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晚霞的餘暉燒紅了半邊天,每個士兵臉上都被照的紅通通。
此時南平省的平度縣縣城外,疲睏不堪的陳家軍終於在絕境中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援軍。
所有人都鬆懈下來,上萬的士兵脫下了沉重的鎧甲,將手中的武器扔在一邊,或是躺著或者坐著,將戰場交給了前來支援的黑旗軍。
因為他們知道,援軍來了,他們不用死了。
此時的陳三寶盔甲早已破敗不堪,之前的戰役中他傷到了大腿,傷口始終沒有得到很好的處理。
折騰到現在,他連走都很困難,只能靠在一棵大楊樹下,迎著刺眼的霞光,覷著眼睛看向遠處騎在馬上指揮作戰的人。
他有多久沒見過武玄灃了?一年多了吧?
那個穿著一身盔甲,揮著大刀、騎在馬上靈活遊走輕鬆將敵軍斬殺的將軍真的是他記憶中的雌雄難辨的花美男麼?
原來他的戰鬥力這麼強悍!不僅是他本人,他手下的兵也都很厲害,他們都穿著完整的鎧甲,戰馬健碩,長槍大刀揮的流暢有力。
他們是那麼有活力有鬥志,看起來一點不像是千里奔襲過來馳援的狀態。整支隊伍看起來是那麼的遊刃有餘,好像等待了好久,終於等到出鞘的寶劍。
而且武玄灃的部隊剛才是突然從兩邊衝出來的, 看起來是隱藏在此地好久的樣子。
陳三寶悲哀的發現,好像全世界都變了,只有他還是原來那個他。
武玄灃既然能隱藏起來準備偷襲,為什麼不能早早出來援助他們?
他知道自己這支軍隊到底經歷了什麼麼?他知道自己受了多少傷麼?他看上去那麼從容不迫,對比之下自己顯得多麼狼狽……
陳三寶知道自己的怨婦心態要不得,可是他真的忍不住委屈。
趙家寶的軍隊攻破雙河後便派了五萬大軍繼續追擊陳三寶的殘餘部隊。然而就在雙方對壘平度縣縣外的時候,他們遭遇了黑旗軍的埋伏。
黑旗軍在兩旁的山上架設重型攻城弩,對準大乾軍隊便是一陣猛攻。待將其陣型打亂後,又輔以大量黑火藥,待五萬大乾軍隊被炸的死傷慘重四下流竄時,山坳兩旁的黑旗軍才衝出來廝殺。
這場戰役完全是碾壓性的勝利,大乾本來勝利在望的形勢頓時急轉直下。追擊出來的五萬大軍主力基本被消滅,退回雙河的殘餘力量十不存一。
直到坐到平度縣縣衙內的書房,手裡捧著婢子端上來的涼茶,陳三寶還處於恍惚狀態沒有回神。
「你嘗嘗手裡的這個茶,這是今年新出的岩茶,味道非常不錯,我也就一點,都拿出來犒勞你了。」
面對言笑晏晏的武玄灃,陳三寶不知該如何開口,他確實變了不少,原來精緻的面容僅一年多時間便粗獷了不少。
整個人看起來比過去壯實了,甚至連皮膚都沒有以前細膩了,眉眼還是很美,確是男人的帥氣美了。
陳三寶低頭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沁人的香味頓時沖向喉嚨,他不懂品茶,就覺得很好喝。
於是他一句話沒說,一口接著一口,像牛飲一樣,將杯里的茶水全都喝了。
「比起喝茶,我現在更想喝藥,因為我現在渾身很痛,腿上的傷應該化膿了。」
陳三寶將茶杯放下,面無表情的說道。
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呢,他不是聖人,沒有那麼寬廣的胸懷。既然武玄灃不義,他憑什麼還對他卑躬屈膝和顏悅色?
