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了三天的江口隨了那一聲爆炸,終於恢復了暢通。隨王泥鰍下水的兩名手下先找到了,平安無事,但王泥鰍卻還是不見人。兩人回憶和他分開前的場景,這才頓悟,紅著眼睛說,三當家當時可能是打算自己近距離地引爆龍王炮,將他們給遣走了。
蘇雪至的猜疑,得到了證實。
她不願相信,片刻前還活生生的一個人,真就這樣消失了,下水後,再也出不來了。她在心中盼望著,奇蹟能夠出現,那個面孔黧黑、粗豪中又帶了幾分狡黠的精幹漢子,能平安無事地回來。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水會之人的神色變得越來越沉重,氣氛無比壓抑。她也被心中的難過和絕望之情給壓得難以呼吸。就在她沒了希望的時候,突然聽到說找到了人,狂喜難以言表。
在距離數百米外的一片江口的亂石灘上。遠遠地,她看見了王泥鰍的身影。她徹底地鬆了一口氣,
沉重氣氛一掃而空,眾人喊著三當家,沖了過去。見王泥鰍全身上下,頭髮、衣服,在不停地淌著水,人向著江心,跪在亂石灘上,額頭觸地,一動不動。看著應是體力消耗過大,正在緩氣。近旁,一個最早看見了他的水會之人,歡喜地向同伴講述著剛才的情景,「……我在水下找了一會兒,光線太暗了,水也濁,暗流又急,我實在吃不消了,浮上來透口氣,忽然就看見幾丈外的水上,三當家也冒出了頭……」
「三當家真英雄!」「這是上天保佑!」「回去了就祭神!」
眾人本都以為他凶多吉少了,幸好虛驚一場,無不興高采烈,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
蘇雪至覺得王泥鰍有些不對勁,從興奮中平緩下了情緒,走到他的身旁問道:「三當家,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受了傷?」
眾人被她的問話提醒了。
剛才只顧高興,粗心忘了這個,忙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他的情況。
蘇雪至問完話,見王泥鰍的頭頸若有千鈞之重。他動了一下,終於,艱難無比地慢慢抬頭。眾人這才看見,他雙目赤紅,竟在流淚,不但如此,額頭應也被膝前地上的亂石給磕綻開來,鮮血不停流淌,沿著他的面容滴落,他卻仿佛渾然未覺,目光悲慟至極。
眾人大吃一驚。
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英豪如他,誰見過他這般落淚。何況這個時候,當慶賀才是,他怎失態到了如此的地步。
周圍安靜了下來。眾人望著王泥鰍,不敢發聲。他緩緩地轉向蘇雪至,哽咽著道:「夫人……大當家……大當家他回來了……剛才……他讓我走……」
蘇雪至的心跳猛地加快,心裡湧出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王泥鰍的話語焉不詳,但蘇雪至卻一下就明白了。見他停了下來,她飛快地轉頭,看了眼身側的大江。
眼前江水濤濤,一片混濁,哪裡還有什麼人的蹤影?
