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房間的窗簾沒有拉好,半遮半掩,日光從外面透進來,正射向了床頭的方向,有些刺目。

  賀漢渚趴在枕上,眯著眼,盯著手裡的這張請帖看。

  請的是午飯。

  現在已經快要中午了。

  正微微出神,賀媽來了,在外輕輕敲了敲門,聽到他應了一聲,告訴他,章益玖打來了電話。

  賀漢渚揉了揉額,丟下請帖,翻身下了床,到書房裡接起電話。

  章益玖是來通知他關於刺殺案件的調查進展情況的。

  大總統對一周前的那樁火車刺殺事件非常惱火,督促京師警察廳抓緊查辦,廳長段啟年親自掛帥,日夜追擊,在同袍會浮出水面後,短短一周,已抓住幾個頭目,審訊後,順帶破了幾件陳年的刺殺案件,順藤摸瓜,最後也查到了中間人。

  但可惜的是,還是晚了一步,昨天報告,人已死了,線索也就如此斷掉了,恐怕又要變成一樁無頭公案。

  賀漢渚微笑道:「罷了,無頭公案到處有,添我一樁,也無所謂。就是大過年的,還要老段如此費心,辛苦他了,有些過意不去。」

  章益玖提醒他,多添幾個保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又安慰了他一番,最後笑道:「你不必客氣,過意不去的是老段,說他沒辦好事,趁著你現在還在這邊,托我捎句話,晚上他在鳳來樓包了一層,叫的也都是好兄弟,請你去,大家一起吃個飯,聽個曲兒,替你壓壓驚,再賠個罪。」

  賀漢渚笑著一口答應,說自己也許久沒見他們了,這趟過來,本就想好好聚一聚的,沒想到出了這個意外,耽擱了,約好晚上七點見,隨即掛了電話,從椅上站起來,抬腳要走,忽然感到一陣微微暈眩,沒站穩,伸手,扶了扶椅,慢慢地坐了回去。

  賀媽端著碗吃食,正走了過來,在門外看見,嚇了一跳,慌忙進去。

  「孫少爺你怎麼了?你臉色不大好,你不舒服?」

  賀漢渚閉了閉目,隨即睜眼,笑道:「沒事,昨晚喝醉了,剛沒醒透。我再回去睡睡就好了。」

  賀媽狐疑地看著他,很是擔憂,見他說完就站了起來,只好讓他先吃東西。

  賀漢渚接過,隨意吃了兩口,就放下了,回到臥室,再次拿起那張請帖,歪靠在床邊,又盯了片刻,遲疑之時,腦海里掠過前夜她看著傅明城掩嘴笑的那一幕。

  踐行飯,傅明城必也在。

  自己去了,幹什麼。

  剛吃下去的那幾口東西好像在胃裡翻湧,賀漢渚胸悶氣堵,人很不舒服,頭也還是發暈,一把扔掉請帖,紙飄入床底。

  他走到房間靠牆的一個斗櫃前,胡亂吞了顆阿司匹林,又走回來,趴了回去,扯過被子蒙住頭,閉目繼續睡覺。

  再睡一覺,醒來,就會好了。

  與會的華醫代表在各種活動結束後,這兩日陸續離京,分返全國各地。

  蘇雪至乘的是今晚七點的火車,與校長、傅明城等人一起走,宗先生的餞行飯,就定在了中午。

  吃飯的地方,是家有名的老飯館,口味很是地道,宗先生是這裡的常客,定了一個大包廂。客人里,除了今日要走的校長、傅明城、蘇雪至這一撥人,也請了賀漢渚和魯道夫。

  德國老頭子欣然到來,但賀漢渚卻沒來。

  宗先生替他解釋了一下,道收到了他的回帖。他恰好另外有事,所以這頓飯來不了,托自己恭賀校長專題演講順利,再代他向在座的諸位陪個罪,待回天城,校長哪日得空賞面,他再做東吃飯。

