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比我大四歲……」
「我生下來,就是哥哥在照顧……」
「哥哥會帶我爬樹,去掏鳥蛋,會帶去小溪里抓魚……」
「哥哥告訴我不要去河邊……河裡面有水怪……」
「他們會吃人的!」
陶明斷斷續續的說著。
他的聲音,被柳葉在天地之間不斷迴蕩,連河面上的水族都聽到。
聽著陶明的訴說,水族們紛紛抬起頭,從河中游出來。
柳城的居民,也走出房間。
在街道上靜靜聽著。
風車木屋裡,贏稻和羋旅也走了出來。
就連正在和工匠一起修地窖的百目也站了起來。
他靜靜的聽著,聽著一個人族的孩子,講述自己的故事。
就像他之前聽那小蛟龍講述自己的故事一樣。
在大聖耳中,這蛟龍和人族孩子的故事,不值一提!
因為比起妖族來,人族和水族的這點子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十萬里大山之中的妖族,有許多都是從中原逃過去的。
有一生為善,從來不害人的狐妖。
卻因為族人身上的皮毛,而被人族修士盡數獵殺。
從此發狂黑化的。
也有本就惡貫滿盈,殺人盈野,吃人無數的真正妖魔。
更有著,本是人族某國的供奉、客卿,然而國破家亡,不得不逃到十萬里大山,苦修邪術,想要為舊主報仇雪恨的。
這些妖族,手上都沾滿了鮮血和罪孽。
同時,別人手上也都沾滿他們的因果與鮮血!
誰不是家破人亡?
哪個不是仇深似海?
但百里大聖,依舊靜靜的聽著,無數往事在他心中迴蕩。
大聖,也是個有故事的。
……………………
「我五歲那年,河伯要收貢賦了!」
「我媽媽把我和哥哥,藏到了山里……」
「但欒山大王早就知道了……」
「他飛到村子裡,告訴大人,要不是不把我哥哥交出去……」
「他們就要發大水,淹了我們的田地和房子!」
陶明低著頭,一個字的一個字的說著,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
「沒有辦法,爸爸媽媽只能把哥哥交出來!」
「我還記得哥哥被送到河伯廟中去的時候……」
「他很害怕……」
「他的手在發抖……」
「他哭了……」
「媽媽也哭了!」
「媽媽哭著去抱哥哥,但哥哥已經被欒山大王帶走了!」
「媽媽就追啊追啊,追到河邊,跳到了河裡……」
陶明說到這裡,就蹲下來,大聲哭了出來。
他才十三歲,八年前的事情,卻一直記得清清楚楚。
當陶明的哭聲,傳到所有人耳中時。
人們終於動容,潺然淚下。
道路上的商賈們,也低下眉頭。
那些夥計、護衛,哭成一團。
這個世道,河伯吃人,水族吃人,妖族吃人……
誰沒有親人葬身妖口?
哪個沒見過,自己的至親,死於水族的利嘴之下?
附近的工匠,也都蹲著哭起來。
柳城的居民更是抱著頭,哭成一團。
便是趙朔身邊的兩個侍女,也開始悄悄抹淚。
身為凡人,哪怕是趙家侍女。
卻也經歷過兄弟姐妹被那水族吞噬,被河伯強行索要的事情。
所以,她們才會拼了命的,也要接受那種種嚴苛訓練,才要拼了命的,成為絳城的家主侍女。
不管吃什麼苦,無論受什麼罪,也心甘情願。
這個時候,天尊的聲音,卻輕輕響起來。
「陶明……」
「你和蛟龍敖小一樣……」
「殺蛟龍敖小的媽媽的人,吃你哥哥的人,害你媽媽的人,難道不是一個人?」
無數人抬起頭。
他們不太明白。
陶明和敖小一樣。
便見著端坐在柳樹下的天尊,輕輕說道:「陶明,吃你哥哥的河伯,難道不是曲阜的仙神?」
他又問著敖小:「敖小,殺你媽媽,害你四處流浪的,難道不是齊國的仙神?」
「他們不是一類人嗎?」
「高高在上的仙神!」
「視萬民為芻狗,以眾生螻蟻,予取予求,肆無忌憚!」
「他們壓榨你們!」
「他們剝削你們!」
「他們殺戮你們!」
「他們將你們的親人,將你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奴役、殘殺!」
「他們說凡人是芻狗!」
「他們說水族是妖孽!」
「他們說妖族是罪族!」
天尊從柳樹下站起來,看向一人一蛟。
也看向在場的孩子,更看向那滿河水族,無數行商、護衛、夥計,柳城的居民、工匠。
也看向百目、千足。
「既然如此……」
「蛟龍敖小,人族陶明……」
「你們為什麼要互相敵視?互相害怕?」
「你們本應該是兄弟,你們本應該有著共同的敵人!」
「你們都身負血海深仇!」
一人一蛟抬起頭。
他們愣愣的看著。
然後,眼中都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吃我哥哥的……
殺我媽媽的……
確實是一個人。
他們的名字叫仙種神裔,世神世仙的公卿!
