視之貧道聽聞壽王最近幾年收得不少有大來歷的修道之士,觀其心志,當遠不止益壽延年」

  明皇直在殿中轉了數十圈,方才消了怒意,皺眉沉思起來孫真人求見時甚急,此時反而不急了,只是立在一旁,等候著明皇決定

  明皇終在殿心負手立定,沉聲道:「來人!」

  殿外那年輕內侍聞聲立刻入殿,侍立一旁

  明皇沉聲道:「傳朕密旨,著相國楊國忠即刻秘查壽王,觀有無不宜之事」

  那內侍忙備了筆墨,錄下了明皇旨意,雙手高捧過頭,供明皇過目明皇一眼掃過,見無不妥之處,即從腰間取過私璽蓋了,向孫真人道:「既然事不宜遲,還煩請真人施展神通,將此旨送入國忠手裡」

  孫真人暗嘆一聲,從內侍手中接過秘旨,道:「此刻洛陽穢氣盈野,內外隔絕,圍城之勢已成,尋常道法已不足用不過陛下放心,貧道這就動身前往洛陽,當親手將秘詔送入楊相手中」

  明皇喜道:「有真人前往,朕即可放心了」

  孫真人再行一禮,即行出殿去了

  明皇面色陰沉,顯然心中仍是抑鬱難去他踱了許久,心情也未見得好,再無半分睡意,於是長嘆一聲他目光一掃間,忽然看到那內侍仍跪在殿外侍候著,看上去眉清目秀,很是一表人才明皇又想起剛剛他代筆之旨,字字銀鉤鐵劃,雄勁有力,倒是難得的一手好字,且他人也乖巧,於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內侍喜形於色,忙跪倒在地,道:「奴俾姓李,名輔國現跟著高公公辦事」

  明皇點了點頭,道:「嗯,很好,以後你要用心辦事傳朕旨意,現在擺駕,去華清池」

  皇宮以西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氣勢恢宏的道觀這道觀雖占地不廣,但樓宇聳峙,殿群巍峨,非一般道觀可比細瞧之下,這道觀色澤明麗,檐角簇新,顯是落成沒幾年再瞧那山門牌匾,其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真武觀」這真武觀乃是由明皇下旨建造,建成不過五年,以為供奉孫真人的道觀

  真武觀的格局與那一般道觀無甚差別山門前豎有四根山門柱,柱上繪有仙器神獸,精美細緻,栩栩如生山門正對的即是主殿三清大殿,主殿旁各有一個偏殿其後尚有幾個小殿每一殿俱有迴廊,折而向前,彼此相通但由於是皇家敕造,其一磚一瓦俱是希罕之物,又非一般道觀可比了

  此時夜深人靜,三十禁衛鐵騎護送著孫真人的車駕一路疾馳,進了真武觀的大門孫真人緩步下車,拂塵一揮,禁衛鐵騎即向兩邊散開,真武觀主殿中燈火通明,十六個道士魚貫而出,迎了孫真人,徐徐入殿去了

  大殿中,四位道士早已立在那裡,手中各捧一個玉盤,上面分別放著法衣、道履、仙劍和玉符孫真人在弟子的服侍下更換衣服,片刻間已裝束完畢,向身邊一位弟子吩咐道:「派一人飛報司馬天師,說洛陽此次魔物現世,很可能有神物相伴而出我先行一步,請他隨後接應」

  那弟子道:「洛陽兇險,師父此行帶上弟子」

  孫真人看了那弟子一眼,嘿了一聲,道:「洛陽已然圍城,我此次要破圍而入,你道行不夠,去了只是徒然送死」

  那弟子臉有慚色,不敢再多說

  孫真人頌起真咒,然後叱喝一聲,背後嗆然一聲龍吟,仙劍大放青芒,自行出鞘,浮在空中他凌空蹈虛,一步踏上仙劍,轉瞬間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洛陽王府正殿上燈火通明,輕歌曼舞,燕語鶯聲,正是一片歌舞昇平景象