  眾人自然理解,紛紛道他是忙人,來不了情有可原,隨即各自落座。

  坐定後,飯桌上免不了要閒談,自然,談起了他這幾天最惹人注目的那樁婚變。

  有人提了一句,道是他惹下了風流官司,開罪曹家,所以大總統改了主意,不嫁侄女了。議論了幾句,又有人問魯道夫,聽聞他和賀漢渚的關係好,有沒聽他提及此事,是不是真的。

  老頭子三天兩頭地告誡賀漢渚,少飲酒,勿抽菸,自己卻是整日菸斗不離手,還喜歡喝酒。到中國後,就鍾情於老白乾。

  方才坐下,還沒吃東西,先喝了兩口,一聽,放下酒杯。

  他還真沒聽賀漢渚跟自己說起過這個,更不知道居然發生這樣的事,還以為他年底這趟過來是為求婚,未免詫異,搖頭說不知。忽然又想起之前他還曾半夜打電話向自己詢醫的舊事,一時愈發不解。

  宗先生道:「罷了,賀司令的私事而已。我看他於公,倒也算是可以的,從前倒是有些誤會了。先前不但搗破東亞藥廠,這回還奮力救了小蘇,盡到長輩親戚之責了。所謂大德不逾,小節不拘。年輕人,難免如此。」

  眾人點頭稱是,議論兩句,也就過去了,開始熱議起關於年後要成立華醫會的事,飯桌上的氣氛漸漸熱烈,賓主開始相互敬酒。

  眾人眼裡,蘇雪至的年紀小,尤其這一趟,經過那天會場的事後,皆視她如同團寵,對她極是照顧,不用她推脫,就不讓她飲酒,剩下那些會喝的,你來我往,更因白天無事了,只等傍晚乘車,都很放鬆,一頓飯下來,都喝了不少,魯道夫更是喝了差不多一斤的白干,醉醺醺的,最後站都站不穩了。傅明城打電話,叫來了他的一個學生,才將人接走了。

  吃完飯,蘇雪至隨校長等人回了下榻的飯店。

  距離出發去車站還有幾個鐘頭。校長他們都帶醉,先去休息,約定五點吃個簡餐,然後一道出發。

  蘇雪至回了房間,收拾東西。

  她的行李還是一周前到這邊後賀漢渚叫人給她送來的那些,很簡單,這幾天也沒花錢,一分都沒用,銀元原封不動。

  兩百塊,不算是小錢。她向校長另外借了幾塊錢,留在身邊當做零用。那些錢,中午帶了過去,本想還給他的。沒想到他沒來。現在只好先帶回天城,找機會再還他了。

  東西很快整理完畢,隨後便就無事了。

  她在房間裡枯坐發呆。

  魯道夫知道她在學習德語後,中午來的時候,帶了一本德語詩集送給她。她現在無事,本完全可以看書打發時間,還能學一下語言。

  卻不知道為什麼,人懶洋洋的,完全提不起勁,最後放下書,起身來到窗前,靠在窗邊,眺望遠景。

  從那個登上北上火車的夜晚開始,這一周,她的生活就亂了。

  陰差陽錯險些送命的餘悸還沒徹底消去,每天又忙於活動和交際,認識各種各樣的人。

  她大概是想快點回到天城,恢復原本的規律作息,讓生活回到正軌吧。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了五點左右,外面天色漸暗。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她正要下去等待匯合,恰侍者也過來敲門,說有人打來電話找她,自稱姓賀,聽聲音,是位年輕小姐。

  蘇雪至心微微一跳,立刻下到大堂,接起了電話。

  電話果然是賀蘭雪打來的,說剛剛,老魯夫婦打電話給她,告訴她,她哥哥昨晚在外頭喝醉了酒,今天一天看著人都大不大對勁。早上接了個電話,接完電話,人差點暈倒,東西也沒怎麼吃,現在好像還在睡覺。

  老魯夫婦很不放心。

  「賀媽說我哥哥這幾天看著精神也很是不好,像是撐著在應酬。他們說他肯定是生了病,偏偏自己又不去醫院。我打電話找魯道夫醫生,想請他再去看下我哥哥,但聽說他中午喝醉了酒,現在還沒醒,我只好找你了。」

