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至立刻又在李鴻郗的辦公室里翻,果然,很快讓她翻到了一份教職工聯繫手冊,在上面查到了傅明城的緊急聯繫備用方式,是個電話號碼。
她直接打了過去,接電話的聽起來是個女傭人,大概是半夜被吵醒,語氣不是很好,聽到她報上自己姓名,說要找傅明城,語氣更不好了。
「二公子?等著!」
蘇雪至等了好一會兒,等到都懷疑女傭人是不是敷衍根本沒去叫,才終於聽到那頭傳來傅明城帶著疑惑的聲:「蘇雪至?」
「對,是我!」
蘇雪至鬆了口氣,急忙為自己半夜打擾他休息的冒昧而道歉。
傅明城說沒關係,問她什麼事。
蘇雪至就把自己白天在病歷上的偶然所見和回來後的進一步思考和他簡單說了一下。
傅明城語氣顯得有些驚詫:「你是怎麼知道這兩者的關聯?」
巴氏征全稱巴彬斯基征,作為最經典,也最重要的一個病理反射,後來被寫進了全世界的醫學教科書,天天都被神經科醫生用到,每一個醫學生也是耳熟能詳。但在現在,偉大的法國神經科醫生巴彬斯基提出這個觀點的年限還不長,據蘇雪至所知,應該在歐美醫學界裡比較廣為人知。診所醫生應該不知道,病歷只是他的看診而已,而傅明城則是日本回來的。現在的信息傳播速度也不可能做到像後世那樣迅速,他有可能對這方面的最新消息也不是很關注。
她說:「我前段時間補習功課,到處查資料,無意在一份介紹歐美最新醫學研究成果的文章里看到的。是一個法國醫生前些年提出來的。」
傅明城顯得有點懊喪,自責:「是我疏忽了!你大概還不知道,國內現在的醫學教育分成了歐美派和德日派,哪邊回來追捧哪邊,自認正統,彼此相互抵制。不止社會如此,甚至校內學術也彼此對立。咱們學校採納的是德日系教材,我對歐美那邊的消息,確實沒過多留意了。謝謝你的提醒,在這一點上,你是我的老師。」
蘇雪至直切主題,說自己想到後,讓賀漢渚的副官去查,得知羅家之前的口供有隱瞞,羅金虎死前吃過紅參,她懷疑直接死因和紅參的過量攝入有關係,想再次解剖,驗證猜想。
「傅先生你的手受了傷,不能操刀,我可以代替,你若方便出來,你指點我。」
傅明城立刻道:「好,我馬上過去,半小時內到!」
蘇雪至掛了電話,帶了工具箱,來到學校門口等待,等了大約二十分鐘,看見遠處黑漆漆的野地方向出現了兩個光點,光點越來越大,最後變成光束。
像兩柄刀子,劃破黑暗,照亮著往她這邊延伸而來的夜路。
汽車開來,停在了校門之外。
一個臉生司機從車上跑了下來接她,迅速為她打開車門。
她以為車裡來接自己的是豹子,結果竟意外地看見了賀漢渚。
他一個人坐在後排的一個位置上,見她現身,轉過臉。
蘇雪至反應過來:「……表……舅?!」
大概是第一次帶了個壞頭,每次該叫他的時候,蘇雪至總是控制不住地舌頭打圈,沒法一氣呵成。
賀漢渚點了點頭,示意她坐進來,說:「出來的時候,收到消息,羅家胡同那邊有動靜,豹子先去了,我來接你。」
蘇雪至想起白天羅老二一臉不服的樣子,明白了。
應該是他們策劃今夜生事,被攔截了。
她立刻坐了進去,汽車很快掉頭向南,朝著老城區疾馳而去。
「我剛和傅先生通過電話。他的手白天骨裂,但也會一起過去,等下我來操刀,他指點我。」
出發後,蘇雪至對身旁的人交待了一聲。
他閉著眼睛,頭微微後仰,靠在座椅背上,好像假寐,只「唔」了一聲。
蘇雪至自然也不會再說話了,轉過臉,看著窗外的亂葬崗,團團鬼火,望去好似一盞盞的小燈籠。
飄得再高些,就像是孔明燈了。
若是對著這一隻只無名的亡靈許願……
當然沒用了。
它們自己個個大概都是怨鬼,滿肚子的苦水和牢騷,哪來的心情去人的當錦鯉?
