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生死路 中下

  秦廣王手一張,鬼役立刻將貴賓冊翻到孫果那一頁,呈了上去秦廣王接過貴賓冊,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一頁紙,百來字,他足足看了半個時辰

  殿外捧著文案等著批閱的鬼役已排起長隊,但秦廣王目光就似盯在冊頁上,動也不動那鬼役彎腰侍立,也不敢動彈分毫直到牛油巨燭燃到盡頭,鬼役也覺得自己腰骨已斷時,秦廣王才從貴賓冊上抬起眼皮,緩緩地道:「孫果這一世順勢而為,輔佐真龍有功,已得了天機預兆,果報提升?」

  鬼役硬著頭皮答到:「是……」

  「那他怎不繼續修行,卻突然到地府來啊?」秦廣王繼續問

  鬼役額頭冷汗滾滾而下,道:「這個……大王都不知道,小的哪裡會知道?」

  秦廣王慢慢合上貴賓冊,道:「想你也跟了本王三百年,怎地這點事也弄不明白?孫果果報提升,已是上界有名有錄之人突然來了地府,也就罷了,可是來了地府卻不到酆都,你怎地拖了三日方來回報?」

  鬼役戰戰兢兢,完全答不上話來能夠被委以貴賓冊,他見識能力自然不凡孫果既然在這一世積下功德,提升果報,在上界得列名錄,本該是善始善終,然後在輪迴時到地府轉上一圈,走個過場,再行去人間界繼續修行,這才是正途但他記得清楚,就在數日之前,貴賓冊上還不曾有孫果到地府輪迴的確切時間這也就是說,人間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竟然把孫果的定數給改了

  改變定數於孫果是大事,於地府本不算什麼你自改你的定數,又與我地府何干?地府有司需要作的只是在這些人進入地府時,好吃好喝地招待,把一切辦妥,再送他們去輪迴而已

  但如孫果這等上界列名之人定數被改,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必定會將上界關注引來現在地府正是動盪之秋,最怕的就是被上界關注萬一哪個上仙下界巡察,還怎麼掩蓋五百萬死魂的虧空?而且孫果入了陰司,卻不在地府,那又能在哪裡?上界追問起來時,該當如何交待?

  雖然與地府無關,但事情出在你的地盤上,那就是你的事,至少治個失職之罪是少不的

  這鬼役心中也有委屈,秦廣王累,他這作手下的更累,所以才有了一時疏忽但這種委屈根本無處去訴,在其位,謀其政,喝酒吃肉時過來快活,問責擔難時高高掛起,天下沒這般好事

  在秦廣王注視下,這鬼役即有明悟,當下鼓起勇氣,道:「既然酆都各司都沒有孫果的紀錄,那麼其魂魄有可能……落於蒼野!」

  啪!秦廣王重重一拍桌子,喝道:「蒼野,蒼野!孫果魂魄落於蒼野,你卻拖延三日不報,想害死本王不成?」

  鬼役喃喃道:「只是可能落於蒼野……」

  秦廣王打斷鬼役,斷然道:「立刻將所有的巡城甲馬都派出去,搜索周圍蒼野,以三百里為界!」

  鬼役嚇了一跳,忙道:「大人,萬萬不可!蒼野三百里已是許多凶厲魔物的活動範圍,萬一遇上這些魔物,就是十萬巡城甲馬盡出,那……那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啊!」

  秦廣王目光陰冷,只一瞪,就讓那鬼役閉上了嘴鬼役垂首,倒退出殿,匆匆奔向殿後大營頒令去了他是明白事的,知道如果找不回孫果,秦廣王多半王位不保在十萬巡城甲馬性命與自己大位之間,如何抉擇,秦廣王已經表示得很明白了

  蒼野深處,千萬冥兵鬼卒正在捨生忘死地大戰,戰得昏天黑地、風雲變色

  這場大戰雙方軍力懸殊,一方士卒近萬,將軍林立,校尉如雲,正圍著一座軍營狂攻守方僅有數百士卒,只憑藉大營地利,死守不退

  守方士卒精銳遠遠勝過圍營冥卒,而且調度有方,數百軍卒如同一體,不論是單打獨鬥、三五人小範圍配合,還是數十人的突然衝擊,時機把握近乎完美無缺有數次人數差距實在懸殊,守方甚至打開營門,放了一部分敵軍進營,然後利用營內地形,層層狙擊、節節衝鋒,將進營冥軍全殲這等用兵之術,已不是尋常冥卒將軍能夠用得出來的

