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章

  八二章

  鍾大夫匆匆走進房中,一放下手中東西便坐去床邊為謝殊診脈,她已昏睡不醒,嘴角還殘留著血漬。

  沐白心急如焚,又不好打擾他,急得在旁死死絞著手指。

  鍾大夫用濕帕子沾了些謝殊口中血漬,取了銀針拭了拭,觀察許久,頭一回露出驚慌之色:「怎麼會這樣?」

  謝殊半昏半沉,如墜夢中,四周昏暗,她一路前行,不敢停頓。

  身上是威嚴的朝服,前方必然是巍巍廟堂。

  然而她走到盡頭,入眼卻是烈日當空,飛蝗遍野,大地龜裂……

  她茫然四顧,悵然若失,卻又幡然頓悟。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她仍然是那個在荊州苦苦掙扎,為求活命的孩子。

  「公子?

  公子?」

  謝殊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覺得身上微微的疼。

  沐白的臉探過來,有些模糊:「公子終於醒了!您別動,鍾大夫正在為您施針。」

  謝殊張了張嘴,聲音輕飄飄的:「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經過了申時了。」

  那衛屹之應該早就入城了。

  她頓了頓:「我可還有救?」

  鍾大夫接話道:「公子中的毒比較複雜,來不及細說,好在您服用不多,還有一線生機,只是比較兇險。」

  「有多兇險?」

  「此毒由藥引牽引而發,只能用牽引之法引出,但必須要用虎狼之藥,只怕會對公子身子造成損傷,不知道您……最後能不能熬過去。」

  謝殊只覺頭腦越來越混沌:「是不是只有這一個法子?」

  「以小人的醫術,只有這一個法子。」

  「那就用吧。」

  鍾大夫一怔,隨即稱是。

  謝殊叫了聲沐白:「若我熬不過去,不要將此事告訴武陵王,就說我隱退去了別處,想見他時自會出現,讓他不要找我……」

  宮中正大擺筵席,為武陵王慶功。

  與秦國這一仗歷經曲折,總算是得了勝,中間皇帝與衛屹之也好幾次有分歧和摩擦,如今扭轉局勢的終究還是衛屹之,皇帝心情有些複雜,也頗有幾分尷尬,宴席間除了褒獎了他一番之外,就沒再多說什麼了。

  司馬霆這次撿了個便宜功勳,可能自己也認為沒什麼好炫耀的,期間很是低調。

  大家最關注的還是武陵王,其中最激動的莫過於陸澄,剛好謝殊不在,他還琢磨著是她害怕了武陵王如今的氣勢,不敢輕易露面了。

  「武陵王大捷而歸,保家衛國,下官感佩不已,當敬您三杯!」

  他舉起酒盞,朝衛屹之舉了舉。

  「陸大人客氣。」

  衛屹之仰頭飲下。

  那邊的相府,謝殊正被灌下第一碗湯藥。

  建康城中今晚註定無人入眠,大家聚集慶賀,紛紛頌揚武陵王的功勳,偶爾也有人提到丞相,難得地多了幾句好話。

  有人捧著河燈放入秦淮河中,祭奠死去的將士們,燈火如豆,從倒映了一天星光的水面上飄過,去了不知名的遠方。

  此時謝殊已吐過一遍,被灌下第二碗湯藥。

  宴席結束,衛屹之走出宮門,苻玄正等在車邊。

  因為這次作戰有秦帝現身,衛屹之特地沒有帶上他,如今見了他,剛好可以詢問幾句謝殊的近況。

  「丞相挺好的,前幾日屬下陪夫人出門上香還遇著他了,他當時還對夫人說,郡王此次立了大功,待回都時要親自出城十里相迎呢。」

  衛屹之愣了愣,上車換了便服,吩咐道:「去相府看看。」

  謝殊已被灌了三碗藥下去,嘔吐了好幾回,人已虛脫,但鍾大夫對沐白搖頭,仍嫌劑量不夠。

  沐白看著不省人事的謝殊,聲音里都是哭腔:「不能再灌了,公子會撐不下去的。」

  「可這是唯一的法子了。」

  鍾大夫捲起袖口,又要動作,門外傳來管家慌張的聲音:「沐白,快出來,武陵王來了!」

  沐白嚇了一跳,小心翼翼扶謝殊躺好,匆忙走出門去。

  衛屹之已經走上迴廊,寬袍大袖,形容散逸,見沐白走出門後還不忘把門關好,笑了笑道:「怎麼這麼神秘,謝相人呢?」

  「公子她……她身體不適,已經休息了。」

  「這麼早?

  那房裡怎麼還亮著燈呢?」

  衛屹之不以為意,逕自越過他就要去推門,旁邊忽然唰唰竄出幾道人影來,密密實實擋住房門。

  是謝殊的貼身護衛。

  衛屹之感到不對,聲音冷了下來:「到底怎麼了?」

  沐白想起謝殊的話,神情猶豫,不知該不該說實話。

  衛屹之沉著臉:「是要本王動手才能進去是不是?」

  沐白忙道:「武陵王息怒,請隨我來,我馬上就將事情告訴您。」

  北偏角的廂房裡,楚連聽到外面時常有匆忙腳步聲走過,覺得奇怪,走出門去看了看,只見謝殊所居的院落里燈火通明。

  他回到房中坐下,忽而感到一絲不安。

  前幾日謝殊在花園裡見謝宣,中間有意無意對他說了一句,若有什麼安排,可以儘早提出來,若沒有,她便替他安排了。

  他問了句為什麼,謝殊淡笑著說是以防萬一。

  如今想來,難道是她身上有什麼事要發生?