  「蘇少爺你能不能再幫個忙,幫我去看下我哥哥?我聽賀媽說,他晚上好像還要去哪裡應酬的樣子。我實在是擔心……」

  隔著電話,蘇雪至都能聽出來賀蘭雪語氣里的焦急。

  她倒是有點同情妹妹,遇上了這麼一個不讓人省心的兄長。

  聽完描述,蘇雪至就基本斷定,賀漢渚肯定是傷口發炎,人發燒了。

  但,不是她不願盡醫生的職責,而是她確實沒這個時間。

  她看了眼牆上的掛鍾。

  這裡是城東,丁家花園在城西,京師那麼大,自己要是去了,回來絕對趕不上火車。

  她便據實以告,說自己是七點的火車,沒時間。

  電話那頭,賀蘭雪向她道謝:「我明白了。很不好意思,又打擾你了。謝謝你蘇少爺,你一路順利。」

  蘇雪至感到賀蘭雪好像在忍著又打擾自己的羞愧說了這句話,心裡忽然也有點不是滋味,但她真的沒法答應,只能建議。

  「賀小姐,你另外找個醫生,或者,讓你哥哥自己儘快去醫院接受診治。遵照醫囑,好好休息,這一點非常重要。」

  掛了電話,她回想著賀蘭雪的話。

  中午他沒應約來吃飯,令她沒法還錢,原來是他人不舒服。

  她懷疑他是因為攀附曹家不順,婚事受了打擊,所以才頹喪不振的。但在老媽子的眼裡,就成了「精神不好」「撐著應酬」,是個可憐人了。

  蘇雪至心裡雖然同情妹妹,但對她的那個哥哥,忍不住呵呵了兩聲。

  簡直就是活該。

  又想攀龍附鳳,又想風流亂搞。世上哪來雙全法?

  這個人完全不值得她同情,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何況,剛才怎麼說來著,他昨晚竟還出去,喝醉了酒?

  這人對他自己的身體一點都不在乎,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想起以前剛認識,他腿上的傷口發炎,當時也是拖了好久,最後才好起來的。

  不是小孩子,成年人了,自己作死,誰攔得住。

  正一個人坐在下面胡思亂想,忽然看見傅明城與校長他們說說笑笑,下來了。

  蘇雪至忙起身迎了上去,一起在飯店的飯廳里吃了頓便餐,隨即出發去往火車站。

  到了車站,天已黑了。

  傅明城包了兩個包廂,一節臥鋪,一行人順利上了車,上車後,安排校長與蘇雪至各住一個包廂,接著,親自又將她送到了其中一間包廂的門前,打開了門,笑道:「你進去吧,晚上好好休息,睡一覺就到了。」

  「放心,不會再有事的。」他用強調的語氣說道,指了指隔壁的車廂。

  「我就在這裡。有任何需要,儘管叫我。」

  蘇雪至微笑道謝,隨即低下頭,帶著自己的東西,進了包廂。

  她反鎖了門。

  才半年,那個人就遇到了兩次暗殺。

  說他是喪門星,也不為過。

  只要撇清關係,自己就不會再有什麼意外了,就像傅明城剛才說的那樣。

  但她卻再也無法像一周前的那個晚上一樣,徹底地放鬆下來。

  她坐到了靠車窗的一張椅子上,隔著擦得錚亮的玻璃,望著外面的月台和月台上正匆匆忙忙擠著上車的乘客,漸漸又出起了神。

  不知道那個人到底有沒聽他妹妹的話去醫院。

  她想起打血清的事。

  他也根本沒聽自己的叮囑。

  當時叫他回京後第一時間就去的,他當耳旁風,就是不去,對醫囑沒半點尊重。

  對了,賀蘭雪在電話里還說了什麼來著,好像說他今晚還要繼續去哪裡應酬?

  無論如何,他這次是為救自己才受的傷。

  雖說已打了破傷風,但現在還沒有很好的消炎抗生素,就算是鐵打的,再這樣折騰下去,怕也沒得好。

  真要有個三長兩短,叫她怎麼去面對賀蘭雪的淚眼汪汪……

  麻蛋!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他到底是想幹什麼!

  蘇雪至很想罵人,又罵不出來,心裡一陣陣的窩火,越想越氣。

  站台上忽然起了一陣喧囂。

  兩個乘客搶道發生了衝突,推推搡搡,阻攔了後面的人。乘警跑了過來厲聲呵斥。提醒火車就要開動出站的尖銳哨聲也響了起來。剩下還在站台上的乘客蜂擁著,爭相擠進車門……

  蘇雪至感到身下的火車突然微微一抖,面前杯子裡的水,漾出了一圈微弱的漣漪。

  火車就要開了!

