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傅明城送自己的東西?

  她兜里的那顆糖?

  就算丁春山告訴他傅明城剛才給了自己一顆糖,他幹嘛要和一顆糖過不去?

  蘇雪至覺得不大可能,但又想不出來,除了這個,還會是什麼。

  她把手伸進自己的兜里,將那顆還沒來得及吃的奶油棒棒糖掏了出來,舉到他的面前,詫異地問:「這個?」

  「扔了。」

  他指了指放在他桌邊地板上的一隻垃圾桶。

  居然是真的!

  「憑什麼呀!」

  簡直匪夷所思。

  蘇雪至這下真的生氣了。

  她是不愛吃糖,但他也管這個?

  第一條就算了,居然還把手伸到了一顆糖上。

  這叫什麼人?

  「抱歉,不扔。」

  她立刻把糖放回了兜里。

  賀漢渚看著明目張胆反抗自己的蘇家兒子,那張小白臉,掩不住薄怒。他倒也沒著惱,只是微微地蹙了蹙眉。

  傅家在北方,是個特殊的存在。財富固然惹眼,但擁有的北方乃至在東南亞也稱得上規模的船隊運輸能力和隨之建立的路線網絡,這才是最有價值的東西。包括王孝坤在內的幾撥人,早都看上了傅家。

  傅明城的父親這幾年生意漸漸開始放手,部分轉給長子傅健生在經營。

  最近,根據他的消息,傅家人暗中和廖壽霖以及廖壽霖背後的陸宏達往來頻繁。

  船王有個侄女,據說,可能會嫁給陸宏達的小兒子陸天慈。

  如果兩家婚事成了,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並且,不止這樣。

  據他所知,比起太太生的長子傅健生,船王似乎更器重原本立志從醫的小兒子傅明城,有意栽培。兄弟不和,家族內部,矛盾重重。

  不過,這倒不是他要阻止蘇家兒子和傅明城往來的主要原因。

  蘇家兒子雖然專業出類拔萃,確實有兩把刷子,但充其量,也就一隻小蝦米,和傅明城往來固然不是他樂意所見,但說實話,小事而已,至少目前,遠遠沒到能影響他的程度。

  他原本想,年紀小,也剛來,像這種事,日後多的是機會讓他自己慢慢去領悟。

  自己領悟過來的東西,才叫真的領悟。

  但現在,賀漢渚的想法變了。不管不行。

  蘇家兒子在念書和專業方面,確實不錯,是個少見的天才,但其餘方面,蠢得一塌糊塗,屬於那種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的貨色,沒腦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懷疑另一件事:蘇家兒子和傅明城之間,生出了不該有的關係。

  這個懷疑起源於之前莊闐申關於他和母親矛盾投河的敘述,原本他還覺著是自己多心,但通過最近這段時日的所見所聞,賀漢渚覺著極有可能,這是真的。

  這個表外甥,雖然是突然上門的,但既然認了,他也叫自己表舅,作為長輩,他不得不防患於未然。尤其這種事,更要及早提點,免得他年少無知,誤入歧途,將來越陷越深。

  賀漢渚的視線從他又裝回了糖的衣兜上收了回來,淡淡道:「今天起,不要再和傅明城往來。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第二件事。」

  「你要吃糖,我給你買。還有,他送你的幾本書,也儘快還回去。需要的話,把書名抄給陳處長,我也給你買過來!」

  他又這樣補了一句。

  蘇雪至詫異萬分。

  傅明城順便給了自己一顆棒棒糖讓他知道了,這可以解釋,應該是丁春山多嘴說的。

  但昨晚傅明城找自己送書,賀漢渚怎麼也會知道?

  她忽地頓悟。

  錦衣衛,不就最擅長盯梢跟蹤刺探隱私的活嗎?

  想到自己在校的一舉一動,原來都受到他的監視,恐懼之餘,更是憤怒。

  而且,她真的想不明白。

  「賀先生,我多謝你對我的關心。」她氣極,聲音都有點不穩了。

  「只是我實在不明白,你憑什麼不許我和傅先生往來?」

  賀漢渚沒立刻回答她,自顧取了支煙,想點,但打火機大約用盡了油,啪啪地試了幾次,打不著。

  他低低地詛咒了一聲,從抽屜里另外翻了盒火柴出來,取出一根,劃了,點著香菸,這才抬眼道:「蘇雪至,我個人對你的感情癖好,沒有半點輕視的意思。但虛凰假鳳,世俗是不會接受的。就算傅明城和你一樣,你們情比金堅,將來會有結果嗎?別說轉到明路,就算是暗地,你以為傅家知道後,會容許兒子有這樣的感情存在?到了最後,受最大傷害的,註定會是你!」

