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瞬,槍口卻突然轉向,對準了正沖向王公子的那道白色背影。
「砰——」
蘇雪至的耳邊也再次傳來一道火|藥在槍膛被撞針引爆發出的巨響。
她就保持著剛才被四爺丟下時的姿勢,蹲在甲板上,忘記了害怕,簡直是震驚。
誰能想的到,這第二個槍手的目標,不是前面的王公子,而是這個人。
她以為那道白色背影就要喋血了,眼皮子底下,情況卻再一次地反轉。
這個被槍口對準的人,仿佛腦後生眼,在身後開槍的一剎那,身形微微一滯,隨即猛地臥倒在了甲板上,迅速往側旁打了個滾。
子彈擊空,射入了距他不過十幾公分的一片甲板上,木板射出一個大洞,激得木屑飛揚。他仰面。蘇雪至還沒看清,就見他手中握了一把槍,朝對面迅速反擊。
「砰砰」兩聲。
槍手大約也是意外,沒想到這一槍會失手,胳膊中彈。但依然強悍無比,很快,閃身到了一張椅子後,借著掩護,繼續朝著這邊開槍。
「你給我趴下!」
他依然仰著,眼睛緊緊盯著對面的槍手,再次開槍回擊之際,突然又大吼了一聲。
蘇雪至一個激靈,回神。
雖然沒看自己這邊,但這一聲,應該是沖自己來的。
她慌忙抱頭趴在了地上,正閉著眼睛祈禱運氣,千萬不要被流彈打中,忽然身後有人將她拉了起來,掩護著,迅速地離開了頂層甲板,退到樓梯口。
蘇雪至抬頭,這才看清了剛才帶著自己脫離危險區的人。
是個精瘦的中年黑皮漢子,看著有點眼熟。
她一頓,想了起來。
那天出發時,她在碼頭見過,這人當時就跟著鄭龍王。
還沒徹悟過來,又見蘇忠和家裡的幾個隨從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蘇忠滿頭大汗一臉焦急,一抬頭,看見了自家的女少爺,鬆了口氣,趕緊爬上來,呼哧呼哧喘氣:「少爺!你沒事!太好了……」話音未落,突然又想了起來:「表少爺呢?他在哪?會不會有危險?」
蘇雪至猜爛醉的表哥現在還在夢裡,就算被槍聲驚醒,應該也不至於跑到甲板上來找死,解釋了下,讓他放心。
蘇忠擦了擦汗,這才留意到那人,認出是王泥鰍,詫異:「三當家?怎麼您也在這裡?」
蘇雪至說:「忠叔,剛才我被困在上頭,是三當家救了我,把我帶出來的。」
蘇忠「哎呀」一聲,立刻緊緊握住了王泥鰍的手:「太感謝了!三當家,您是恩人哪!」
王泥鰍笑道:「大當家派我出來辦點事,恰好同船,沒想到遇到這種事,就順手把蘇少爺給帶出來。小事而已。」
蘇忠攥著人手感激不盡時,蘇雪至的心還是懸著,記著上面,耳朵聽到槍聲已經停了,急忙跑回通往甲板的那扇門後,探出半邊腦袋,朝外看了一眼。
槍手倒在了藏身的椅子後面,一動不動。
那個四爺,正緩緩地從甲板上坐起身,手裡,還握著槍。
……
「四哥,你沒事吧?」
王庭芝奔了回來,蹲在他的邊上,驚魂不定。
「放心,沒事。」四爺站了起來,撣了撣白色衣褲上沾來的塵土。
豹子奔去檢查槍手,回來稟:「死透了!」
四爺點頭:「上面沒事了,你下去看看情況,還有沒有同黨。」
豹子帶人下去後,王庭芝盯著那個倒在血泊里的槍手,神色透著幾分迷惘。
突然,他仿佛頓悟,猛地轉頭:「我知道了!這幫人的目標是四哥你!一開始故意向我開槍,其實目的是為了引出四哥你!」
四爺笑了笑:「你先進去吧,萬一還有同黨。」
這是默認了。
王庭芝沒走,掉頭就到那個已經死透的槍手跟前,撿起槍,對著又砰砰地開了幾槍泄憤,直到子彈打光。
「四哥,是誰對你下手!你跟我說,我非把他開膛破肚不可!」
他回來,咬著牙,一字一字道,眼睛裡閃著凶光。
四爺笑著拍了拍他胳膊,聲音溫和:「庭芝,進去吧。」
王庭芝顯得有點不甘,但還是聽從了安排,慢吞吞進了艙房。
蘇雪至依然貓在梯門後,見四爺打發走了王公子,突然仿佛想起什麼似的,轉頭,迅速望了下左右。