  冥軍戰爭與人間界有所不同,冥軍軍紀嚴明,每一個命令都會不折不扣地得到執行比如但凡冥卒排列的方陣,皆有如刀削般整齊,人間不論哪支鐵軍都達不到這等程度普通冥卒不知恐懼為何物,但智識有限,較青鬼之流高明不了多少校尉、將軍智慧要比只知聽令殺戮的士卒高出許多,然而與人間將軍相比仍遠有不及,冥將用兵就是直來直去,非攻即防,絕無變通曲折可言

  營外陰卒大多黑甲黑刃,名為暗刃鬼眾,地府陰卒排名十二而守營一方軍卒個個身著寒鐵巨甲,持堅盾巨斧,赫然是斬神冥軍,於地府陰軍中位列前三

  斬神冥軍身形高大,比尋常暗刃鬼眾足足高出二尺,一個持盾衝撞,就可將七八名暗刃鬼眾撞翻,然後巨斧橫揮,一次又會將三四名暗刃鬼眾掃成兩截斬神冥軍巨斧揮動時,斧刃上蒙著淡淡的灰氣,顯然已有陰氣附在斧上,這一斧的威力就比尋常揮斬足足大出一倍暗刃鬼眾黑甲不可謂不厚,手中兵刃不可謂不猛,但斬神冥兵一斧掃來,他們甲冑兵刃就似紙糊一般,輕輕裂開

  斬神冥兵聲威赫赫,一名尋常軍卒對上暗夜鬼卒的校尉也能不落下風只是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少,以一當十都嫌不夠往往一名斬神冥兵沖入敵陣,奮力搏殺十餘名敵手,結果後面卻湧上二十餘名暗刃槍卒,數十桿鐵槍齊出,斬神冥兵身上的寒鐵甲也擋不住這許多攢刺,被紮成刺蝟

  若是尋常的斬神冥兵,到了這個地步就會化煙而散但這座大營中的斬神冥兵格外的與眾不同,到了這等絕境仍不放棄,往往先將巨斧全力擲出,一路斬開十餘敵軍方才力竭,然後再一聲斷喝,竟然自行爆體!碎甲飛散,又會在斬神冥兵周圍放倒一圈暗刃鬼眾

  軍營中指揮的將軍智識也絕非尋常,會誘敵,會強攻,會反衝,會收縮,而營外大軍的將軍則與尋常冥軍將軍無異見軍營門開,就揮軍沖營,而不再給已攀登上營柵的軍卒支援當營中守軍發起凌厲反衝,切斷入營軍卒隊列,奮力將大營營門合攏時,營外將軍這時才會想起繼續派兵衝擊營柵然而往往此時,攻上營柵的軍卒已被斬殺殆盡,而被斷在營內的軍卒也是凶多吉少

  但就算如此,雙方軍力實在過於懸殊,營中斬神冥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雖然營內營外都不時會有冥卒重生,但營外天地畢竟比營內要大得多,補充士卒也要多得多不過軍營內補充士卒雖慢,可出來的都是斬神冥兵,如此才能抵抗到現在

  營外鬼眾大軍又是一次排山倒海般的進攻!

  軍營營門又是先開後合,同樣的戰術,營外鬼眾同樣的立刻揮軍沖營,任由已攻上營柵的軍卒孤軍奮戰但這一次營門合上時,營中的暗刃鬼眾足有近千,它們一路攻到大營中央,率先衝殺的校尉掌中長矛幾乎要挑到大旗下那張八仙椅時,旗杆後忽然飄出一個通體燃著淡藍火焰的頭顱,在森森藍火的映襯下,頭顱上那清秀的面容也顯得有些扭曲他口一張,猛然吹出一片極淡的藍色火焰來這藍焰極是霸道,遍布十丈方圓,一旦沾身立刻就會布滿全身,無論是校尉還是冥兵,都被燒得大聲哀鳴,轉眼間就被煉化成灰!

