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榮光亘古

  詹姆斯與幾名騎兵在雪地里疾行。Google搜索

  他的懷裡塞著寫滿數字的捲軸,    他的呼吸粗重得就像打鐵匠的風箱。他累得氣喘吁吁,    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對某個蠢貨破口大罵。

  讓一個城堡設計師帶著一隊人從戰場上逃走,那個蠢貨是以為他也是什麼會揮刀披甲的騎士嗎?信不信隨便敵人幾匹戰馬追上來,他就直接跪地求饒?

  詹姆斯帶著紐卡那城最後的一支騎兵,    他們是從城堡南面的暗道走的。

  詹姆斯不懂戰場的那些事,只是個成天和木頭和石頭打交道的建築設計師。

  但即使是他,在昨天的清晨時,看到地平線上揚起的是反叛軍的白底蠑螈旗,    而不是紅底薔薇旗,也明白了戰局的變化。

  以攻代守的白金漢公爵沒有回來,來的是潮水般的敵人。

  這一次的攻城比先前的那一次更加猛烈。

  距離上次攻城的時間太短,他們只來得及勉強修補了一下破裂的城牆,那些倒塌的塔樓根本來不及重新建起。敵人不急著將登城,    而是將投石機推上了戰場,    專門朝著那些修補過的城牆轟擊。

  隆隆巨響里,紐卡那城堡搖搖欲毀。

  指揮官從早晨起,    一直到傍晚,都待在城牆之上,扯著嗓子指揮著。但誰都知道,    紐卡那城堡守不住了。

  敵人漸漸地開始登上城頭。

  指揮官在那個時候帶著一隊騎兵找到了詹姆斯。

  他指著詹姆斯對那幾名騎兵說:「他身上有機密的資料,你們就算是自己死了,    也要好好地把他送到國王跟前。」

  「我有個屁——」

  詹姆斯的話一句沒有說完,    指揮官就大踏步過來,    一把拽住了他的領口。

  「我不是要救你。」那個已經斷了一隻手臂的指揮官呼吸急促,他壓低了聲音,「我是求你救我的兄弟!我在這裡,他們就絕對不會逃走!所以我求你帶著他們逃!我求你救他們一命!」

  指揮官說完,鬆開了他。

  「帶他走!」

  指揮官一聲令下,那些眼眶通紅的騎士們上來抓著詹姆斯就向暗道的方向撤去。

  「告訴陛下!古倫底重騎兵到了!」

  指揮官最後和他說了這麼一句話,便大踏步地重新衝上了牆頭。他拔出劍,去砍那些從城牆破口爬上來的反叛軍。

  詹姆斯看到他單手握劍,高高舉起,奮力下劈,砍斷了一名反叛軍的頭顱。

  鮮血從那人的脖頸中噴泉般地噴濺而起,澆了指揮官半身。他頭髮,臉上全是鮮血,一滴滴地往下落。詹姆斯不知道,若是指揮官自己被人斬斷頭顱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有一樣的鮮血噴濺而出。

  騎士們護送著詹姆斯,從城堡的南邊逃了出去。敵人的攻擊重點在北面,南面的暗道外沒有多少反叛軍。

  離開城堡,奔入雪野之前,詹姆斯回頭看了最後一眼自己親自設計起來的城堡。

  隱隱約約,黑色的煙籠罩在城堡的上空,那是戰場上燃起的戰火。

  紐卡那城堡註定淪陷。

  詹姆斯心中明白。

  城堡被攻下之後,反叛軍也會想著將它重新修補起來,城中的那些木匠,那些工人會活下來。但是指揮官和守城的戰士,他們必死無疑。

  星夜急奔,一名建築設計師,幾名騎兵拼死趕路。

  他們帶著一位指揮官最後的命令:

  ——告訴國王,古倫底重騎兵到了。

  他們已經趕了一夜的路,詹姆斯覺得這樣下去自己的命也要扔在馬鞍上了。

  他來到羅格朗就是個錯誤,否則他現在還是好端端的自在修建教堂的人。詹姆斯這麼想著,揮起馬鞭,再一次催促身下的戰馬奮力前奔。

  戰馬奔上一個小山前,忽然像受驚了一般,高高地人立而起。詹姆斯大驚失色,他用力扯動韁繩,想要讓戰馬平靜下來。但是不僅沒有成功,還從馬背上滾了下來,一頭栽進了冰冷刺骨的雪地里。