  她的心裡猛然湧出一陣焦躁之感,突然站了起來,拎了箱子,打開了包廂的門,跑出去,衝到隔壁包廂,停在門口,對著正在說說笑笑的校長和傅明城等人說,她剛才突然想了起來,這邊還有個朋友沒拜訪,她留下了,讓他們先回,自己完事再走。

  她說完,轉身就下了火車,沿著站台朝外匆匆走去。

  火車發出一陣鳴笛,車頭的兩側,噴出了濃烈的白色煙霧,幾乎瀰漫了整個前方的站台,蒸汽的力量帶動著整列車廂,開始朝前緩緩移動。

  「蘇雪至!」

  她聽見身後傳來了叫自己的聲音,轉頭,見傅明城追到了車廂的門口,一手攥著列車員就要關閉的車門,探出身體,看著自己。

  蘇雪至停在了站台的一段風雨棚下,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進去。

  火車速度變快,越來越快,最後出了站台,漸漸消失在了夜色里。

  賀漢渚再次醒來,透過那面依舊半遮半開的房間窗簾,看見外面的天已擦黑。

  看這光景,應該是五點多了。

  頭還是有點痛。

  他閉目片刻,忽然想起白天答應的那個飯局,伸手,摸索著開了床頭的燈,翻身下地,走過去一把拉上窗簾,入了浴室,洗漱了下,胡亂颳了刮冒出鬍渣的臉,出來,正找著晚上要穿的衣服,賀媽跑了過來,敲門,說小姐打來了電話。

  賀漢渚去接電話,聽到妹妹問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就說沒事,扭頭,瞥了眼站在身後不遠的地方正扭著手盯著自己接電話的老媽子。

  「賀媽和你說的?別聽她胡說,上了年紀,就愛大驚小怪——」

  「小姐,我沒大驚小怪!」

  老媽子喊了一聲,見他又扭頭看自己,忙轉身往廚房去,嘴裡說道:「噯,我去看看燉著的湯,應該也快好了。孫少爺你吃了再出去吧——」

  「哥哥你就騙我吧!受了傷,你不和我說,不去打血清!現在生了病,都發燒了,你還騙我!」

  賀漢渚聽到電話里的妹妹的聲音好像帶了點哭腔,想到這周自己過得確實有點亂,好像忽略了妹妹的感受,心裡忽然一陣愧疚,聲音變得溫柔了,哄道:「哥哥真沒事,九條命,今天就是有點累,已經吃了藥,也睡了一天,好多了,你放心吧——」

  他頓了一下。

  「正好,我等下出去。我順便去找魯道夫,讓他先給我看一下。這樣你總放心了吧?」

  賀蘭雪吸了吸鼻子:「魯道夫中午喝醉了,現在還沒醒酒。蘇少爺要趕火車,也來不了。哥哥你去醫院吧。或者你不要出去了,你等著,我找王庭芝,叫他帶個醫生來……」

  賀漢渚心裡忽然湧出一絲沒來由的類似於狼狽和懊惱的感覺,打斷了妹妹的話。

  「你找小蘇了?你怎麼跟她說的?她很忙的,我的事,以後你不要隨便麻煩人,省得別人心裡不願,礙於面子又不好明說,記住了嗎?」

  賀蘭雪頓住,遲疑了下,弱弱地替蘇少爺辯解:「他不會的……」

  「你聽我的就是!」

  賀蘭雪感到兄長的語氣都不一樣了,好似不悅,忍不下他對自己喜歡的人的誤解,心口一熱,話衝口而出:「他真不是那樣的人,哥哥你不要誤會他,就前幾天,他都記得你受傷,還怕你不打血清,特意提醒我呢!」

  賀漢渚一怔,心跳忽然有點加快,問是什麼意思。

  賀蘭雪又不說了,變得吞吞吐吐,顧左右而言他。

  「蘭雪,連你有事,現在也不和哥哥說了嗎?」

  賀漢渚問電話那頭的妹妹,語氣凝重。

  天徹底地黑透了。

  賀漢渚開著車,去赴那場白天答應了下來的飯局。

  觥籌交錯,稱兄道弟。這樣的交際場,他早就習慣,也沒理由去拒絕。

  鳳來樓在有名的八大胡同附近,入夜,那一帶便燈紅酒綠,美人如雲。

  他到了馬路前的一個十字路口。

  沿著這條路繼續往前,再進去,就是了。

  倘若往左,向東,路則通往東車站。

  在那裡,今晚七點,一班火車,即將南下。

  賀漢渚慢慢地停了車,轉頭,望著火車站的方向,凝神了片刻。

  他的妹妹,終究還被他問出了話,告訴他說,一周前火車出事的第二天晚上,很晚了,好像快要十點鐘,蘇少爺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她是照著蘇少爺的吩咐,請魯道夫醫生幫忙確認,他到底有沒有去打過血清。