  這一次,攻入營中的暗刃鬼眾仍被全殲,深黑大旗依舊在大營上空飄揚,但營內營外的兩名將軍都知道,下一次的攻擊就不會是這個結果了

  大旗之下,玉童滿面疲憊,頭顱上燃著的藍焰已淡了許多他身旁立著一名極為高大的將軍,猙獰的銀色鬼面掩去了他的容貌

  「大將軍怎地還不回來?莫非已遭不測?」那將軍問道這是一句尋常將軍絕不會問出的一句話

  玉童苦笑,道:「我還未死,說明大人仍然安在至於什麼時候回來,我哪裡知道?也許大人現在仍未與焢開戰,也有可能」

  那將軍點了點頭,道:「即是如此,那就繼續守下去」說罷,他一振手中巨大的三頭鏈錘,大踏步向激戰最烈的一片營柵走去

  大旗後的中軍大帳已然拆去,代之以一個不大的池塘,塘中全是灰水,泛著濃得化不開的陰氣此時池水嘩啦啦一片響,從池中爬出八名斬神冥兵,沉默地跟在那將軍身後,向營柵走去

  「只有八名斬神冥兵出來了?」玉童苦笑,向遠去的將軍叫道:「我們還守得住下一次嗎?」

  那將軍頭也不回,道:「管他!沙場征戰,有死而已」

  這也是一句絕不應該自普通冥軍將軍口中吐出的話

  玉童喃喃地咒罵了幾聲,一臉無奈此時他頭上燃著的藍焰也漸漸散去,原來每日一刻時光的九幽溟焰煉魂的時候已然過了少了溟焰,玉童已無傷敵攻擊手段見那將軍迎著千百暗刃鬼眾,卻逆流而上,一步步堅實無比地走上營柵,再以一已之力頂著無數鬼眾,掌中鏈錘呼嘯飛舞,將暗刃鬼眾逼得一個個自營柵掉落

  玉童忽然大罵幾句,俯衝向下,從地上叼起一柄匕首,向營柵上全力飛去!

  此時此刻,營外暗刃鬼眾的中軍中,原本指揮的將軍早已讓出座位,侍立一旁正中的座椅上,端坐著一名周身玄甲,同樣戴著猙獰鬼面的將軍他靜靜地看著已攻上營柵的已方軍卒被對方一名將軍生生殺得一個個從營柵上跌下,而又有一個只剩一顆頭顱的弱小魔物,口裡叼著匕首,飛來竄去,得空就在暗刃鬼眾的後頸面孔上刺上一刺,攻擊之弱,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那侍立的將軍一聲呼喝,軍陣左右各開出五百暗刃鬼眾,就欲向營柵攻去此時數百丈的一段營柵已完全空了,這兩隊暗刃鬼眾一上營柵,立刻就是對那名將軍成合圍之勢

  此時居中穩坐的將軍忽然站起,左臂一抬本在疾沖的一千暗刃鬼眾同時得了命令,立時剎住腳步,在岩面上整整齊齊留下數百行深深刻痕

  「大將軍,為何不攻?」那名將軍十分不解

  新到的大將軍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一句:「你這死物懂得什麼?」他不再理會這名將軍,排眾而出,一直走到大營外的護營溝邊,方才立定,望向營柵上立著的鬼面將軍與飄浮著的頭顱

  他與營柵上的將軍對望片刻,方道:「吾乃鬼車魔尊麾下大將軍!既然吾已至此,這營盤轉眼即破看爾等也是開了靈智的,當知吾言不虛,何不交出營中輪迴之力,就此投降?否則營破之時,吾一樣取了輪迴因果之力,爾等卻要破魂煉體,又不知要幾千年後,多少機緣,方能得脫蒙昧,重開靈智豈不是可惜?」

  營柵之上,那將軍鏈錘緩緩提起,直指營下大將軍,殺氣漸漸升騰,若一道灰龍,扶搖而上!

  玉童可沒那等氣勢,只是呸了一聲,剛想罵上幾句,結果口中匕首當朗落地,氣勢立刻滅了三分

  見營柵上一將一童雖處絕地,卻矢志不降,那大將軍搖了搖頭,只嘆可惜,可笑

  見左右兩隊各千名暗刃鬼卒列隊開來,玉童不禁有些氣急敗壞他與紀若塵聯成一體,哪怕相隔萬里,紀若塵動念之間即可毀他魂魄,就是想降也是降不了有念於此,玉童把心一橫,罵道:「今日由得你們猖狂!他日我們大人回來,定會將你和那個什麼鬼車挫骨揚灰,讓你們萬劫不復!」

  營外大將軍冷哼一聲,道:「就是你家大人在此,吾要斬他頭顱,也是等閒之事!」

  他話音未落,忽然一個巨大之極、響徹千里的聲音響起,森然道:「頭顱在此,怎不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