  一大口雪冷不丁的灌進喉嚨里,詹姆斯翻滾著,掙扎地從雪地中爬起來。

  剛剛爬起來,他就明白戰馬為什麼受驚。

  遠遠的地平線上,揚起了煙塵。從那煙塵里,數百面血紅的旗幟展開連成了一片浪潮。

  詹姆斯張了張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仿佛要將肺也咳出來。

  那血色的浪潮遠遠奔來,轉瞬間就到了眼前。詹姆斯後面的騎兵們發出驚呼,眼看滾到雪坡上的詹姆斯就要被戰馬踐踏成為肉泥,領先的那名騎士高高地甩出馬鞭,在千鈞一髮勒住了戰馬,停在了距離詹姆斯不到三步遠的地方。

  在那名騎士背後,所有戰馬在同一時間急停了下來,一瞬間從奔馳的洪流化為了一片靜止的汪洋大海。空中被戰馬馬蹄踏起的白雪還在騰卷,但是戰馬已經靜立著,從鼻子中噴出一道道白氣。

  詹姆斯死裡逃生,連滾帶爬地從戰馬旁邊站了起來。

  他剛剛站了起來,背後的騎士們卻翻身下馬,在雪地里齊齊下跪。

  「恭迎陛下!」

  詹姆斯一驚,他抬頭看那名領頭的騎士。

  騎士背著光,穿戴著鎧甲,看不清面容。現在是天將明的時候,天地之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藍光,現在這幽冷的藍光落在那名騎士身上,將他鍍得像一塊從烈火里撈出淬進冰了的鐵。

  詹姆斯忽然想起,幾天前,白金漢公爵率領騎兵出戰的時候,也是在這樣薄薄冷冷的晨光里。

  「你們從紐卡那城堡出來?」

  國王在馬背上,背後的人離他太遠,面前的人跪著,所有人只聽到他的聲音平靜如常,沒有人看到他握著韁繩和馬鞭的手,微微顫抖。

  「城……城破了。」

  回答的騎兵聲音微微顫抖,他是指揮官的扈從,也是指揮官的至交好友。

  寂靜。

  天地間一片寂靜,仿佛連戰馬都不敢嘶鳴。

  北地的寒風吹得人手指僵硬,吹得人血管里的血結成了冰。國王感覺到那些空氣中的冰渣順著他的呼吸,灌進了他的肺里,冷得從骨頭縫隙里滲出多少火也烤不暖的寒意,不好的預感成為現實,最後的一點希望緩緩地沉進深淵裡。

  「說。」

  國王冰藍的眼眸死死地盯著那名騎兵。

  「怎麼回事?」

  騎兵摘下了頭盔,重重地磕在雪地里,詹姆斯直到這時候才發現他其實也還年輕,一路上沉默寡言的騎士有著張稚氣的圓臉。

  「公爵大人解了第一次城圍,城牆受損,無法再守。公爵大人決心攔截反叛軍的第二批軍隊……」年輕的騎士聲音嘶啞,仿佛字字帶血,「公爵大人戰死,將軍誓死守城,讓我們來告訴陛下——古倫底重騎兵到了!」

  公爵大人戰死、古倫底重騎兵到了。

  像兩顆巨石驟然砸進了平靜的湖面,軍隊中忍不住爆發出了一陣陣驚呼。

  公爵大人……

  戰死。

  國王的喉結滾動著,他咬緊了牙關,仰起了頭。仿佛是兩天一夜的急行軍的疲倦一下子翻了上來,眼前的世界似乎突然地重重一黑,一切都變成了灰色。

  滴答。

  耳邊仿佛又一次響起了血滴落的聲音,輕輕的,教人的呼吸在一瞬之間變得無比艱難。那滴血……那是白金漢公爵的血,是他叔父的血。

  他心口涌動的是什麼?那些一點點將他凍結的是什麼?

  他曾經一無所有,回到羅格朗,他背負起了一個國家,一個家族的命運。可他也終於有了一些什麼。他只擁有多少東西啊?他又有多少東西是可以失去的?他是不是該放聲悲哭?他是不是該嘶吼該咆哮?誰來教他嘶吼誰來教他咆哮?

  他過往的那些年裡,所有人都想要他死去,他在世界的仇恨與冰冷中掙扎活下來,早已經不會哭泣也不會軟弱,現在誰來告訴他如此悲傷的時候,該怎麼樣讓眼淚流下來?