  他甩了甩那根火苗已經燃到了手指的小木棍,熄了火,丟掉。

  「你年紀還小,一時誤入歧途,也沒什麼,及時止步就行。想想你的寡母,把你送來這裡,難道是為了讓你和你的所謂愛人鴛夢重溫?」

  蘇雪至這才恍然大悟,一時無語至極,立刻澄清:「你弄錯了!我沒有你想的那種感情取向!我對傅先生,更沒有半點你所說的那種感情!」

  她見他注視著自己,顯然並不相信她的話,又強調:「我說是真的!不止我,他也不可能對我有什麼想法!」

  說自己喜歡傅明城也就罷了,前身確實如此,但他竟然以為傅明城對自己也是那種感情,蘇雪至尷尬得簡直要滴汗了。

  「不管是以前在省立學校,還是現在,他都只是將我看成一個需要他幫助的學生而已!」

  「那麼你說說看,你之前在家中為什麼要投河?隨後又沒事一樣,來這裡上學?」

  蘇雪至一下頓住,張口結舌了一會兒:「……我母親管我太嚴了,所以我們鬧了不愉快……」

  他笑了笑,打斷了她:「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並且,話既然說開了,我就再告訴你,不管你和他是不是有那種關係,往後你都不要再和他往來了!傅家可能要和陸宏達聯姻,你不會不知道我賀家和陸宏達的仇吧?」

  他說完,掏出塊懷表,匆匆看了眼時間。

  「也不早了,你也好回了。聽好,晚上把你叫過來,就這兩件事。第一,往後有事先通知我,別給我自作主張。我見多了像你這樣的青年,有追求,崇尚高尚和偉大,但老實說,這個世道,真相和正義,沒你想得那麼值錢。第二,你停止和傅明城往來。」

  「這兩點,能不能做到?」

  他說完,注視著她,等著她的回答。

  蘇雪至仿佛凝住了,立在桌旁,一動不動。

  片刻後,大約是等不到她的回覆,他忽然搖了搖頭,彈去菸頭上積的一段菸灰,將剩下的半支煙仔細地擺在桌緣上,讓它菸頭的部分伸在半空,緩緩燒著,自己則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踱到她的面前,停住。

  「坦白說,你令我相當地失望。」他說道,語氣和剛才已經截然不同了。

  「上一次,原本我給了你三天的時間。我以為三天,應該足夠你能想明白了。結果你半個月後才回來找我,說你想通了。果然,那時我就遠遠地高估了你。」

  「蘇雪至,直到目前為止,你還是根本就沒想明白。你也確實不夠聰明,或者說,不識時務。」

  他低下頭,盯著和自己相距不過半臂的她。

  「你以為我真就這麼需要一句來自你口頭承認的所謂忠誠的承諾?事實上,從你被你舅舅葉汝川和你母親送來這裡的第一天起,你就已經定好了你的位置。你有選擇的權利嗎?」

  「你以為我會嫉妒孫孟先上這麼一回報紙,被人吹捧,我就擔心他奪了我的風頭?我只是不喜歡我下面的人認不清自己的位置而已。」

  兩人的中間,自桌緣邊緩緩地升起了一縷遊動著的薄薄煙霧。隔著煙霧,他目光冷肅地俯視著她,嘴裡說著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話。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人只有擺正足下的位置,」他指了指頭的部位,「這裡,才會做出相應正確的思考,繼而做應該的事。否則,只會導致混亂,甚至是破壞。」

  「我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現在,你總不會還不明白吧?」

  蘇雪至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對面男人那露在解了扣的襯衫衣領外的喉結上。

  它長在男人頸項咽喉的正上方,顯得很突出,十分醒目。過去工作的時候,遇到過幾起因為各種原因導致的窒息死亡案例,多次切開過咽喉察看舌骨氣管,所以她對喉結也很熟悉。

  這個男人的喉結不但突出,線條形狀也頗是鮮明,隨了他說話的節奏,在皮膚下表一動一動,像條小魚,有點讓人想伸手去捕捉住它的感覺。

  一般而言,雄性激素越旺盛,男性的第二特徵就會越明顯。

  要是自己也有的話,就不用老擔心會被人發現異常了。

  「你在想什麼?說話!給我說出來!」

  賀漢渚說完話,等了片刻,見她垂著眼看著自己喉嚨,一言不發,手指敲了敲桌面,提醒,語氣已多了幾分咄咄逼人的不悅。

  剛才他說出這一番話的時候,蘇雪至其實就已經明白了。

  早在上一次,他就對自己很不滿了。只是當時還算是客氣,沒發作出來而已。

  這一次,是全部都講明白了。

  還是這樣更好。

  她從男性的喉結上收回了目光,抬眼,對上了面前那兩道盯著自己的不悅目光,說:「我明白了,也記下了。」

  停了片刻,見他不作聲,就只看著自己,說,「不早了,我能走了嗎?」

  他依然沒什麼表示。

  她沖他點了點頭,轉身要走。

  「站住!」

  身後突然傳來他冷冷的聲音:「你不服?」

  「不服就給我說出來。」

  蘇雪至再也忍不住了,停住,轉回身:「賀先生,你不覺得你太霸道了嗎?我承認,你有立場。我剛才也說了,我接受。這樣還不夠?現在就連我心裡怎麼想,你也要管嗎?你對你的下屬,一直都是這樣要求的嗎?」