蘇雪至想都沒想,立刻就跳了出來,帶著猶如劫後餘生的幾分輕鬆心情,笑著沖他揮手,表示自己沒事。
雖然剛被丟下了,但她可以理解。
那樣的情況下,換成是自己,也會這麼做的。
非親非故,本來就沒照顧你的義務。一開始能過來帶自己,就已經不錯了。
她笑搖一手報平安,卻見對方毫無反應,只看了眼從門後蹦出來的她,隨即轉回臉,邁步朝著甲板邊緣的欄杆走去。
應該是想觀察下面的動靜。
蘇雪至頓時尷尬了,笑容和那隻還在招的手僵住,頓了一頓,收了笑,手也若無其事地縮了回來。
對哦。
還沒對那位姓王的水會三當家親自道個謝吶。是三當家冒著危險帶自己出來的。
她心想。轉過身。
就在這個時候,下面船尾的方向,再次傳來幾道沉悶的槍響聲。
片刻前還擠滿了人的下層甲板,此刻已經空蕩蕩,只剩那具掉下去的槍手屍體。
最下層通往底層貨倉的船尾入口處跑出來一個人,一條腿中槍,滴著血,一瘸一拐,拼命往前沖,還沒跑幾步,支撐不住,撲倒在了甲板上。
豹子帶著人追出來,將人控制住,仰頭見四爺從頂層探身出來,喊道:「四爺!下面貨倉里發現了這傢伙,身上帶槍,看見我們,開槍就跑,應該就是同黨!」
「狗日的!」
剛進去的王庭芝罵了一聲,掉頭就沖了出來,也不走梯道,抓著欄杆直接翻了出去,縱身一躍,跳到二層,再從二層跳下,推開保鏢上去,一腳踩住了那人腿上的槍傷傷口。
「說,誰派你們來殺我四哥的?」他咬牙切齒。
對方起先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傷處被王庭芝用尖頭皮鞋狠狠地踢了幾腳,痛聲慘叫,卻還是閉目不言。
王庭芝大怒,從保鏢手裡拿過槍,一槍打碎那人另條腿的膝蓋。
「不說是吧,爺我有的是法子對付你!」他冷笑。
「知道這什麼地吧?長毛子翼王石達開當年也折翼栽了的地方!他也算是梟傑漢子,千刀凌遲神色自若,可惜爺我晚生幾十年,沒得見。不過沒關係,不是有你嗎。爺我倒想看看你能片上幾刀,有沒石達開當年的硬骨頭!」說著扔槍,叫保鏢遞刀子。
那人睜眼,見他拿了刀子朝自己天靈蓋頭皮貼來,露出恐懼神色,大叫:「我說!我說!我們總共四人,一路分著上船,約定這一站動手。給了安家費,要務必刺死四爺。計劃是先向王公子你開槍,等引出四爺,我和老二再一起動手。我剛才害怕,後悔了,就沒出來,老二應該是死在上頭了……」
「我去你媽的!死了活該!誰雇的你們?」王庭芝又狠狠踢了他一腳。
那人也不敢喊痛。
「死了倆,加我,剩下那個就是雇我們的,挑兩簍水瓜,人現在應該藏在通鋪里。你們抓住他,就知道上頭的人了!」
豹子立刻掉頭,帶著人沖往通鋪,卻聽艙里發出幾聲槍響,乘客一片驚叫,許多人從艙門裡奔出,四處逃跑。其中一道人影朝甲板的船舷狂奔而去,看樣子仿佛想跳江。
「抓住他!」
豹子大叫一聲,立刻追去。
狹窄的甲板走道上,擠滿了剛被槍聲驚出的乘客。豹子朝天開了一槍,大喝讓開,但速度還是被阻,怕誤傷,也不敢貿然對著前方用槍,眼睜睜看那人衝到了船舷前,翻身就要跳下去了——
王庭芝在雞飛狗跳和尖聲叫罵聲中連推帶搡,徑直踩著地上一片不知是誰人摔倒後的胳膊和腿,縱身奮力一撲,伸手終於抓住了那人的一條腿。
伴著身體的慣性力,兩人一道撞在了欄杆上。
「龜兒子!我看你往哪兒跑——」
他大笑,笑聲還沒消,意外的一幕發生了。
福萊號是舊船改造,下層甲板的欄杆有些地方早已鏽蝕,船司卻一直沒有更換,平常看不出來,剛才猛然這樣被撞,本就鏽蝕的一道杆子承受不住兩個成年男子體重的驟然衝擊力,底部和甲板焊接的連接處,驀然折斷。
豹子眼睜睜看著王公子收不住勢,和那人一道,跌入江中。
「王公子——」
他衝到落水處,探身出去,只見江濤洶湧,哪裡還有王庭芝的身影?