正胡思亂想間,汽車大約碾進一個大坑,突然劇烈地聳了一下。
現在的汽車可沒安全帶。
蘇雪至沒有防備,整個人的上半身往前一衝,根本沒法自控,一張臉就要撞在前頭的椅背上了——現在的汽車靠椅也不是後來的那種。背面是堅硬的木頭。
眼看五官就要壓扁,一側胳膊突然被身旁伸來的一隻手給及時地抓住了,一下止住去勢。
她轉臉,見賀漢渚看著自己說:「當心。」
蘇雪至:「謝謝。」
隔著衣物,賀漢渚都感到手掌里捏著的蘇家兒子的胳膊又細,又軟綿綿,和女人差不多,肌肉毫無這個年紀的男青年該有的勁實感,鬆開了,提醒他:「你要加強鍛鍊。你這樣的體質,就算馬術這門課通過了,也很難通過接下來的軍事體育。」
軍醫學校的課程里,還有一門軍事體育,連同她要補修的馬術,下周就要開始。
蘇雪至原本最怕的就是這兩門課,心裡犯愁,被他這麼一提醒,更是煩惱,悶悶嗯了一聲,坐正身體,沒興趣看鬼火了。
她決定儘快恢復以前跑步的習慣。只要堅持,熬過了最艱難的開頭,就能慢慢提升體力和耐力,不至於在考試里太過丟臉。
他也不再開口了,繼續靠在椅背上假寐。
汽車走完郊道,進入城區,停在了白天來過的那條胡同外。
現在是凌晨一點,本該夜夢最深的時刻,但是胡同內外卻燈火通明,點點火把,遠遠看去,像是一條火龍。
豹子和執法處處長丁春山帶著兩個排的士兵攔在街口,烏洞洞的槍口對著巷子裡那群密密麻麻的人,清一色的黑衣,胳膊上扎麻,領頭的,正是那個羅老二。
蘇雪至下車,一看這個陣勢,急忙放慢腳步,落在後頭。
有了上次在船上的經驗,她學聰明了。
萬一真打起來,她也不指望這個表舅會顧自己,先找好地方,方便逃命要緊。
豹子快步迎了過來,說羅老二準備帶人火燒四方會在北碼頭的倉庫。
倉庫附近就是棚戶區,一戶挨著一戶,密密麻麻,一旦火勢蔓延,控制不住,後果如何,不堪設想。
羅老二厲聲道:「賀司令,你給的驗屍結果,我不認!道上有道上的規矩,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勸司令部少插手,除非你把我斃了,否則,往後我們羅家幫怎麼出去行走?這個仇,不能不報!」
「報仇!報仇!報仇!」
他身後的一群幫眾也跟著舉臂,高聲吶喊,住在附近的居民不敢出來,躲在門後偷看。
賀漢渚扭頭找人,身後忽然沒人了,再一看,蘇家兒子跑到了汽車的對面,露個腦袋,張望這邊。
他一頓,抬手,勾了勾指,命令過來。
蘇雪至只好從汽車後繞了回來,走過去。
「確定和紅參有關?」他低聲問。
涉及自己的專業,蘇雪至就有信心多了。
「八九不離十!」她應,說完見他點頭,竟就沒再多問別的,轉臉衝著豹子使了個眼色,那個豹子立刻說:「司令有話,二次驗屍!」
和白天不一樣,這次,完全是命令的口氣。
「什麼?」
羅家胡同的人全都懵了,回過神,羅老二暴跳,人沒還跳起來,腦門一涼,就被一隻冰冷的槍口給頂住了。
豹子惡狠狠地道:「敢亂動,我的槍子可就沒我人這麼客氣。你公然聚眾縱火,還妄圖對賀司令不利,殺了你,那是正當自衛,誰能說個不字?」
他話音落下,丁春山上來,從羅老二的身上摸出兩把槍,動作利落地卸下了彈匣,在手上拋了拋,冷笑:「私藏禁械,判你個三五年也不冤!」