  其實此時洛陽空中仍高懸著一輪烈日,殿中根本無需點燈,只是人們習慣使然,是以仍然高燃數百隻紅燭

  大殿居中端坐著洛陽王李安,無論身份爵位,此刻殿中皆以他為尊,是以不得不坐了中位李安左首邊席上坐著當朝相國楊國忠,右手邊則端坐著一個宦官,頭頂高帽,身材高大,生得白白淨淨,保養得極好他雖然服色品軼不高,但也得位列當朝兩大炙手可熱的權貴之旁,安坐如泰山,無半分拘束之意

  殿中數十舞女只著一襲輕紗,裸著潔白如玉,纖巧秀美的蓮足,正自曼曼起舞,粉臂雪腿忽隱忽現,一時間實是春光無限她們隨著柔靡的音樂翩然而動,滑如凝脂的肌膚撒發出動人的光芒,凹凸有致的曲線隨著腰姿的擺動令人浮想聯翩,無論是回眸、頓足、還是扭腰、擺臀,每一個動作皆令人目眩神迷,血脈噴張

  然而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一場夜宴,卻幾乎人人都面帶憂色無論是樂手、舞女、還是上菜斟酒的侍女,莫不如此,惟有殿中高坐的三人一臉歡容,就似分毫沒有看到殿外異相一般

  楊國忠一邊興致盎然地挨個打量著舞女的面容,一邊讚嘆道:「王爺這裡果然是太平盛世!」

  李安呵呵笑道:「這還不全仰仗楊相在朝中支持?」

  楊國忠笑道:「王爺哪裡話!國忠不過是一介布衣出身,哪比得上王爺天子血脈,宏圖大略?何況國忠得有今日,也全仗王爺和高公公提攜,飲水思源,國忠可是不敢或忘的」

  那宦官細聲細氣地道:「相國抬舉了!咱家日後還得相國多多提攜呢!」

  這一名宦官,即是本朝權宦高力士,因深得明皇寵信,權勢也是炙手可熱

  一時間三人互相吹捧,賓主盡歡,全不把殿外凶劫當一回事未過多時,李安低聲笑道:「楊相看小王府上這些歌女,還可堪一觀否?」

  楊國忠雙眼微眯,不住點頭道:「王爺挑選的,那還用說,必是好的!」

  李安呵呵一笑,低聲道:「難得楊相滿意,一會小王就讓她們悉數到楊相居處,任楊相挑選」

  楊國忠雙眼一亮,笑出了一點殺氣,道:「既然王爺有心,那國忠可就是卻之不恭了!哈哈!」

  一旁的高力士也嘿嘿地笑了起來,只是笑得有些尷尬李安自然知道在高力士面前談論女色,如何能讓他高興得起來?只不過李安另行備有一份重禮,不愁他不滿意

  當下李安一揮手,所有的舞女侍者都悄悄退了出去,一時間大殿上只剩下了當朝三大權貴

  楊國忠面色一正,肅容道:「王爺,此次洛陽大變,人人都是措手不及還好此行之前南宮上師贈了本相一輛八瑞定軍車,有此車停在王府,任它是祥瑞也好,凶劫也好,都侵不入車周三十六丈之內但這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安不得長遠東都洛陽可是王爺您坐鎮的此次大變,實在瞞不得多久,聖上得知此事之後,一旦震怒,王爺必是首當其衝,所以還得從長遠計議一下」

  李安忙道:「小王也深憂此事,一切還得仰仗楊相和高公公指點」

  楊國忠與高力士對望一下,咳嗽一聲,正容道:「我在朝中聽聞李王爺府上頗有些修道之士,此事朝臣非議不少,且孫果孫真人一直伺機而動,企圖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洛陽大劫原是仙魔之事,本與我等俗世之人無多少干係,也非我等人力所能為之既然王爺身邊有不少能人異士,不妨將此次大變之因悉數推到他們身上去,這樣不管怎麼說,在聖上面前都算是有了個交待」

  李安沉吟一下,緩緩地道:「我明白楊相之意了本王府上有兩位客卿,乃是出自世外仙山西玄山道德宗聽聞這道德宗乃是當世有數的修道大派……」

  楊國忠輕輕一笑,道:「王爺實在英明!他們兩方若能斗個兩敗俱傷,那當然最好不過若是不能,也正好借道德宗之手,除去真武觀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