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蘇雪至不知道他突然和自己這麼來一句是什麼意思,但感覺似乎沒什麼惡意,便也沒生氣,就老老實實地應道:「沒有!」

  他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回應,看她一眼,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突然將臉轉向一邊,抬手用皮手套壓了壓口鼻,隨即轉回臉,也沒再理會她了,自顧快步下了台階,朝他停車的地方走去。

  蘇雪至感覺他好像是在嘲笑自己,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回答哪裡好笑了。

  他到了車前,看見那一波追過傅明城的記者仿佛發現了這邊,正紛紛涌過來,扭頭見她還那樣立著,挑了挑眉:「你還不走?是等著接受記者採訪再上報紙?」

  蘇雪至反應了過來,急忙追上去,自己打開車門,一頭鑽了進去。

  賀漢渚的唇角忍不住又微微動了動。隨即自己也上了車,在記者趕到之前,迅速駕車離開。

  「怎麼樣?肚子餓嗎?要不要去吃點什麼?」

  車開出去一段路,他隨口問了一句。

  蘇雪至沒吃晚飯就被他叫去幹活,一直忙到現在才空下來。

  但她沒什麼胃口,搖了搖頭:「不想吃。」

  「隨便你。還算早,我送你到前面街口吧,你自己回學校。」

  蘇雪至嗯了一聲。

  反正現在車裡就只有自己和他兩個人,忍不住就提出了剛才存在心裡的疑問。

  「表舅,這個案子,我還有點想不明白。」

  「說。」他眼睛看著前方,應道。

  「人應該是江小姐動手殺的,傅小姐內應,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江小姐為什麼要殺人,殺人後,她明明有足夠的時間可以逃走,為什麼放棄,直接選擇了自殺?」

  根據蘇雪至之前經驗,一般來說,除非有著特殊的原因,比如,同歸於盡式的復仇,否則,殺人之後,比起畏罪自殺,畏罪潛逃才是人正常的第一反應。

  賀漢渚說:「想的還挺多。怎麼,對真相就這麼執著?江小姐是兇手,沒有錯,這樣就可以了,能向各方交代了。」

  賀漢渚說完,見她沉默著,搖了搖頭,再次開口:「聽過Lesbian嗎?」他說了個英文單詞。

  蘇雪至當然知道這個單詞是什麼意思,但從他的嘴裡說出來,讓她感到有點意外,就轉臉,看了他一眼。

  他對上她的目光,以為她不懂,耐心地解釋:「這個詞比較偏冷,一般人不知道,也正常,來源於古希臘的Lesbos島。當時,在古希臘,男……」

  賀漢渚一頓,又瞥了眼他。

  「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感情,各地盛行,唯獨這個島嶼,以女性同性愛情而聞名,領袖名叫沙芙,一個女詩人,柏拉圖也曾盛讚她的詩作,稱繆斯附體。上世紀末的幾十年來,在西方世界,興起了一種主張女性權利的運動,就是在這種影響下,這個詞彙除了用來指代這種特殊的女士,沙芙這位生活在大約兩千五百年前的古代女士,也被追認為成女性主義的先驅,被女權主義者和這一部分當代的女士奉為鼻祖,加以膜拜。」

  蘇雪至驚訝於他居然知道這些,忍不住說:「你涉獵頗廣。」

  「過獎,湊巧知道罷了。」他笑了笑。

  他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你是說,江小姐和傅小姐,她們就是愛人?」

  賀漢渚點了點頭。

  「搜查傅小姐房間的時候,我發現了一本沙芙詩歌集,原版歐洲引進。出來後,我打電話問了一位出版商,他告訴我,國內目前沒有翻譯出版過這種刊物,也沒打算。一是沒有市場,知道的人不多。二是即便出版,或也會遭到當局封禁。國內現在有的原版,應該是高價購自歐洲的。也就是說,只有特定的人群,才會想到並且願意花這麼大的價錢,去買這麼一本書。」

  「傅小姐為什麼要買這種書?且放在床頭,顯然經常會讀?所以我推斷,江小姐和傅小姐,應該是有一段故事的。至於這個推斷是不是真的,就看傅小姐夠不夠命大,能不能醒來了。」

  蘇雪至終於明白,他之前在警局裡,為什麼沒有提及這一段。

  畢竟,這涉及傅小姐的名譽,不便當眾公開。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表舅,你這裡停車吧,我下去。」

  賀漢渚看了眼四周:「再過去一點,到前面吧,前面有很多東洋車。」

  「我想去清河醫院,看看傅小姐的情況。這裡下車,更順路。」

  賀漢渚盯了她一眼,搖了搖頭,表情仿佛有點無奈,想了下,說:「算了,我送你去吧,順便看看情況。」說完調轉車頭,開往清河醫院。

  傅小姐依然昏迷著,還在搶救當中。警局的人也在。木村院長帶著幾個醫生,正在嚴密觀察。

  到的時候,蘇雪至看見今晚剛從警局出來的傅明城也在。

  他就站在傅小姐的病床之前,默默望著傅小姐,神色沉重,身影凝固。

  見賀漢渚來了,木村院長出來,低聲向他介紹情況。

  烏頭是一種草藥,具有活血祛風的功效,但如果沒有經過充分的炮製煎煮,服用,將會導致中毒。

  四肢麻木,噁心嘔吐,胸悶心悸,心律不齊,這是典型的烏頭中毒症狀。

  現在,醫院對烏頭這類毒物中毒的救治方法,一般是洗胃、利尿,靜脈輸入葡萄糖,再使用阿托品針對心律加以治療。

  化學還沒發展到能製造出藥性更好的有機化合阿托品的程度,當代藥學裡的阿托品,提取於顛茄、曼陀羅等天然植物,一向被用作治療腸痙攣引起的疼痛、腎膽絞痛以及胃或十二指腸潰瘍等病症,後來發現,這種藥物,也能糾正心律失常。