  流雲軒內,光福走進房間,看著散發坐著的謝冉,欲言又止。

  「不用稟報了,我聽到動靜了。」

  謝冉擺擺手讓他出去,半張臉隱在昏暗裡,看不清神色。

  光福並沒有走,低聲道:「武陵王來了。」

  謝冉僵坐著,忽而笑了一聲,卻分外淒涼:「那丞相應該會很高興吧。」

  衛屹之站在廊下,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你說她中了毒?」

  身後的沐白低聲稱是。

  「她這段時間身子漸漸不好,就是因為這個?」

  「那倒不是。」

  沐白垂下頭:「其實公子身體早就不好了,鍾大夫也找不出緣由,只說危及不了性命,但不能過度操勞。

  這些時日以來公子一直在調養身體,也有些效果,今日中毒卻是事發突然,我們誰也沒有想到。」

  「那就是有人下毒了。」

  衛屹之的手指摩挲著腰間長鞭,聲如刀戟碰撞,幽幽森冷。

  沐白心中驚了驚,被他聲音嚇住,沒敢作聲。

  房中忽然傳出很大響動,衛屹之急忙轉身推門進去,匆匆繞過屏風,就見謝殊正被鍾大夫扶著趴在床沿嘔吐。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走之前她還言笑晏晏,現在卻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像是紙做的一般,毫無生氣,連碰一下都要猶豫。

  他穩住情緒,問鍾大夫:「怎麼樣了?」

  鍾大夫看看他身後的沐白,有些猶豫,畢竟他不是謝家人,有些話不知道當不當直說。

  沐白道:「鍾大夫直言無妨,武陵王知曉公子身份,公子也信任他。」

  鍾大夫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衛屹之,這才道:「公子身子骨弱,所用的藥卻剛猛,如今還差些劑量,但這藥畢竟對人有害,小人不敢再用了,否則就算公子挺過去,小人還是難以擔待啊。」

  「為何?

  你把話說清楚。」

  鍾大夫又看一眼沐白,後者朝他點點頭,他嘆了口氣:「小人就直言了,這藥用多了,只怕公子以後會落得無後。

  原本小人不該顧及這些,但公子幾月前還明確表示過想要有孕,小人實在不敢替她拿主意。」

  沐白震驚地瞪圓了眼睛。

  衛屹之在床沿坐下,盯著謝殊的臉,出乎意料的平靜:「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其他風險?」

  「有,公子得熬過去才能活命,總之一切還沒有定數。」

  衛屹之扶起謝殊,一手將她摟在懷裡,一手伸出:「把藥給我。」

  鍾大夫怔了怔,連忙端過藥碗放到他手上。

  衛屹之將碗沿擱在謝殊唇邊,她牙關緊閉,根本是徒勞。

  「謝殊,你敢放棄試試!」

  他咬牙切齒,用力捏開她下頜,將藥灌進去,但她根本無法吞咽,全都漫了出來,白衣被血漬和藥漬沾污的狼狽不堪。

  衛屹之垂下眼帘,忽然道:「你們都出去。」

  鍾大夫見狀只有嘆息,他已經盡力了。

  一旁的沐白用袖口抹著眼淚,鍾大夫拍了拍他的肩,將他攙出門去。

  房門關上,衛屹之努力克制到現在,終於露出慌張無措來,他低頭看著謝殊的臉,喚她時聲音都在顫抖:「如意?」

  謝殊毫無反應。

  「不是讓你等我回來的嗎?」

  他擁緊她:「快把藥喝下去,我們勝了,你還有許多事沒有做,怎能倒下?」

  他含了口藥,渡進她口中,味道實在太苦澀,連他這樣在沙場上磨練出來的意志也吃不住,眼淚都被苦地落了下來。

  一碗藥灌下去沒多久,謝殊又開始嘔吐,也不知是不是傷了哪兒,這次竟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

  衛屹之摸到她雙手,已經有些發冷,連忙將她嚴嚴實實圈住,唇貼在她耳邊哽咽著道:「沒事的,當初在荊州那樣的日子你都能熬過來,這次一定也能熬過來……」喉間哽得發痛,話已經說不下去。

  謝殊歪倒在他懷裡,似一塊傾頹了的美玉,溫潤不再,只剩了寧和,一室靜謐。

  薄薄的晨露在廊下花草間凝結,這一夜有貴族王公醉倒不醒,有庶民百姓狂放顛倒,槳聲燈影依舊在,各有各的喜樂,各有各的哀愁。

  謝殊似乎聽見了幼年常聽的荊州歌謠,唱歌的也許是虎牙,但是一點也不像以前那樣歡樂,像是要哭出來了一樣。

  她想離開那地方,卻又找不著路。

  「如意。」

  她轉了轉頭,有人在叫她,聽聲音似有些熟悉。

  「如意。」

  又走了幾步,終於聽出來是誰在叫她。

  「仲卿?」

  衛屹之錯愕地抬頭,懷裡的人正緩緩睜開雙眼,聲音嘶啞地喚他。

  「我在哪兒?」

  他含著笑,出口的聲音卻帶著哽咽,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以後我在哪兒你就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