  妹妹還說,是蘇少爺讓她不要在哥哥或者魯道夫面前提她打過電話的。

  賀漢渚扭著臉,注視著自己左手邊的那個方向,心裡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他想問她一聲,倘若他告訴她,他聽她的話,都聽她的,那麼,有沒有可能,她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點。

  只要一點點,他就夠了。

  隨了這個念頭的萌生,他感到心底里也仿佛有什麼東西開始甦醒,重新又冒出了頭,周身的血,亦漸漸隨之變熱,又恢復了溫度。

  誰說一定沒有可能。

  那個晚上,在旅途那間破舊的旅館裡,縱然他冒犯了她,她不是依然還記掛著他有沒有打血清嗎。

  他迅速地低頭,看了下表。

  快七點了!

  再不去,她真的就要上車,就這樣,和別人一起走了!

  腦子一熱,血瞬間仿佛變燙,在胸腔里翻湧滾動。

  賀漢渚再也忍不住,打了一下方向盤,踩下油門,調轉方向,朝著火車站的方向就開了過去。

  東車站是京師最大的一個火車站。臨近年關,一年當中最是繁忙的時段,又是晚上六七點,正當熱鬧,站前廣場的路上,聚滿了等待接客的人力車和騾車,穿插著兜售販賣各種吃食的攤子。賀漢渚終於在七點還差五分鐘的時候,趕到了這裡。他猛按喇叭,然而,仿佛被淹沒在了一個喧囂而嘈雜的大海里,只能緩慢前行。

  沒有摩西分海的神力。

  賀漢渚棄車在了路邊,下了車,狂奔著,穿過人頭攢動的站前廣場,奔進候車室,推開阻攔自己的人,衝到了今晚開往天城的那班火車的站台。

  火車晚點是家常便飯,說十有八|九,也絕無誇張。

  他指望今晚,自己的運氣也能好一點。只要火車稍晚個幾分鐘,就能讓他追上她了。

  然而,站台上,那段長長的風雨棚下,乘客已全部消失不見。

  就在幾分鐘前,那一列火車,載著他想要追的人,南下去了。

  賀漢渚迎著冷風,立著,眺望夜色下那延向了遠方的鐵軌,身體裡原本已沸騰了起來的血,又仿佛失了溫度,漸漸地涼了下去。

  運氣,終究還是沒有站在他的一邊。

  他早就該有這樣的覺悟的。他在心裡想道。

  蘇雪至奔出站台,將累贅的行李箱暫時寄存在了車站裡,隨即坐了輛東洋車,直奔魯道夫的家。到了,果然,僕人告訴她,他還是沒有醒酒。

  蘇雪至直接拿了他的醫箱,帶著離開,隨後按照地址,在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找到了丁家花園的那處住所。

  她拍開了鐵門,老魯出來開門,得知她姓蘇,是表外甥,受賀小姐的委託來給他看病,喜出望外,忙將她請了進去。

  賀媽更是熱情招待,讓她坐,又去給她沏茶。

  蘇雪至讓她不要忙這些,問賀漢渚在不在,得知出去了,問去了哪裡。

  賀媽說:「好像是鳳來樓。蘇少爺你稍等,我這就叫老魯去叫!我真的很擔心啊,白天他接完電話,人都暈了過去!我說他又不聽,我就只好打電話給小姐了!」

  「真暈了?」蘇雪至和賀家的老媽子確認。

  「暈了!我就眼睜睜看著孫少爺吧唧一下摔在了椅子裡!」

  老媽子的語氣十分堅決,說完匆匆跑出去,派老魯找人。

  蘇雪至聽著庭院裡飄來的老媽子和老魯說話的聲音,心裡想著鳳來樓又是個什麼鬼地方,不住地勸告自己要忍耐。

  她臨時改主意回來了,無關病人操行如何。

  姓賀的是救她而受的傷。

  作為醫師,她必須有始有終。

  老魯出了門,賀媽在客廳里陪她,攀談幾句,又不時地跑到大門口張望一下。

  蘇雪至等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晚上九點鐘了,她終於徹底地失了最後的一點耐性,起身,決定先離開,回車站取回東西,找家旅館過夜。