  木村五十多歲,清瘦而儒雅,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介紹完情況,神色沉重而歉疚。

  「賀先生,非常抱歉,我已經盡力,只能做到這樣。傅小姐能不能醒來,老實說,我沒把握。」

  也就是說,看運氣了。

  蘇雪至走進了病房。

  傅明城見她來了,點了點頭。

  他眼底泛著血絲,神情顯得無力而悲傷。

  一個護士進來,替昏迷中的傅小姐再次進行輸液,以挽救生命。

  倘若救治無效,到了最後,中毒者將會因為循環和呼吸衰竭,導致死亡。

  從前,作為法醫,系統地學習毒物學,了解各種常見或者稀有的毒物,也是一門必修的功課。

  蘇雪至望著病床上雙目緊閉的傅小姐,想著救治方法。

  阿托品這種藥物,對心律失常的作用,是拮抗迷走神經。

  而據她從前對毒物的了解,烏|頭|鹼還直接作用於心肌。快速室性心律失常,是中毒死亡的主要原因。

  所以,如果中毒者攝入量大,僅靠阿托品,要達到完全糾正心律的目的,療效有限。重症者,還需要聯合使用抗心律失常的藥物。

  將來的臨床,常用胺碘酮、利多卡因等,現在還沒有這些藥物。

  她努力思索,是不是有什麼可以替代。

  她想到了一樣。

  奴勿卡因,即後世的普魯卡因,也就是上次替馬太太的兒子做盲腸手術時,麻醉師使用的局麻藥。

  奴勿卡因目前剛問世不久,被視為手術局部麻醉的最先進的藥劑。但利多卡因脫胎於普魯卡因,普魯卡因除了麻醉,對心律失常,也有一定的療效。後來基於普魯卡因制出的普魯卡因胺,就屬於現代抗心律失常藥的一種。

  老實說,她完全不確定效果會如何,但現在不妨一試。

  她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傅明城,說奴勿卡因或許對糾正心律也有功效。

  傅明城叫來木村。

  木村走了進來。

  「木村先生,或許可以試試,在阿托品的基礎上,聯合奴勿卡因靜注!」

  木村神色微微詫異,端詳了她一眼:「您是?」

  「我姓蘇,蘇雪至。」

  「是您?我知道!」木村立刻點頭,隨即望向傅明城。

  「給藥,試一試!」

  傅明城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傅小姐,立刻說道。沒有絲毫的猶豫。

  這其實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說難聽點,就是死馬當成活馬醫。

  之前的藥物給用,對這種程度的中毒,顯然不起療效了。

  藥很快取來,木村憑著他豐富的經驗,給量試注射。

  在屏息的緊張等待中,隨著藥物進入血液,經測量,發現傅小姐的心律果然有所糾正。

  這個結果,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傅明城眉頭微舒,和木村一起控制用藥,終於,在經過緊張的治療後,傅小姐的病態心搏慢慢恢復正常,護士報告,血壓和呼吸指數,也都比之前平穩了許多。

  救治繼續進行。蘇雪至沒走,在醫院裡待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昏迷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的傅小姐,終於甦醒了過來。

  在她精神略好轉後,當得知江小姐認罪自殺,她當場淚如泉湧,不再有任何的抵抗,供認了自己和江小姐合謀殺人的經過。

  「我容貌平平,註定沒有幸福,生活更是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二哥雖然對我好,但他也是無能為力。江小姐卻不一樣,她說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愛上了我,她追求我,說願意幫我做任何的事。只要大哥死了,我就不用立刻嫁人了。我可以和她一起出國,我們離開這個地方,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我動了心,終於和她一起,然後殺了大哥……」

  「她太傻了……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頂罪,自殺……該死的,是我……」

  她哭得傷心欲絕,情緒幾乎無法控制。

  賀漢渚叫來護士,給她打了一針鎮定,她再次昏睡過去。

  這個案子,到此看來,所有的疑慮,應該都已經解開了。

  江小姐追求傅小姐,兩人憧憬美好的將來,合謀出手殺人。

  如果不是自己中途插入,檢查出了疑點,或許,一切都會照她們計劃的那樣,完美地實現,包括她們將來美好的生活。

  熬了一夜,這個時候,蘇雪至忽然感到無比的疲倦。

  她不想留這裡了,從門後悄悄地退走,走到醫院門口。

  晨曦微明,街道上的鋪面大多都還緊閉,包括那間曾被賀漢渚半夜強行拍開的雜貨鋪。

  蘇雪至正要找輛東洋車拉自己回學校,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她轉頭,見賀漢渚和傅明城一起從裡面走了出來。

  傅明城叫了她一聲,隨即對賀漢渚道:「賀司令,謝謝你的幫助,我十分感激。我沒事,送小蘇回學校吧。過後我再具禮,登門拜謝司令。」

  賀漢渚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了眼蘇雪至,隨即微微頷首,戴上他的皮手套,伴著皮鞋鞋底踏著台階發出的橐橐響聲,快步下去,上了他的汽車,很快走了。

  傅明城快步到了近前,讓蘇雪至稍等,去將他的車也開了過來,下車幫她打開車門,溫柔地說:「上來吧,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