她扭回臉,直勾勾地盯著王泥鰍,心中懷著那萬分之一的僥倖之念,艱難地問:「人呢……龍王他人呢?」
王泥鰍閉目,再次睜開,在蘇雪至的注目之下,顫抖著聲,將水下的最後一刻講了一遍。
他的牙關微顫,額角迸著青筋。
「等爆炸過後,我再潛下去,我到處地找他,我找不到他了……」
「夫人,大當家他——他沒了!」
這個粗豪漢子說完,再次俯在江邊,不停地朝著江心叩首,砰砰作響,任自己額上皮破肉綻,鮮血橫流,卵石染得斑斑紅痕。
蘇雪至手腳發冷,整個人無力地軟坐了下去,望著江面,潸然淚下。
「大當家!」
水會之人從震驚中回過神,但凡能鳧水的,紛紛再次躍入江中,在爆炸的江心一帶上下往返,努力尋找。王泥鰍的體力恢復了些,也再次入江,擴大搜尋水域。
日頭漸斜,水下光線愈發暗了,幾尺之外便是昏黑。眾人出水,沉默著,一個一個,相繼上了岸。
那樣的情況之下,便是真的龍王,怕也不能全身而退了,何況肉體凡胎。下去找,不過是不願接受,心存最後一絲僥倖之念罷了。
眾人上來,有的坐在江邊默默流淚,有的跪在亂石灘上,如孩子般,傷心嚎啕大哭。
王泥鰍濕漉漉,腳步蹣跚地來到了蘇雪至的身後。他在水中浸泡過久,傷口發白,兩手的手掌皮膚,也變得發皺。
「夫人,對不起……大當家是替了我,這才沒了的……是我沒用……」
這個強硬的漢子,此刻說起,依舊再次哽咽,嗓音啞得無法順利發聲。
蘇雪至慢慢地收回了凝落在大江之上的目光,擦去眼角的淚痕。
「三當家不要自責。龍王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一生豪傑,他既然回來了,那樣的情況之下,不一定是替你,無論是誰,他都會做出那樣的決定。他絕不樂意看到你這樣。我們當做的,是繼續前行,不要辜負了他的心意。」
她在江畔跪了下去,向著那片亘古東流永不枯竭的滾滾波濤,深深地叩首。
「陳英還在等著。我們上路吧。」最後她起了身,說道。
王泥鰍抹了把臉,紅著眼,扭頭朝手下人嘶聲吼道:「都聽到夫人的話了嗎?收拾一下,上路!」
船過江口,抵達聯絡點,一行人終於與陳英順利匯合。
這個夜晚,當周圍沒了旁人的時候,她終於盡情地流淚,傷心地哭泣。這一刻,她愈發思念起了賀漢渚。
離去和辭別,讓活著的親愛之人,變得愈發珍貴。她多想立刻就見到他,好確定他是安然無恙的,然後撲到他的懷裡,向他傾訴她的悲傷和後悔。
龍王一直記著他們。他從不曾有片刻真正地離開過。蘇雪至如此後悔,後悔之前,她分明可以當著龍王的面親口叫他一聲爹。他應當也是非常期待的,然而卻沒有。
還有葉雲錦……
心裡有著對方的兩個人,本就該在一起的。難道不是嗎。然而確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和賀漢渚一樣幸運。那個孤獨的女人,心中保留著的最後一縷記掛,現在也被收走了。
第二天,蘇雪至紅腫著雙眼,壓下心中的悲傷和遺憾,踏上了北上的路。
她還不知,在遠方,她此行想要趕赴而去的地方,她的所愛之人,此刻正陷入了新的困境。
上月日軍敗退,正面作戰宣告結束。賀漢渚帶著師團擬撤出自己的戰區,去往幾百公里外的一個縣城。那裡在戰時是大部隊的後勤中轉點,設有戰地醫院。師團所攜的彈藥也消耗殆盡了,計劃到了那裡整休,救護隨軍傷員,補充給養,再與其餘幾支隨後會到的大部隊匯合。但受天氣影響,途經的密林道路毀損,行軍移動緩慢,缺醫少藥,許多傷員亟需得到安置,他本人一側腿腳上的傷因疲於奔波,也久治不愈。雖然沒有大礙,但漸漸有些影響行動。軍醫擔憂,強烈建議他儘快到達縣城,在那裡接受更好的治療。他考慮過後,接受了軍醫的建議。師團大部,由豹子和幾名團長率著,仍按照原計劃行軍,他則帶著一個警衛排和一個營的士兵以及傷情最重的幾十名傷員輕裝上路。原本一周就能到達,但在半途,卻出了意外,與一支撤退的日本軍隊遭遇。
這支日軍號稱精銳,以不要命的瘋狂進攻方式而聞名,戰中曾對中國軍隊造成很大的阻礙,指揮官更是一名戰爭狂熱分子,綽號金剛,對賀漢渚極為仇恨。
按說原本這個時候,這支日軍已經退走了,和他們戰敗的同夥一道,分別在去往指定的投降區的路上了,不可能出現。但不知什麼緣故,對方竟轉到了這裡,相互遭遇。
