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蒼野中央,他的神識淡如水波,徐徐擴散,如輕風、若細雨,觸摸著沿途經過的每一個特殊物事,更有部分神識分成無數長絲,不住伸向無盡的蒼穹,探尋著那隱於虛無之後的無窮奧秘
不知過了多久,無以計數的神識倒卷而回,於是若大的軍營狂風大作,暗雷轟鳴,獸欄中的狂騎戰獸嘶鳴陣陣,不住撞擊著蒼岩砌成的圍牆,想要破牆而出狂騎士在獸欄外圍成一圈,卻是不敢踏入獸欄去安撫自己的座騎現在獸欄中處處都是發狂的戰獸,冒然進入,必被踏成肉醬
軍營外一隊狂獸騎剛巡邏而歸,結果戰獸紛紛受驚,幾個跳躍將背上的騎士掀下,然後四散奔逃,躲向蒼野深處
一刻之後,狂風暴雷方歇,他徐徐張開雙目,入眼又是一片狼藉
旁邊一堆雜物翻開,玉童的頭顱奮力在重重壓迫下掙了出來,飛到八仙椅前,大讚道:「大人此次神遊歸來,威勢更勝以往!大營中的軍獸都被嚇跑了一半哪!」
若是平時,玉童這馬屁他就坦然受了,聽起來也的確順耳每次神遊歸來,山河鼎內的九幽溟炎也就強了一分,神識歸體時,從最初的悄無聲息,到罡風四起,直至今時今日的風雷大作、萬獸皆驚!在他心中,這滿營軍卒再不是當初聞名蒼野的驕兵悍卒,而是揮手之間可定生死的蟲蟻
悄然之間,那一顆君臨八荒的心,已日益堅定
玉童自旁絮絮叨叨地正拍個不停,不知怎地,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忽然心亂如麻他不耐地一揮手,玉童立刻知機地閉上了嘴
他長身而起,神識緩緩掃過整座大營獸欄中狂亂的戰獸已逐漸安靜下來,欄外列陣守衛的鬼卒也開始散去一座座營帳中滿是休息的冥兵,有幾隊巡狩的冥卒正在回營,更多的陰兵在列隊,準備出營巡守校尉們在營中忙碌著,將新生的冥兵安排到各個戰陣中,另一座大帳中,七名將軍正聚在一處,中央擺著一幅蒼野地圖,在籌劃著名巡狩路線大營中央,暗黑軍旗正獵獵飛揚,龍飛鳳舞的紀字顯得格外猙獰而在他那張八仙椅上方,一點青瑩寧定浮著,是這大營中惟一的安寧
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了可是他心底越來越是不安,又有此許緊張和……恐懼?他登時有了怒意,縱是獨過弱水,冷對酆都時,他都未懼過,在這蒼野之上,他又何懼之有?!
可是心底那一團紛亂,卻不是他能控制的越是怒,那恐懼就越明顯他隱約感到,這恐懼似乎並不是畏懼什麼上仙巨魔,而是另外一種思緒,一種他從未有過,也不明白的思緒
他忽然問道:「我這次神遊,用了多久?」
玉童潛心一算,答道:「大人此次神遊共耗去三十五天」
他雙瞳藍芒一閃,緩緩轉頭,望向了青瑩那點青瑩依舊穩定,柔柔地將青光灑下,似未有任何不同不過他已經知道哪裡不妥了此前每過十餘日,就會有一點青芒自天外飄來,與青瑩融為一體但算上神遊時日,已有四十天未見天外青瑩
他猛然盯住玉童,道:「我要去人間,可有什麼辦法?」
每次被那雙深不見底的湛藍雙瞳盯住,玉童就覺得自己是一隻被蛇盯上的青蛙,戰慄不已而這次那雙冥瞳中寒意更甚於以往,幾將玉童凍僵,他立刻竭盡平生所學,結結巴巴地道:「小人只知兩種可行辦法,一個是進酆都地府,過輪迴之門投胎托生,另一法則是如果法力通玄,或是魔神之類,即有可能憑一已之力破開六界壁障,進入人間」
他望向玉童的目光更顯陰冷,道:「通過你雙瞳異能,我不也能過去嗎,此法你為何不說?!」