「天尊……」敖小喘著粗氣。
「天尊……」陶明咬著嘴唇。
便聽著天尊說道:「這些年,我教你們站起來!」
「今天,我要告訴你們……」
「站起來,要拿起刀劍,保護你們站起來的權力,保護你們現在的生活!」
「因為本座不可能永遠在這裡!」
「你們要掌握保護自己的力量!」
「更要掌握保護你們今天站起來的生活的力量!」
「本座要是走了!」
「那曲阜的魯公,帶人回來!」
「他要你們跪下,他要你們和過去一樣,把自己的兄弟姐妹,送給河伯吃……」
天尊問著:「陶明,你願意嗎?」
「不願意!」陶明攥著拳頭,他想起了哥哥,也想起了媽媽:「學生就是死,也不會讓魯公回來!」
「他想回來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雖然才十三歲。
但在這個世界,十三歲已經是大人了。
要承擔一個家庭的重任了。
陶明又經歷過許多事情,早熟的很。
徐吉又看向蛟龍敖小。
「蛟龍敖小,要是本座離開了,你以後在這沙水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子嗣,那魯公帶人來,要殺你妻子,奪你孩子,抽你的筋,拔你的皮,你願意嗎?」
敖小喘著粗氣,重重搖頭:「我吃了他!」
「我會將他撕碎的!」
滿河水族,也都怒吼起來:「他敢!」
數千水族,紛紛咆哮:「魯公,我要吃了你!」
「你敢回來,我就撕碎了你!」
水族們,才剛剛安定了幾個月。
他們記得自己曾經的生活。
被人隨意的捕捉,被人隨意的殘殺。
若他們沒有享受過太平,不知道平等,不知道可以用自己的勞動來換取香火,換取安寧,那也罷了。
但既然已經知道,可以用自己的勞動,自己的努力來換取香火,獲得功德。
那麼……
誰敢奪走這些,他們就和誰拼命!
但更大的騷動,是在風車下。
贏稻和羋旅,都在這個剎那,聽到了一個個原野中勞動的農民的怒罵。
「魯公!魯公!」
「你敢回來,我就敢和你同歸於盡!」
不知道是誰。
也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個了。
總之,在某一刻,贏稻和羋旅,都聽到了一聲震動天地的怒吼。
「魯公!」
「你敢回來!」
「即使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我也要與你玉石俱焚!」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無數農民舉起了農具,朝天怒吼!
這是祖先的記憶!
被人抹掉的記憶!
但它一直在!一直在!一直在!
今天,它被重新回憶起來!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柳城之內,所有人都怒吼起來。
這是共鳴!
人族先民的共鳴!
道路上的夥計、護衛,也都朝天怒吼:「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於是,連天都似乎失去了顏色。
雲彩也失去了形狀。
一切都開始混混沌沌!