對面大約一個團的人數,是賀漢渚這邊的三四倍,武器充足,金剛發現是賀漢渚後,狂喜,不顧一切咬緊追蹤,叫囂寧可事後剖腹自裁,也要殺死戰場上的大敵,復仇雪恨。
敵我懸殊,武器彈藥不足,距離極近,隨時可能開火,還帶著幾十名無法行動的傷員,想擺脫已不可能。賀漢渚當機立斷,下令讓丁春山帶著一部分士兵護送傷員迅速上路趕往縣城,自己則和剩餘的人為他們打掩護,等他們走後,就近撤往附近高地,利用地形掩護,等待後援。
隨行的幾名軍官不約而同立刻爭站出來,讓他去往縣城,說自己願意和剩下的人掩護,拖住後頭這股突然冒出來的日軍。
賀漢渚拒了。
「我毫不懷疑你們對我的忠誠。但他們的目標是我。如果有足夠的彈藥補給,我會考慮你們的建議。但現在這樣,是堅持不了多久的。沒拖住的話,兩邊最後都是死路。我的安排,是最好的法子。」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他的話是對的。
在一片死寂中,丁春山走了出來。
「我不走。司令你派別人執行護送傷員的任務。」
賀漢渚怒:「這是命令!」
「即便司令你當場槍斃我,我也不會領命!」
官兵用驚詫的目光看著他。賀漢渚眉頭緊皺。
「走之前,我曾向夫人保證過,不離開司令你半步。」
他迎上了賀漢渚投來的兩道嚴厲目光,神色平靜地說道。
氣氛凝住,四周鴉雀無聲。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向了賀漢渚。
他一頓,遲疑了下,改口:「也好。你作戰經驗豐富,既然堅持,那就留下協同一道掩護吧。」
「所有人,各就各位,準備迎戰!」
京師,章益玖的辦公室里,他的機要秘書匆匆走了進來,遞上了一封剛剛收到的電報。
「報告次長,前線戰區剛剛發來的緊急電報!請您務必儘快回電指示!」
雖然戰事停了,局面好轉,但許多新的事情又冒了出來,需安排調停。章益玖早上起忙得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從堆積如山的文件里抬起頭:「又怎麼了?不是已經停戰了?誰他媽又在給我找事?」
他是戰時最高指揮部的負責人之一,很多要務都是通過他這裡傳達下去的。
秘書報了一個名字。是他的人。但章益玖也知,其人身在曹營心在漢——不對,應該反過來說,是身在漢營心在曹,牆頭草兩邊倒,會看佟國風的臉色行事,現在在戰區,負責後勤調配。
「又怎麼了?」他不耐煩地皺緊眉頭。
「三天前,賀漢渚帶著幾百人,在回往大本營的路上,遭遇了那個臭名昭著的金剛,金剛帶著一支軍隊,他寡不敵眾,退守到了附近的高地——」
「什麼?」章益玖吃驚不已,猛地站了起來。
「這怎麼可能!日本人現在怎麼可能跑到那裡去?」
秘書一頓:「這就不清楚了。或許是迷路巧遇?總之遭遇。賀漢渚的部下聞訊,趕去救援,但缺武器彈藥,要求發放。電報發來,就是等著您的指令——」
「我去他媽的!這還等什麼!給我回電!要多少,馬上給我發放多少!」章益玖急得眼睛都瞪了出來。
「是!我馬上回電!」秘書匆匆要走,又被叫住。
「你給我加一句話,警告那個小子。他這回要是對我陽奉陰違,賀漢渚出了什麼意外,就算有天王老子給他撐腰,老子也會把他的腦袋給擰下來!」他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補了一句。
「明白!」秘書大步而出,打開門,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你還磨蹭什麼?」章益玖大怒。
「次長……」秘書轉頭,面露為難之色。
章益玖抬頭,一怔。
門外站著佟國風。他揮了揮手,後頭一排手持長槍的士兵便將辦公室的門守住,攔下了秘書。
佟國風對著章益玖笑道:「章次長,前段時間你辛苦了,不如放個假。」
他踱步到了辦公桌前,拿起桌上的電報,看了一眼。
「現在起,你的事,暫時由我接替,你好好放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