  太久的沉寂。

  一名騎兵從隊伍中走出,來到了國王的身邊。

  他是薔薇鐵騎的副將,也是一位熟悉白金漢公爵的老騎兵。

  當初國王決定進行軍事改革,組建起新的王室親兵時,白金漢公爵到底還是擔心希恩將軍太過於年輕,經驗不夠,於是委派他擔任了這一支薔薇鐵騎的副將。

  副將走到國王身邊,國王正看著紐卡那城堡的方向。

  在看到國王的第一眼時,副將幾乎以為國王隨時要揮鞭策馬,奔往那片有可能是白金漢公爵埋骨之地的地方。

  國王握著馬鞭的手關節攥得泛起森冷的蒼白,那一鞭最終還是沒有揮出去。

  「陛下……」副將低聲開口,那一瞬間他覺得眼前的仿佛不是羅格朗的君主,而只是一個失去最後一位敬愛長輩的年輕人,只是白金漢公爵的侄子。

  白金漢公爵對於國王也許不僅僅只是叔父……那是以生命守衛他的人啊,威廉三世去世得太早,白金漢公爵對於國王而言,應該是等同於父親般的存在吧。

  失去父親的孩子,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撤!」

  國王低著頭,盔甲落下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臉,這位永遠高傲強勢的君主在這一刻看起來只像一位悲傷的少年。但是他的聲音卻分明還是國王。

  他是白金漢公爵的侄子……

  也是國王!

  誰都可以流淚,誰都可以痛苦,誰都可以不顧一切地憤怒,但唯獨國王不可以。

  軍隊騷動起來。

  騎兵們沒想到國王會下達這樣的命令。

  白金漢公爵戰死,國王難道不為公爵復仇嗎?

  「我說了——撤!」

  國王低吼起來,像暴怒的年輕獅子。

  「撤回班茲城!」

  副將沉默地看了看低著頭的國王。

  他想起了曾經自己問白金漢公爵,問他為何十幾年如一日地守衛著年少的國王。那時白金漢公爵說「因為他是薔薇家族的希望,他會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副將那時候不明白。

  現在他明白了。

  眼下撤軍是他們真正該做的。

  他太了解白金漢公爵了,他知道白金漢公爵指揮的王室鐵騎是什麼樣一個概念。但是白金漢公爵戰死了。而紐卡那城堡淪陷,他們就算再向前也沒有意義。疾馳而來的先鋒騎兵沒有攜帶任何攻城的器械,他們不僅沒有辦法將城堡從敵人手中奪回來,甚至還有可能要面對已經抵達古倫底重騎兵。

  這對奔馳已久的薔薇鐵騎來說是一場很有可能會輸的戰鬥。

  前面的軍情如何,一切未知,兵不行險,這是任何一個指揮軍隊的將領都必須做到的。

  白金漢公爵隕落,這對整個羅格朗來說都是巨大的災難。這個時候,他們承受不起第二場災難般的戰敗,那會使整個北地平叛的戰爭都會陷入低迷。

  所以——

  他們只能撤。

  撤到距離他們如今最近的自治城,班茲城。在那裡堅守,等待後續部隊的到來。

  這是他們真正該做的。

  副將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了酸澀和悲傷。他最後看了一眼國王,調轉馬頭,回到了軍隊中。

  國王木然地站在冰天雪地里,看著在自己的命令下,騎兵們前鋒化為後部,後部化為前鋒,在雪地中朝著來時的方向緩緩離去。

  國王靜立,沒有動。

  很快,這片雪坡上只剩下了國王一人。

  他忽然嘶聲笑了起來。

  沒有眼淚,沒有悲哭,只有嘶啞壓抑的笑聲。

  怒火與悲傷奔騰在他的血管中,激盪起古老的薔薇家族的瘋狂,他死去的父親,他死去的叔父,他死去的所有先祖……他們的意志復甦在他的身上。

  國王在北風中仰起頭,看著蒼蒼茫茫的天空,從牙縫中擠出聲音。他的聲音裡帶著那麼濃的血腥,仿佛一個可怕的怪物已經從他的心裡打破了枷鎖釋放出來了,現在那嗜血的怪物正在發出它的咆哮。

  帝國的老雄獅隕落在血泥里,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血腥君王。

  「您看著——」

  「我要薔薇王旗飄揚大陸,要日不落的榮光亘古,要黃金馬車所過萬民臣服!」

  他要白金漢公爵一生堅守的夙願成真!要薔薇家族的榮耀復甦在這片大地之上!

  那些殺了白金漢公爵的,不論是誰,他都要砍下他們的頭顱,要碾碎他們的罪骨,要他們的靈魂永跪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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