「進去吧,二當家。」
豹子頂著羅老二的腦袋,將人往裡推,羅家幫的幫眾不敢上來,慢慢地分開了道。
「你們這是幹什麼?司令部就不講王法嗎?不就吃了幾片紅參,我當時忘了沒說,那又怎樣?陳英殺了人不管,你們來這裡欺負我們!老皇天哪,你怎麼就不睜開眼——」
白天的那個女人哭嚎著從裡面沖了出來,突然看見羅老二的頭被槍頂著,漢子凶神惡煞,就好像脖子被什麼給卡住了似的,陡然消了聲音,往後退了退。
賀漢渚帶著蘇雪至大步進了院,望了眼裡頭那具又被釘了起來的棺材,從兜里摸出一方摺疊得整整齊齊的雪白手帕,輕輕壓了壓鼻,沒進,伸腳勾來一張凳,自己坐了下去。
蘇雪至只能站在他的邊上。
等了一會兒,沒看到傅明城來,他摸出一隻懷表,低頭看時間。如此重複了幾遍,他仿佛不耐煩了,抬頭問她:「你自己行嗎?」
蘇雪至心裡也奇怪,傅明城怎麼還沒到。
按道理,他應該早已來了。
或許是遇到了什麼意外,所以遲遲沒到?聽他問,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就你上,不用等了!」
他立刻站了起來。
「需要助手?幫你做個記錄遞個東西什麼的?」
他一邊說,一邊打量他在現場的手下。
那些人大約知道接下來是要幹什麼的,全都露出緊張的神色,紛紛低下頭去,拼命往後縮。
「丁春山,你幫他吧!你學歷最高!」
最後,他的視線停在了執法處處長身上,吩咐了一句。
丁春山二十出頭的年紀,比葉賢齊大些的樣子,長得挺精神,一看就是摸槍的人,聽到叫了自己的名,不敢反抗,應了聲是,勉強走到蘇雪至的身旁,聽取了她的吩咐,隨即命令開棺,把人再抬出來,像白天那樣放置。
槍口頂著,羅家幫的人不敢違抗,伴著那個女人抑揚頓挫唱戲一般的嚶嚶哭聲,一陣乒桌球乓之後,遺體再次放在了架起來的長板上。
蘇雪至叫丁春山拉起帘子,驅散閒人,再叫兩個人過來協助去除遺體衣物,一個人在近旁提燈補充照明,最後自己也準備完畢,停在了屍體旁。
白天傅明城已經檢查過一遍全身,但沒有仔細檢查過外生殖的部位。
蘇雪至的目光投了過去。
成年男性的這個部位,在生命消失後,下塌明顯,縮成不起眼的一小堆。在丁春山幾人投來的古怪目光的注視中,在鑷子的協助下,她小心地翻開包|皮。
雖然家屬的清潔行為消除了表面的殘留,但內里,依然有所遺留。
她發現了少量疑似的精|液殘餘。
無法判定這是因為人死後尿道括約肌鬆弛,在受到擠壓後的自然溢出還是性行為的殘留。但無論如何,依然是一個有意義的發現。
她口述,叫丁春山記錄。無意間抬起頭,見賀漢渚不知什麼時候居然也進來了,不過,就遠遠地停在帘子旁,依然以帕壓鼻,側目看著自己這邊,一副隨時都準備出去的樣子——就好像這裡髒得不行,空氣也漂浮著屍體散發出來的看不見的腐爛分子似的。
這個表舅可能有點潔癖,或者輕微的偏執,加隱形自戀。
她不信這種人的手上沒染過血,或是沒見過死人,現在卻搞得一副他很嬌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