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

  遲苦真走了。

  在除夕的前一天,臘月二十九。

  老家太冷了,那一年陶淮南跟著哥哥去給爸媽落土,那裡冷得人骨頭都疼。遲苦在那麼冷的臘月天被他爸扒光了扔在外頭,搶了陶淮南一杯牛奶灌進了嘴裡。

  杯子裡撲出來的牛奶沾了陶淮南一身,那身衣服遲苦穿了好多天,從此鼻息間總是那股若有似無的膻味兒。

  陶淮南是被哥哥帶去田毅哥家過的除夕。

  田叔田嬸都在,還給了陶淮南紅包。

  陶淮南儘管已經儘量讓自己配合大家說話,讓自己看起來開心,可他知道自己表現得不好。

  他下午在田毅哥的房間躺了會兒,假裝睡著了。其實一直在睜著眼睛安靜地躺著。

  他第一次跟遲苦分開,他沒法適應,覺得哪哪兒都不對。平時在熟悉的環境裡他跟遲苦也並沒有一直貼在一塊,多數時間他們都是各待各的,可是遲苦徹底不在這兒了,陶淮南卻覺得在一個空間裡坐沒處坐,站沒處站。

  手機一直在兜里揣著,陶淮南把鈴聲和震動全開了,可一直也沒響過。

  傍晚那頓飯之前,田毅哥走進房間來,拍了拍門。

  陶淮南坐起來,清清嗓子笑著說:「我醒啦。」

  「吃飯了寶貝兒。」田毅哥喊他,「你田嬸兒給你用牛奶蒸的小點心,來嘗嘗。」

  「來了,」陶淮南從床上爬下來,站在床邊摸著疊他剛才蓋的毯子,「就來。」

  田毅回頭跟陶曉東無聲地對了個視線,做口型說:「上火了。」

  陶曉東點頭,這也就是出來了,在家的話一個字都不說,封閉了。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好多天,陶淮南嗓子全啞了,後來可能是怕哥擔心,開始變得正常了很多,話多了,只是沙啞的聲音讓人聽了怪心疼的。

  遲苦一個電話都沒給他打過,陶淮南有一天在跟哥去店裡的路上,小聲地問:「遲苦會不會挨打?」

  「沒有。」陶曉東跟他說,「昨天我給他打電話了。」

  「啊?」陶淮南驚訝地轉過頭看著他哥,「什麼時候?我沒聽到啊。」

  「幹活歇著的時候,你躺著呢。」陶曉東說,「沒挨打,他爸也抓不著他。」

  「他跑得快。」陶淮南過會兒又問,「你一打他就接了嗎?」

  「接了啊,」陶曉東笑著說,「你要實在想他你就打一個,天天揣著手機就光摸,彆扭啥呢在這兒?」

  陶淮南又下意識摸了摸褲兜,隔著布料摸裡面的手機,這手機就沒想過。

  「我不打……」陶淮南輕輕搖了搖頭,「我還沒生完氣呢。」

  「別跟他生氣,他也是沒招兒。」陶曉東哄他弟,跟他講道理,「他不是你,很多事兒你能不在意他不能,他想得多。」

  這些陶淮南都明白,越長大越明白。可明白也不代表就能不難過了,長大了很多情緒都變得很難分辨。

  難過生氣和傷心都有點,擔心也更多。

  陶淮南安靜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又問:「萬一哪次他沒跑掉怎麼辦?他爸可能會打死他。」

  「不會的。」陶曉東趁著停車的空摸了摸他弟的頭,「遲苦超厲害。」

  陶淮南「嗯」了聲,點點頭:「他超厲害。」

  放假的日子本來很短,每天都又舒服又快樂,刷一下就沒了。可今年的寒假格外長,感覺過了很多很多天,算算日子都不到十天。

  每天從早到晚都很慢,天黑天亮也不像從前折騰得那麼快了。

  陶淮南自己拿了題本摸著做題,做完了也不知道給誰看,陶淮南手又伸進褲兜里,隨便按按什麼鍵,聽聽聲看關沒關機。

  沒關,哥早上說還剩一半電量呢,就天天待機什麼都不干,再放三天都夠。

  陶淮南把手機摸了出來放在桌子上,就放在自己題本旁邊。其實他手機能幹的事兒挺多的,可是陶淮南沒有玩手機的習慣,手機的盲人模式也沒那麼好用,他要幹什麼跟遲苦說就行了,要查什麼看什麼遲苦都能給他念。

  陶淮南做題做不下去了就戴著耳機摸一會兒手機,也沒什麼好玩的,他一個瞎子,遊戲也玩不成,能玩成他也玩不進去,不感興趣。

  又過了兩天,陶淮南才終於接著了一個遲苦的電話。

  嘴上說著生氣不原諒他,可電話一響的時候撲騰一下從床上跳下來去夠充著電的手機,陶曉東在外面聽著還以為他摔了。

  「餵?」陶淮南屏著呼吸接了起來。

  遲苦的聲音隔著電話傳了過來,從陶淮南的耳朵里鑽進來,頓時哪哪兒都舒服了。

  「我。」

  陶淮南抿抿唇:「我知道是你。」

  「嗓子啞了?」遲苦聽著像是在走路,有點喘。

  陶淮南問他:「你在幹啥?」

  「溜達。」遲苦笑了聲說,「躲遲志德。」

  「你還笑……」陶淮南聽見他笑就不樂意,「你挨打了嗎?」

  遲苦說「沒」。

  通上電話了,聽見聲音了,啥都忘了。剛開始還別彆扭扭地端著架子,幾句話之後陶淮南還是變了調,端不住軟了下來。

  「你什麼時候回來?」

  「還不知道。」遲苦說,「遲志德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陶淮南咬咬嘴唇內側,悶聲說:「我每天都難受,幹什麼都不對勁。」