所有的所有,都開始風起雲湧。
最終,這一切都化作了一句話。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於是,就連河中的水族,也都吼了起來。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這古老的詛咒,連發音都是極為古怪。
但他們卻自然而然的喊了出來。
………………
鳴條。
已經被打碎,並且早已經被封印的上古天地。
這裡一片殘破,一片悲鳴。
這裡的大地崩碎,這裡的天空嗚鳴,這裡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經走向了末日。
只有那在風中迴蕩的詛咒,依舊在輕輕的迴蕩。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那殘垣斷壁之下,數不清的大巫真身、妖神真身,都已經化作了白骨。
更恐怖的是……
在這些巨大的可怕的白骨上,還有著無數的骨頭在爬動。
那是已經死去千百萬年的人族凡人。
還有更多的,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妖族、水族化作的白骨。
它們爬行著。蠕動著。
但已經沒有聲帶的喉嚨,早已經白骨化甚至連白骨都已經被時光磨滅的形體,再也不能發出詛咒。
只剩下無數骨頭碎屑、渣滓,偶爾才能看到一兩具完好的白骨。
可它們依然爬行著,爬在昔年的仇人,不共戴天,要同歸於盡的敵人的屍骸上。
他們要永生永世的鎮壓這些仇人的神魂、真靈、血肉及一切!
哪怕他們的神魂早已經消亡,縱然肉體早已經粉碎,即使連殘骸,都只剩下些骨頭碎屑。
他們依然爬在仇人身上,鎮壓著這些仇人,將無邊無際的仇恨,纏繞在這些仇敵的屍骸與真靈之上,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在這裡,只有仇恨!
無邊無際,浩浩蕩蕩的仇恨!
咔咔咔……
咔咔咔……
忽地,某具巨大的屍骸上,一個只剩下一個下頜的骨頭,咔咔咔的響起來。
然後是在他身旁,一個還剩下兩排牙齒的骨頭上上下下的碰在一起。
「時……」
一個音從牙齒之間蹦出來。
整個鳴條,立刻沸騰!
這些連魂魄都已經不存在骨頭。
一下子就沸騰起來。
鳴條的風,一下子就狂猛起來。
天空中,無數雷鳴電閃。
混混沌沌的破碎大地,一座座早已經沉寂的火山,開始噴發出熔岩。
轟轟轟!
最終,這裡的一切,化作了一句震動著整個三界,撬動著三十三天的詛咒之語。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億兆凡人,億兆先民的怒吼,仿佛從時間的過去,傳到了現在!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無數靈寶,砰砰砰的跳起來。
所有天機,一切因果,立刻陷入了不可推測,不可算計,不可預估的混沌!
大暴走!
空前大暴走!
那場終結了人皇治世,慘烈程度堪比巫妖大劫的劫數的餘波,迅速穿透了三界。
不止在三十三天上迴蕩。
也穿透人間,在一個個宗廟中震動。
更穿透九幽,在血海內呼嘯。
………………
六道輪迴深處。
一個恐怖的身影,猛然站起。
他已經沒有了頭顱。
手中巨斧,也早已殘破,無數蛆蟲在他的血肉中蠕動。
「吼!」他的肚臍眼中發出怒吼。
「人皇!」
兩隻巨大的手臂,高高舉起來:「人皇!」
六道輪迴猛烈震動!
刑天!
遠古的大巫,哪怕早已經死去。
但他的怒火與意志,依然在他的肉身中迴蕩,這可怕的怒火與堅定意志,甚至將他的肉身,錘鍊的無比恐怖,已經堪比祖巫了!
「人皇!」
吼聲震動三界!
即使死去了無數年,真靈早已經消散。
但大巫刑天的肉身,依然牢牢記住了他的敵人——人皇!
夏后氏人皇敢出世。
九鼎敢出世!
大巫刑天,就要再次伐之!
一個身影,渺渺出現。
「刑天……」身影朦朦朧朧的后土娘娘,看著自己這個後輩,娘娘嘆了口氣:「慈悲!慈悲!」
「夏后氏已經墜落……」
「九鼎深藏歸墟……」
「你可以安息了!」
「我的孩子……」
然而,大巫的意志,卻始終不散。
那刻骨的仇恨,已經被記在他的血肉中。
甚至在血肉中不斷的錘鍊他的肉身。
讓他從大巫,無限接近了祖巫!
似乎是感受到了娘娘的無限慈悲,也似乎是沒有察覺到人皇的痕跡。
大巫的肉身,漸漸平靜。
他再次坐下來,坐到六道輪迴的深處。
沒有頭顱的大巫,殘破的肉身,緊緊握著一柄沾著無數仙神與神明之血的巨斧。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即使死去了整整三個會元。
但大巫的仇恨意志,依然縈繞至今,不能散去。
哪怕是在六道輪迴也是如此!
后土娘娘明白,這是因為,大巫刑天,還有著使命沒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