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酒會的主人傅氏新船王傅明城面帶笑容大步地走了過來,親自迎接飯店大門裡新入的這一撥賓客。
他先招呼的自然是賀漢渚,然後是和他一道入的唐小姐,過去再是馬副會長等人。
他招呼完,負責協助迎賓的幾位傅氏經理和傅家管事帶了著裝整齊訓練有素的侍者也上來了,繼傅明城之後,與來賓熱情寒暄,隨後引入會場,端茶遞巾,接待殷勤而周到,滴水不露。
傅明城停在了賀漢渚的面前,等邊上的人進去了,微笑道:「多謝賀司令捧場,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可否借一步說話?「
賀漢渚隨他轉入了飯店專為酒會主人而設的一間會客包間,進去後,擺了擺手,讓不必給自己點菸,隨意坐到了一張沙發里,對著前頭的那道背影說道:「有話請講。」
傅明城慢慢地放下了手裡的香菸,隨即轉過身,方才臉上的應酬式笑容也消失了,神色轉為肅穆道:「下午我獲悉公司有條船出了事,應該是和東亞藥廠有所牽扯,想著得向司令你這邊交代一下,但倉促之間應對不周,也就只能先派了人往你那裡傳書代言。不知司令是否已經看到了?「
「傅老闆你神機妙算,不早不晚,就剛才,我到飯店門口,要進來,手下趕了過來,送到了傅老闆你的信。」
賀漢渚似笑非笑地說道。
傅明城似乎並未覺察他話裡帶的微微嘲諷之意,頷首:「司令你收到了就好。請司令你又移步,是想對司令再道一句,不管司令你信不信,我信中所言,字字為真。過去這幾年,傅氏的一些生意是我兄長在做,他的很多想法與父親不同,甚至可以說是背道而馳,公司表面一體,背地分裂,甚至,一些可以說是公司元老的人,這兩年也投向了他,隱患叢生。南洋的航線,傅氏開發已久,這次宋高號出的事,就是之前那些隱患的後續,具體我不便多說,一句話,怪我無能,失察至此地步。「
「事已出,我知道司令你明察秋毫,且又涉及東亞藥廠一案,事關重大,不敢隱瞞,惟望司令不吝賜教,指點一條明路,以圖亡羊補牢。」
他頓了一下。
「實不相瞞,英籍船司今日之名譽,如前車之鑑,令我不寒而慄。這次的宋高號,於我傅氏,更是教訓,也是警醒。」
他望著面前的賀漢渚,最後,一字一句,緩緩地說道。
賀漢渚和他對望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
「令尊是真的有眼光,當初選擇了你。傅老闆,上次在南城的日本湯池裡,你一開口,我就知道,你是天生做大事的人。果然如此。要是你現在依然從醫,恐怕商界就要少了一位註定能叱吒風雲的大人物了。」
傅明城道:「賀司令謬讚,愧不敢當。懇請指點明路。「
賀漢渚笑。
「有什麼不敢當的?我又何來的明路可以指點?傅老闆你自己的路子,就已足夠叫我佩服了。「
他站了起來,沒再說話也沒再停留,轉身朝外而去。
「大恩不言謝。賀司令,我傅氏再欠你一個人情,極大的人情。」
身後傳來了傅明城的聲音。
賀漢渚走了出去。
不必再說什麼,也根本無需說什麼。失蹤了的宋高號很快將會回歸正途,船上那些東西該怎麼處置,傅明城也會比他更清楚。
這個晚上,對於賀漢渚來說,簡直是個前所未有的糟糕夜晚。
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也會有失策到了如此地步的一天,來之前的所有的計劃全都落了空。
傅明城的解釋,正符合了他之前的調查和推斷。宋高號的管理人是傅氏元老,但這兩年,投向了傅家的長子,現在瞞著年輕的新船王私下搞點動作,再正常不過。
他本來就趨於相信,傅明城一開始應該確實是不知道宋高號上的東西的。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不管傅明城知不知道,因為宋高號,他有把柄被牢牢地捉住了。
在賀漢渚原本的設想里,今晚應該是他拿捏主人,像玩弄老鼠的貓,不動聲色,享受著獵物在自己的爪下期望求生的那種樂趣。
賀漢渚承認自己確實非常卑劣,無所謂,反正他不當聖人。
但他沒想到,自己還是低估了傅明城。
他能這麼快,幾乎和自己在同一時刻就獲悉宋高號出問題,可見他執掌傅氏後,是如何的謹慎。
得知問題後,又當機立斷自曝其短,主動向自己示弱。
他這一系列的應對,可謂深諳人心。他應該篤定,自己最後一定會用這種他需要的方式來處置意外。
他贏了。
確實,除了這樣,賀漢渚別無選擇。難道把傅氏也推出去,讓傅氏再掉入和英籍公司一樣的輿論譴責漩渦,落得個聲名狼藉的下場?