玉童大驚,一邊在地上磕頭,一邊驚叫:「自上次之後,小人就再也看不透大人過去未來了縱是小人能夠看透,也只有運氣好到可以看到大人前世肉身現今狀況時,大人方能過去,無論是人是鬼,誰也不能穿越回到過去呀!這是天條上明明白白寫著的就算大人能夠過去人間界,小人頭顱上附著的這點法力,至多就能支持個數息時間,時間一過,大人還是得回來所以不是小人不肯,而是此法真的已行不通了大人明鑑、大人明鑑啊!」
紀若塵收回了目光中的寒意,知道玉童所言不虛默然片刻,他忽然問道:「上次見過的那頭深黯之魔叫焢?」
玉童伏在地上不敢起來,回道:「地府典藉中是這麼寫的」
在酆都與深黯之魔間比較一番,他即揮手招來一名將軍,吩咐:「點兵、出營!」
玉童問道:「大人又要進攻酆都?」
「不,去找焢」
「焢?!」玉童大吃一驚,道:「它怎肯為大人破開六界壁障?焢雖已晉身魔神之列,但不過是末流魔神破開六界壁障時劫雲威力無窮,它縱是不死也要消去大半道行啊!」
「它不肯,我就殺了它」
聽到此言,玉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焢再怎麼不入流,也是魔神,在整個茫茫蒼野中都屬高高在上的上位者這位紀大人雖然法力突飛猛進,手段高深莫測,但眼前再怎樣也絕非魔神之敵,這是位階上的差異,並不是手段道法可以補得回的如同一頭狼,生得再如何強壯,也鬥不過一頭猛虎一樣
去找焢?只怕還未開口,就會被焢給吞了!焢浮於青冥之上,大營中陰卒冥兵再多也是無用,縱有千萬大軍,也要夠得著焢才成
另外這蒼野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魔物身體越是長大,法力道行就越是高深身形小些的要在蒼野深處生存,就要成群結隊方可就如在這大營之中,狂獸騎體形就大過了寒甲冥兵,校尉比任何一名狂獸騎士都要來得強壯,而將軍們往往高過兩丈,往哪裡一站都是鶴立雞群的角色
焢呢?身長百里,腰圍百里
玉童頭顱被紀若塵用九幽溟焰煉過一次,好處是堅硬遠超以往,比冥卒手中刀斧還要硬些壞處是魂魄中鎖了一絲溟焰,以作他平素活動法力之源若紀若塵隕落,這九幽溟焰立時熄滅,玉童也絕無幸理
於生死存亡大節前,玉童生出罕見勇氣,道:「紀大人,恕小的直言,找焢的麻煩實與送死沒什麼兩樣啊!以大人您的修法之速,只消神遊十年,就有可能攻破酆都仙陣,自輪迴門中往生投胎,可保靈識不滅,冥焰永燃您前世又是修過三清真訣的,那是廣成子上仙飛升前修煉的法訣,以您道心,再有個三十多年就能金丹大成了這種修煉速度,就是放眼整個人間界,也是數一數二呀!」
見他並未說話,玉童膽子又大了些,續道:「雖然小的不明白大人為何定要去人間界走上一輪,可這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途徑,何必去焢那裡自尋死路?」
玉童這話說得很不客氣,但的確是實言,他也未動怒,只是逕自步出大營營外,七名將軍已將所有陰兵鬼尉都驅趕出來,列成軍陣
整整一萬二千冥兵,排成了十五個方陣,陣列邊緣如刀切,整齊得異乎尋常這是大營所能容納的極限,也是周邊百里蒼野所能供養的極限,冥兵再多,周圍就沒有足夠的魔物陰氣可供捕食了
他目光緩緩掃過這些陰卒,隨後向一名將軍一指這名將軍生得比同僚都要高大些,乃是紀若塵初奪大營時就追隨到現在的,靈智漸開冥兵軍陣與人間不同,只要法力足夠,上位者心念動處,即可令手下兵卒知曉命令於他來說,當然不會將命令直接下到每一個陰卒,只消將想做什麼令將軍們知道就可以了接下來的事,這些將軍盡可自行完成實際上他對軍學也是一竅不通,不可能比這幾名將軍做得更好