  別的,明天再說。

  老媽子似乎不想讓她走,勸她晚上就住這裡,說自己去給她收拾房間,這樣,孫少爺一回來,就能給他看病了。

  蘇雪至婉拒,出門而去。

  丁家花園是處鬧中取靜的所在,出去不遠,幾百米外,轉上一條行車路,就是熱鬧的商街夜市,拉了電燈,兩邊是各種各樣的買賣。白天綢緞煙鋪,戲院藥店,針線鞋帽,天黑後,就變成了吃食攤,將近年底,生意做到天亮。

  蘇雪至招了輛人力車,坐了上去,讓去東車站。

  車夫拉著,經過前面一座橋時,對面開來了一輛汽車。

  橋面略狹,沒街面那麼寬,車夫怕衝撞,往側旁讓了讓,等在橋下。

  賀漢渚開車過橋,沿街中間的車道,繼續往丁家花園而去,下橋後,知前頭人雜,打起精神,正要拐彎走另條人少的道,忽然,透過半開的車窗玻璃,眼角風瞥見橋頭路邊有輛東洋車。

  車夫避開他的汽車後,拉著客,繼續上橋。

  賀漢渚的視線掠過車上的那個人,一陣恍惚,直覺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猛地踩下剎車,迅速扭頭,盯著後面的那道背影,心跳加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她?

  怎麼可能!

  她不是已經隨了火車,離開了這個地方嗎?

  很快,那道背影隨車,消失在了橋下。

  賀漢渚不假思索地推開了車門,下車,追上了橋,再下去,追出去十幾米,追上那輛東洋車,叫停車夫,隨即伸手,一把抓住車身,對上了車上人投來的兩道視線。

  竟真的是她!

  街邊一間鋪子裡的燈光照了出來,昏暗朦朧,影影綽綽里,四目相對。

  當看到他的時候,她顯然也有些錯愕,坐在車裡,望著他,一動不動。

  賀漢渚才知道,自己的心臟竟是如此的虛弱,才追了如此一段短短几十米的路,他便喘了起來,沒法停止。他一隻手五指緊緊地抓著車身不放,抓得手背都起了幾道迸出的青筋。他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著對面的她,心跳得就像是一面被捶破了的鼓。

  沒想到出來後,會在他住所的附近遇到他。

  短暫的錯愕過後,蘇雪至就回過了神,見他還那樣擋在前頭,看著自己不說話,便朝他點了點頭:「回了?」語氣淡淡。

  他還是不說話,依然這樣擋在前。

  橋上,一撥逛夜市的路人經過,張望了這邊幾眼。

  車夫也有點慌,莫名其妙被這個軍官模樣的人粗暴地攔下,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很快發現,好像沒自己的事,放了心,便站在一旁等著。

  蘇雪至被姓賀的這個人看得漸漸尷尬,竟有了幾分不自在的感覺,好在片刻後,見他目光好像終於從自己的臉上挪開了,落到了她手裡還拿著的醫箱上,如釋重負,忙又道:「我另外還有事,所以留了下來,沒和校長他們一起走。恰好賀小姐又打了電話給我,說你生了病,托我來看病。」

  賀漢渚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那一張隱隱泛出一層粉霧的臉上,凝視著,喉結微微地動了一下。

  他鬆開了他那隻一直抓著車身的手,慢慢站直身體,用帶了點沙啞的嗓,低低地道:「好,我給你看。」

  他伸出手,接過了她手裡的醫箱,回到他還扔在橋頭下的車旁,打開車門,隨即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

  夜市的燈火,勾勒出了立在橋頭的那道身影。蘇雪至還坐在東洋車裡,扭頭看著,恍惚間,忽然冒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仿佛就會發生什麼事情了。倘若她現在繼續朝著那道身影走過去的話。她在心裡隱隱地想道。

  她更不知道,自己這樣回來,到底是對,還是錯。

  「先生——」

  她被一道聲音給喚了回來,定了定神,迅速地驅散了腦海里的雜念,給還在一旁眼巴巴望著的車夫付了錢,隨即下去,在他的注目下,匆匆走了過去,鑽進車裡。

  他替她輕輕地關了車門,隨即上車,開著,帶她回往丁家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