意外一件接著一件發生。
船拋錨,停了下來。
當蘇雪至跑到底層甲板時,據說那個四爺已躍下水去救人了。船舷附近站滿了人,圍成一圈,竊竊私語。
豹子似乎不通水性,眼睛盯著波濤洶湧的江面,神色焦躁萬分,不停地在那道折裂了的欄杆邊走來走去。
片刻後,附近湍急的江流里,陸續冒出幾個剛一起跳下水去撈人的水手,抓著輪上同伴伸來的長竿,筋疲力盡地爬上來,濕漉漉躺在甲板上,不停喘著粗氣。
豹子不見主人上浮,目眥欲裂,大吼:「給我再下!誰救上人,加銀元!一千,兩千!要多少給多少!想做官,就讓你做!」
水手們相互對望了一眼,默不作聲。
一個水手低聲說:「這位爺,不是我們不想要賞,是真沒那個能耐。這裡早幾個月還成,現在水真的太大了,上游瀉下來,人都在打轉,踩不住水……」
不但如此,在這段寬達十幾丈的江面下,暗礁林立,到處都是危險。
有錢拿,也要有命花才行。非親非故,誰會豁出去拿自己的命不當命?
水手長年行走江道,見多了被水吞噬的命。量力而行,不趟過不去的水,人人都知這個道理。
「砰——」
豹子朝天開槍,眼睛發紅,神色猙獰:「都他媽給我下去!不下,老子先崩了你們!」
一個水手噗通跪了下去:「大爺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們!我們有老有小,要是死了,全家也都得跟著餓死!剛才已經吹哨叫紅船了,那上面有水裡的高手,您再等等……」
剩下的人也跟著不停磕頭,哀聲求饒。
豹子鼻翼憤怒張翕,眼皮子不停抽動,槍口頂著領頭水手的頭,慢慢扣動扳機。
「出來了,好像出來了!」
突然,有人指著前方高聲大叫。
蘇雪至急忙看去。
果然,在前方七八十米開外的江面上,一塊凸出水面的黑色礁石後,真的出現了一團白影。
那是一個人,托著另外一個人,頭浮出了水面。
他仿佛想要靠近那塊礁石,但卻被水流沖開,無法再回頭了,朝著前方繼續漂去。
在他的前方,不遠之外的江面之上,泛著一大片白色的泡沫狀波浪。
外行人看來,這片水面飄逸而輕盈,猶如天上落下的一團羽毛。
而其實,下面暗藏兇險。
這代表了大旋渦。
別說人,就算是一艘船,經過這裡操控不好,也極有可能會被卷進,葬身水底。
「四爺——」
豹子衝到船頭,高聲呼叫,卻眼睜睜看著那團白影朝著羽毛越飄越近。
他眼睛紅得滴血,猛地轉身,嘶吼:「放小船!我下去!」
船上再次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
這是不要命了。
船長和司務忙命人照辦。
蘇雪至雙手抓著船舷,人探了出去,手心不停冒汗。
突然,她的身後,有人抓起甲板上的一團纜繩,伴著周圍人發出的一道驚呼,「噗通」一聲,縱身躍入水下,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等再次冒出來,已是在幾十米開外的江中了。
竟是那個水會的三當家王泥鰍!
只見他猶如兩肋生翅,順著洶湧江濤漂流迅速而下,很快就到了剛才的那塊礁石旁,竟半身出於水面,將繩打了個大活結,朝礁石拋去,不偏不倚套中,收緊,借著繩攀上礁石,隨即衝著前方那團已經飄到羽浪邊緣的白影喊了一聲,振臂,奮力一拋,繩索的另頭,拋到了白影的身畔。
水中人伸出空著的一臂,一把抓住向著自己拋來的索,迅速在掌中纏了幾圈,隨即緊緊攥住。
王泥鰍拽著水中繃直的繩,將他和已昏迷的王公子拉回到了礁石旁。
這時,那個豹子也帶著終於肯下水的水手操著小船劃到了礁石旁,將幾人接上,迅速回到了大船上。
四爺目底布著一層淡淡血絲,臉色微微蒼白,一上來,人就扶著欄杆,彎腰,面朝江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豹子神色顯得十分擔憂,沖了過去:「四爺,你——」
四爺低頭咳著,垂落在額前的一綹短髮,不停地滴滴答答往下滴水,濺落在他高挺的鼻樑上。
他沒抬頭,擺手,表示沒事。
蘇雪至就在近旁,眼尖,分明瞥見他壓了咳的一片衣袖上,依稀仿佛沾了一縷血絲的痕。
不止這樣,他的左大腿一側,不知在水下受了什麼傷,人一上岸,沒了江水的稀釋,還在流的大片殷紅的血便迅速地染紅了白衣,十分觸目。
「四爺,你腿——」
他終於止了咳,再次擺手,接過一個保鏢遞來的外衣,披在肩上,隨即直起身,朝王公子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