  「恕我直言,要是這樣,你要的下屬,不是下屬,而是走狗!」

  話衝口而出,說完,就見賀漢渚遽然變色,操起桌上手邊的一隻文件夾,舉起來,就要朝她的臉抽下來。

  蘇雪至尖叫一聲,閉目縮頭,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面門「呼」的一陣微風拂過,卻沒有預料中的疼痛,慢慢睜開眼睛,對上了兩道陰沉的目光。

  只見他眯了眯眼,用文件夾的殼脊,敲了敲她漏在胳膊保護外的額頭,微微勾唇:「養條蠢狗,還知道看家。」

  「滾回去,給我好好反省!」

  「啪」的一聲,他把文件夾扔回到了桌上,忽然丟下她,大步走到門後,一把打開了門。

  蘇雪至看去。

  王庭芝不知道什麼來了,竟就站在門外。

  冷不丁門被打開抓個正著,他好似嚇了一跳,轉身就走,走了一步,又停下,轉回來,神色尷尬地解釋:「四哥,我……我可不是故意偷聽的……我是……」

  「……我是有事,回來找你……」

  「什麼事?」賀漢渚冷冷道。

  「一時又忘了……好像也沒什麼大事……」

  他搔了搔頭,「要不我先走,你們忙,繼續忙……」

  他飛快地瞥了眼站在賀漢渚身後的蘇雪至,轉身拔腿就走。

  賀漢渚停在門邊,轉回臉。

  「還不走?留下是要過夜?」他冷冰冰地說。

  蘇雪至從他面前走過,出了書房。

  門在身後關上了。

  蘇雪至低頭走在走廊上,剛才的一幕一幕,賀漢渚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在她的心裡翻騰,滾動。

  漸漸地,她的腳步遲緩,最後停住了。

  她立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了,骨血里那天生的因子,終還是驅使她轉過身,快步走了回來,一把推開剛才那扇在自己身後關上的門。

  他正倚在推開的一扇窗邊,嘴裡咬著剛那支已燃得所剩無幾的煙,菸灰積聚,他背影沉沉,黑暗得一如窗外的濃重夜色。

  聽到門被推開的動靜,他倏然回頭,目光似刃,見是她去而復返站在門口,慢慢捻滅菸頭,不悅地挑了挑眉。

  不待他開口,蘇雪至說:「我回來,兩件事。」

  「我為我剛才說的走狗二字道歉,雖然他們並沒有聽見。你對他們而言,應該是值得效忠的上司,所以他們才忠誠於你。無論怎樣,他們的忠誠,是值得稱頌的美德,輪不到我置喙,更不該被我如此貶低,我真誠道歉。」

  「我還想說——」

  「我知道,真相在你們的眼裡是工具,正義更是可笑的牌坊。我確實沒那麼高尚和偉大,我也無意追求。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用我的所學,去還原真相,為正義發聲。哪怕正義用金錢衡量不值一文,越是長夜難明,在我的心裡,它就越是光明的希望,至高無上!」

  縱然真相會被當做工具去操縱和利用,難道就此可以不用追求真相?

  無論什麼時代,都不可能是烏托邦和理想國。一百年後,也是如此。

  她能做的,就是盡己所能,無愧於心。

  她從不是善於發言的人。一個連和不熟悉的人分開時都要先打好腹稿準備怎麼告辭的人。

  但是這一刻,心裡仿佛有什麼在翻湧,竟令她一口氣不帶停頓地說完了這麼長的一段話。

  她微微喘了口氣,頓了一頓,看著他。

  「我承認,我確實很蠢,給你帶去麻煩了,我的錯。但我不是蠢狗。」

  說完,她退了出去,關上了這扇剛被自己推開的門。

  經過走廊拐角,王庭芝居然還沒走,停在這裡,見她走來,說:「喲,小白臉,看不出來,小膽還挺肥呀,敢和我四哥這麼說話。佩服。」

  他翹了翹大拇指。

  蘇雪至知道他嘲諷自己,但此刻情緒依然沸騰,哪來心情搭理,低頭,邁步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