那名將軍點出五百最精銳的冥兵校尉,回大營駐守去了
他緩緩抬手,又向側方百丈處一指這一次,他龐大的神識覆蓋了每一個冥卒於是呼嘯國風陣陣響起,一個一個方陣的冥兵依次將自己兵器投向紀若塵手指之處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聲中,那片空地上瞬間多了一座大斧巨矛堆成的小山
他雙唇微張,一縷細細的碧藍火線噴出,射在百丈外的斧矛山上火線一沾上巨斧大刀,立時漫延開來,頃刻間已將整個小山都籠罩在幽幽冥焰之中,就似這些凶兵是有最易燃燒的油脂製成一般
溟炎沖天而起,斧矛山則似融化的蠟燭,迅速消融,到得最後,空地上只餘下最後一柄長矛時,溟炎方熄
他神念動處,長矛已自行飛入掌中
此矛長三丈,中間一丈為握手處,兩端矛鋒各長一丈矛身上鐫刻著無數上古篆文,就連玉童十字中也識不得一兩個這些篆文刻在矛柄上,構成無數細細密密的螺紋,想來握上去定是十分舒服只是碗口粗細的矛柄也非尋常人所能掌握紀若塵可自行幻化身體大小,用這矛自然不成問題兩端矛鋒上各開三條螺旋凹槽,凹槽之間突起片片倒刺這些倒刺流線舒張,有若花瓣一般,但每一根倒刺上都生著三道極鋒利的稜線,一根向前,二根向後
矛鋒處的凹槽中有藍芒流動,矛尖上時時會生出一條細小藍電,瞬間自一端矛尖竄向另一個矛尖,方才湮滅
玉童毫不懷疑,再兇悍的魔物,被這柄凶矛刺入再拔出,也會立刻被撕下至少丈許方圓的一塊血肉來
以萬名冥兵兇器為基,以九幽溟焰為火,以蒼野為爐,煉成的這一柄凶矛,威力何必多言?
只是玉童更是無奈,知道已勸他不住荒狼裝上兩根獠牙,就能斗過月虎了嗎?
他對長矛十分滿意,撫矛沉吟,片刻方道:「此矛當隨吾縱橫八荒,斬億萬生靈!可名修羅」
他殺氣驟起,提矛向蒼野深處一指,十五方陣逐一轉向,萬千赤手空拳的冥兵,轟轟隆隆地開向蒼野深處
「大人!冥兵就算再多十倍,打不到焢又有何用?何況他們都沒了兵器!為何定要選焢呢?」玉童仍作著最後掙扎
望著逐漸遠去的萬千冥兵,他目光中透出一絲森冷,道:「三清真訣中自有禁忌法門,哪裡是你這種小鬼能夠明白的你今日如此囉嗦,看來須得給你個教訓」
他曲指一彈,一朵溟焰離指飛出,撲上玉童頭顱,轉眼就化作熊熊藍火,裹住玉童頭顱猛燒起來藍焰實是極冷的,但卻燒得玉童皮肉滋滋作響可是自外望去,玉童仍是皮光肉嫩,一點傷痕也沒有
火焰上身的剎那,玉童整個意識即被無邊無盡的痛苦淹沒!而且痛苦不止發生在現在,還侵染了過去,似乎自有意識起,他就一直生存在完全無法承受的痛苦之中這種灼燒魂魄的痛,比諸什麼油潑火炙地獄最凶厲的刑罰還要痛上十倍!幾乎在溟焰燃起的瞬間,玉童就有昏死過去的衝動,可是被溟焰燒灼的是魂魄,意識只會越來越清醒,根本無從昏起!
從未有一刻,玉童如此渴望徹底死去
蒼野上是玉瞳一聲高過一聲的悽厲叫聲,被幽幽火焰包裹著的頭顱在大地上拼命翻滾他七竅中不斷滲出細密血絲,雙瞳化成深紫一片,早沒了瞳孔
他對玉童的悽慘完全無動於衷,淡淡地道:「每**都會有一刻辰光享受冥火煉魂我回來時你若還沒死,就算你被罰過了,我自會消了冥火」
說罷,他斜提修羅,隨萬二冥兵向蒼野極深處行去
行出極遠,身後仍隱約傳來玉童的悽厲叫喊他並非不知焢的厲害,也知此行實是九死一生,但若要速回人間界,就別無選擇
他怎能再等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