  遲苦停了兩秒,然後說他:「小事兒精。」

  「誰像你啊,」陶淮南摳了摳手機背面,嘟囔著說,「你多不事兒啊,你最乾脆,說走就走,我看你可高興了。」

  遲苦又笑了,聲音裡帶著笑意說:「我就知道一打電話你就得這樣。」

  「那你別打。」陶淮南說。

  「那我掛了。」遲苦說。

  陶淮南馬上皺眉攔著:「別別。」

  遲苦估計剛跑過,笑起來的時候就能聽出喘得厲害。他在電話里還挺能笑的,不像平時在家總冷著個臉。

  「那邊冷不冷?」陶淮南坐在床邊,坐得溜直,跟遲苦說話。

  「還行。」

  「你戴著帽子。」陶淮南叮囑他,「要不凍耳朵。」

  遲苦在那邊有點不耐煩地說他:「別絮叨。」

  陶淮南有點用力地閉了下眼睛,做了個瞪的動作,也覺得遲苦煩人,又稀罕地攥著手機捨不得掛。

  一個電話黏黏糊糊地打了半個多小時,陶曉東在外面都聽笑了,平時也沒見他倆那麼多話,這還煲起電話粥了。

  掛電話之前遲苦說:「行了我回去了。」

  「你別回,你去我家老房子住唄……」陶淮南已經從坐著換成了趴著的姿勢,「就咱們小時候那兒。」

  「我昨天在那兒了,被你本家叔當倉庫了,裡面全是耗子。」遲苦又想起了什麼,和他說,「窗框上都是冰溜子。」

  陶淮南小聲地「哇」了下,之後又說:「你又不怕耗子,你別回家。」

  「你別管了。」遲苦不跟他聊了,「我掛了。」

  陶淮南低低地「哦」了聲。

  「好好的,該幹嗎幹嗎,別矯情。」遲苦臨掛電話之前跟陶淮南說,也不知道是喘的還是凍的,語氣聽著竟然還挺軟乎的,「也不用你操心我。」

  「嗯,」遲苦這樣好好說話,陶淮南也很乖,老老實實地答應著,「好。」

  電話打的時間有點長,掛了之後一直貼著手機的那隻耳朵都捂得發燙。陶淮南把手機插回去繼續充電,穿上拖鞋去了客廳。

  茶几上哥哥給切的水果,陶淮南自己摸著果簽扎菠蘿吃。

  陶曉東從廁所出來看他弟端著個盤子吃得有模有樣,「喲」了聲:「今天情緒不錯啊?」

  「哪有。」陶淮南又吃了塊菠蘿,垂著眼說,「也就那樣。」

  陶曉東笑了半天,小孩兒這東西實在是有意思。有時候想想也就是因為他弟從小就瞎了,醜陋和陰暗的東西見得少,所以才格外天真,這也算是種補償吧,看不見所以心思更單純更乾淨,多大都像個小孩兒。

  從這天開始小哥倆時不時會通個電話,兩三天一次。

  這樣就從盼著開學變成了盼著電話,時間好像也快了不少。陶淮南連睡覺都要攥著手機,偶爾睡著了忘了放下,早上醒了身上哪一塊兒就被硌出深深的印子,疼得很。

  陶淮南嗓子一直啞著,剛開始都當他是上火了,後來一直不見好,陶曉東有天猛地想起來,小崽兒這是要變聲了。

  陶淮南因為偶爾通通話的關係,雖然嘴上還一直說著生氣,可眼見著開心多了。說起變聲的事兒還有點不好意思,想起健康課上教的那些東西了。

  遲苦早都變聲了,現在變完了,聲音可好聽了。

  也不知道自己變完是啥樣的,陶淮南順著變聲又想到了別的,青春期的那些奇妙的變化。

  這天晚上兩人打電話的時候,陶淮南壓著聲音跟遲苦說:「我要變聲啦。」

  「啊,」遲苦不在意地說,「變唄。」

  「我還沒做過夢呢……」陶淮南一根指頭撓撓自己的臉,說起來有點害臊,可也忍不住青春期的好奇,小聲問遲苦,「你做過沒有?」

  「做過。」遲苦平靜答。

  陶淮南有點驚訝:「真的啊?」

  遲苦說「啊」。

  「那你夢見什麼啦?」陶淮南蒙著毯子縮在裡頭問。

  「不記得了,亂七八糟的。」遲苦說。

  畢竟還是讓人不自在的話題,說了這麼幾句就過去了,陶淮南不好意思跟哥哥聊,隔著電話跟遲苦像說小秘密一樣地聊聊,偷偷摸摸的。

  這晚遲苦沒回家,就坐在陶家老房子裡,找了個舊箱子坐,一直陪陶淮南聊到睡著,拿著手機的手都凍得快僵了,保持著拿手機的動作掰不過來。

  可能是最近想這些事兒想多了,也可能是睡前剛聊過。

  那晚陶淮南竟然做了夢。

  夢裡遲苦背著他躲遲志德,繞著湖一圈圈地跑,遲志德像狗一樣在後面追,陶淮南摟著遲苦的脖子,嚇得心撲通撲通跳。

  一直跑一直跑,差點被遲志德攆上的時候遲苦往坡下一跳,兩個人捆在一塊兒滾了好多好多圈。

  一個好累人又嚇人的夢,早上陶淮南醒的時候長長地吐了口氣。

  氣吐到一半,覺得不對勁。伸手一摸,整個人都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