武玄灃聽到陳三寶的話面色微冷,但看陳三寶陰沉嚴肅的臉色,他又重新揚起笑容:
「三寶說的對,是我疏忽了,剛剛打了一場大勝仗,實在高興,沒注意到。」
「來人,把劉大夫叫過來,拿最好的藥,給陳將軍包紮。」
吩咐完後轉頭再看陳三寶,發現他還是面無表情,絲毫想要開口的意思都沒有,武玄灃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
「三寶,你是生氣了麼?氣我這麼久才來支援你?」
「八殿下的氣三寶一介平民可沒有那個膽量生。」
陳三寶終於聽到武玄灃說到正題,心裡這口氣更是直衝大腦,竟顧不得其他,張口就來了這麼一句。
說完,陳三寶又覺得自己這句話像個怨婦,不由氣結:
「八殿下,既然你開口問了,那我也就直接說了,你到底什麼意思?你到底什麼打算?你到底想怎麼安排我陳三寶和我背後這一萬多將士?」
「咱倆都是爺們,也別整那些嘰嘰歪歪的東西,你就痛痛快快的說了。」
「我陳三寶身為商人當的好好的,是你當初來找的我。如果沒有你,我也許還是個京城的底層小商人,有車有房有錢有爹有娘的。這一年多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彼此經歷了什麼,所以我也不多說了。」
「八殿下,我陳三寶拍著良心說,不論是朋友的立場還是下屬的立場,我都絕對對得起你。不論是黑火藥還是玻璃,我都毫無保留,甚至我還為了你玩起了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戲碼。」
「我他媽做了這麼多,我到底圖個什麼?我到底在你心中算個老幾?我今天也不管什麼尊卑那一套了,你要是覺得我冒犯了你天顏,要殺要剮隨你便。」
「你就給我個準話,讓我死也死個明白。」
陳三寶已然忘了眼前之人的身份,越想越生氣,越說越激動。到最後聲音大的近乎於咆哮。
武玄灃最開始聽的時候幾度想張嘴打斷,都讓陳三寶的大嗓門子給蓋住了,最後不得不等他把話說完。
武玄灃低著頭,皺著眉,沉思良久,半響後才抬頭:
「三寶有怒氣有怨氣也是應該的,是我對不起你,你有什麼火現在就發出來,我不會怪罪你的。」
「怪罪?你有什麼資格用怪罪這個詞?果然是八殿下,果然是天潢貴胄。」
「哈哈哈哈,陳三寶啊陳三寶,你也是傻的可以,你還以為你和人家是朋友呢,結果你的委屈你的質問換來的不過是人家的不怪罪?」
「八殿下,剛才的問題算我白問,因為我終於想起了一句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作為屬下,三寶沒有任何資格質疑您,剛才的冒犯還請殿下恕罪。」
陳三寶說完站起來就要向外走去,「八殿下諒解,三寶身體嚴重不適,實在沒法和您匯報軍情。」
「我們軍中的龐毅龐副將和周家瑞周副將能力出眾,堪為良將,還是讓他們過來和你細說吧。」
武玄灃沒想到自己就說了一句,陳三寶竟更生氣了,連忙站起來要攔住他的去路:
「軍醫馬上就要來了,你等會處理完傷口再走?」
「謝八殿下掛念,我們軍里有軍醫,不勞煩您了。」
到了給他安排的住處,陳三寶的心緒還是久久不能平復。
他越想越替自己委屈的慌,自己的窘迫和武玄灃的從容比起來,簡直像一把尖刀扎在他的心尖。
他只能不斷告訴自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最後來給陳三寶包紮的仍然是武玄灃派來的軍醫,用的上藥也都是好藥 。
陳三寶努力調整心態,不斷告誡自己,這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給自己的照顧,不能接受的這麼坦然,於是在那軍醫走的時候吩咐自己的親兵拿了五兩銀子給他。
武玄灃從劉大夫那得知了陳三寶的舉動,讓劉大夫把錢留著,揮了揮手便讓他退了下去。
陳三寶是真的生氣了,也真的要和他劃清界限了……
這邊康忱休整了半天后過來看望陳三寶,看到他那副晚娘臉就知道他還沒想清楚。
為了開導陳三波,康忱主動說起了自己的過往。
「以前我爹還在世的時候,家裡就數我最清閒,於是我爹就讓我去管教我大哥家的侄子。那時候我也算是他的先生了,結果呢,每天都被氣的要死。」
「我當時真的想不明白,這孩子怎麼能那麼笨,連最起碼的東西都不會,說了好幾遍,他還是不懂。有時候氣狠了,我就會拿起藤條狠狠的抽他一頓。」
後來,他爹他大哥都沒了,連那可愛調皮笨笨的侄兒都沒了,自己再也不用當先生了,卻也明白了一個道理:
不是他的侄子笨,是他拿自己的標準去要求那孩子了。要變的不是他,是自己。
「三寶,正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現在要做的不是抱怨也不是耍脾氣,而是心中正視自己和八殿下的關係。」
「你到底是拿他當朋友,還是上峰。如果是上峰,是君主,那他做什麼你都要接受,正如你所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你不要再有怨言,命令是什麼你就怎麼做。作為君王自然有君王的考量,作為屬下只有聽從不要有質疑。」
「如果是朋友的話,那你就一定做不好這個將軍 ,因為你總會多他提更多的要求,所以你以後也最好辭去官職,不要捲入官場,不要過問政事。」
並且你要認清現實,你拿他當朋友,他會同樣的心對你麼?
這句話過於絕情,康忱忍了忍還是沒有說出來。
要是以前的陳三寶可能還想不到這層含義,經歷了這麼多後,陳三寶哪裡還不懂。
正如康忱所言自己的的確確始終沒有擺清自己的位置,總仗著以前的情誼覺得自己作為下屬已經付出太多,心裡委屈抱怨個不停。
原來要改變的不是別人,是自己,他要是還按照自己的標準去要求武玄灃,那便是自己的問題了。
歷史上那麼多飛鳥盡良弓藏的例子還不夠麼?自己竟然幼稚到要得到一個準君王的友誼?簡直是笑話。
想到這裡,陳三寶心中的鬱悶之氣消散了不少,他抬起頭來,慎重的對康忱問道:
「康先生,謝謝你開導我,是三寶之前想左了,自古君王多絕情,是我要求太多了。八殿下現在逐漸朝著一個合格的君王轉變,而我還在原地踏步,這是萬萬不應該的。」
「我只是不知道以後我該何去何從?是趁機提出辭去官職解甲歸田以後不復相見,還是以後混個閒職幫著做武器做一個純粹的下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