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從一開始,他就壓根兒沒想過這種可能。
他原本只是打算,今晚上教訓一下那個意氣風發的酒會主人,如此而已。
而現在,受到挫敗的,變成了自己。
賀漢渚手裡端著一隻酒杯,站在充滿了喧譁和吵鬧的這個地方。燈紅酒綠。衣香鬢影。他面帶微笑,和所有走到自己面前搭訕的人說著話,後來陪著妹妹,跳了一支舞,跳完舞后,大約是到了今晚酒會的高|潮時段,在全場的矚目下,他看見她和傅明城一起登上了設在今晚場地中的一處高台上。台上鋪著米蘭工匠用手工織就的華麗的進口羊毛地毯,周圍簇擁著鮮花,兩個人都是面帶笑容,等臉胖得像是發麵饅頭的司儀說了一通什麼話之後,她也說了幾句,好像是轉達校長的致辭,感謝傅明城的慷慨和對醫學研究的大力支持,然後,全場熱烈鼓掌,記者圍上來,開始給她和前大學醫學老師啪啪地拍照…
賀漢渚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居然能忍到這個時候,看這些無聊的場面。
他一把放下手裡的酒杯,和身旁正笑著與自己談論台上事的周市長道了聲失陪,丟下人,轉身找到了妹妹。
賀蘭雪正仰頭,凝視著台上那個在左胸西裝口袋裡斜插一支深紅康乃馨的仿佛會發光的人,臉上帶笑,拼命地鼓掌,忽然看到兄長走來,低聲說他要走了,問她要不要一起走,有點不情願:「…剛才他答應等下和我跳一支舞…我還沒跳呢,我也想向他請教一點關於大學專業的事…哥哥你再等等,好不好?」
「好吧,等你。」
賀漢渚丟下了顯然今晚上眼裡已經沒了自己的妹妹,決定先出去,到外頭抽支煙。
這裡頭的暖氣太大了,他感到呼吸不暢。
他在全場如雷的掌聲里,在全部人的視線都被台上的人吸引住的時候,一個人悄悄地走了出去。
走在飯店的走廊上,他放慢了腳步,摸出香菸,又摸打火機,卻意外地發現,打火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大概從口袋裡滑了出去,不見了。
他扭頭,想找個侍者借火,四周卻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大概此刻全都去了酒會那邊幫忙了。
賀漢渚有點懊惱,嘴裡叼著沒點著的煙,人立在原地,滿心晦氣,忽然這時,聽到身後起了高跟鞋落地的清脆的腳步之上。
他再次扭頭,看著唐小姐從酒會大堂的方向朝著自己款款而來,走到面前,停下,從她一臂上挎著的一隻鑲嵌珍珠的小巧的晚宴包里取出一隻精巧的打火機,染著鮮紅指甲油的一隻玉手握住,啪地點了,含笑遞來火苗。
賀漢渚看了她一眼,低頭,湊上去,點著了煙。
「謝謝。」
他深深地抽了一口,說道,隨即繼續朝前走去,來到了那天晚上他曾待過的陽台。
「賀司令,您要是累,我可以幫您放鬆一下,我會推拿。」
身後傳來唐小姐的聲音。
「不怕你笑話,我跟的第一個男人,就是看中了我的這個手藝,說每次我替他推拿的時候,比抽鴉片還要舒服,那會兒我好像十六歲吧…」
唐小姐含笑跟了過來,仿佛和他老朋友似地閒聊了起來。
「這是個很需要手勁的技巧活兒。知道我是怎麼練出來的嗎?我小時候,是窮人家的女兒,很小就跟著我娘一起在澡堂子裡打雜,我娘是澡堂子裡推拿手藝最好的一個,我就是跟她學的。後來我爹死了,我娘帶著我改嫁。繼父是個酒鬼,動不動就打我娘和我,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我娘也病死,有天晚上,繼父爬上我的床,被我用藏在枕頭下的剪子給扎破了脖子,血呼呼地噴,我怕他沒死,又往他脖子扎了好下,搜颳了他所有的錢,放了把火,跑了,跑到這裡,再然後,就是靠著我的推拿手藝,遇到了一個能保護,也願意保護我的人。「
唐小姐紅唇含笑,好像在說一個有趣的故事。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可惜那個人本事還是不夠大,大清國一亡,他也倒台,死了,不過,我混得倒還算是不錯,現在出去,都有人跟在我後頭追著喊老闆了。知道嗎,我小的時候,覺得能被叫做老闆的人,厲害得就像是天上的神仙…「
她的一雙美目在面前男人的身上掃了一下,目光轉為溫柔。
「賀司令,隔著衣服,我也能看得出來,您肌肉緊張,應該好久都沒放鬆了。您要是感到有點累,我可以幫您放鬆一下,您不妨試試我的手藝。我其實也好幾年沒有替人做這個了,不知道手生了沒,上回,還是您要我去伺候的蘇先生。」
她仿佛想起了什麼,笑著搖了搖頭。
「今晚上又見到了他!蘇先生真的蔫壞,不要就不要,難道我會吃了他不成?那天晚上居然騙我進了浴室,把我反鎖在房間裡,自己跑了,恰好打出去的電話又不通,害得我只能拍門,最後才引來了人,替我開了門,簡直太丟臉了…真是個小壞蛋啊…」
唐小姐玉手掩嘴,吃吃地笑了起來,對上賀漢渚投來的兩道沉沉目光,忙收了笑。
「您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只是幫您推拿放鬆一下。當然,如果您看的上我,我當然求之不得了。」
」賀司令,我見過不少的男人。他們看見我的時候,是想一口吞了我的,你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我喜歡你,心甘情願伺候你,不會替你惹麻煩,不但這樣,相反,只要你有需要,我也能幫你做事。你知道的,我也認識不少人,不止天城,京師里也有。任何的事,只要你說一聲,我都願意幫你做…」
她安靜了下來,眼眸望著身邊這個始終一言未發的男人的側顏,等待著他的回應。
賀漢渚眼睛眺望前方的黑暗,一動不動,忽然道:「你先上去吧。「
唐小姐眼睛裡閃出喜悅的光,低低地應了聲是,隨即不再打擾他,輕輕走了。
賀漢渚一個人繼續站在在冷冽的夜的空氣里,慢慢地抽完一支煙,低低地咳了兩聲,最後轉身,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