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蘇雪至決定同去。

  這個念頭來得十分突然。大約是那夢境太過真實了,真實得令她心生不安。也或者,是王泥鰍轉述的話引發了她源於職業習慣的顧慮。又或者,其實只是她想念他,這恰好給了她一個可以同行的理由罷了。

  誰知道呢。

  她上了那艘貨船。每天,在這條橫貫中國東西的大江之上,都來回穿梭著無數條這樣的船,運載布匹、糧食、藥材、沙鐵……各種各樣的貨。用這條運茶葉的不起眼的船送東西,最是便利不過。

  起先一段行程順利無事。這是理所當然的。這段水路本就為水會所掌,能出什麼意外。唯一需要重視的,是正趕上豐水季,上游雨水充沛,不少險段江水湍急,船行在其上,稍不慎便有傾覆危險。不過這也不是大問題。船夫無一不是精選出來的水會老手,在沿途的至險江段,兩岸也早有縴夫等待助力。就這樣,順風順水,舟過萬重之山,漸漸靠近兩省的交界之地。

  傍晚,船停靠在沿江的一處聯絡點過夜。再兩日,貨便上岸,改走陸路,交給陳英的人運送北上。

  蘇雪至落腳在江邊的一處簡易屋中。天黑後,她正要休息,王泥鰍匆匆找了過來,告訴她說,陳英的一名親信剛剛趕到這裡,傳達了一則他從傅明城那裡得知的消息。

  木村一直關注著去年開始的那個醫學研究項目,但實驗室投入大量人力和成本所得的研究成果,卻遠不如他的預期。也不是沒有半點進展,他們在所得的數據基礎上,確實也做出了成果,得到一種新的藥物,其功效類似阿司匹林,就效果而言,更加卓著,但這完全不是木村想要的結果。他渴望的,不是阿斯匹靈的升級,而是能夠殺死引發敗血症心肌炎等等絕症的病毒的藥物。開戰後,己方和中方傷兵醫院兩者情況的對比,也令木村愈發肯定,絕不可能是中國傷兵的體質或者運氣更好。造成這種巨大差異的原因,必定是出於某種之前從未有過的藥物,而這種藥物,很顯然,蘇雪至那邊已完全掌握並投入了生產,為此,他焦心如焚。在和同樣是醫學博士出身的橫川探討過後,他認為,或者是傅明城當初給他的資料本身存在問題,或者,是在實驗室的研究過程當中,出現了某些偏差,從而導致了現在的這個結果。

  就在不久之前,他和橫川親自去視察一所設在中國的秘密實驗室,督促該項目的進一步研究,不料出了意外。現場的一個研究員由於過於緊張,不慎打破一隻培養病菌的試管,玻璃碎片恰劃破了橫川的皮膚。儘管當場已經做了全部能做的處置,但橫川還是受到試管里培養著的葡萄球菌的感染,回去後,身體便出現了症狀,情況有些不妙。

  「夫人!」那人走了過來,朝蘇雪至行禮。

  他做行腳商人的打扮,面帶塵色,顯然路上趕得很急。蘇雪至立刻將他和王泥鰍讓了進來,問道:「傅先生還有說什麼嗎?」

  對方頷首說,木村現在應該已經掌握了這條運送藥品的路線,水路他無法插足,但極有可能在後半程下手,不計一切代價,要奪走這批救命藥。陳英緊急改換備用路線。原本和王泥鰍約好的交接點作廢,派他來傳消息,讓他們推遲上岸,過江口,有個聯絡點,他在那裡接應他們。

  蘇雪至知道談話中提及的江口,距離這裡大約還有四五天的水路。

  王泥鰍沉吟了下,讓蘇雪至不必擔心行程拖延:「我們加速,三天內一定能夠趕到!」

  第二天,天光微亮,船就出發,水手齊心協力,在水上行船如飛,經過原本約好的上岸點,不作停留,繼續前行。果然如王泥鰍所言,在第三天的傍晚,船靠近了江口。

  那裡是幾條支流的交匯之處,江面寬闊,枯水季,寬也達十餘丈,現在江水更是暴漲,江面比平常寬了一倍還不止,加上兩岸險峰,江心處浪濤洶湧,上游又隨了雨水衝下大量的泥沙,江水混濁,遠遠望去,聲勢驚人。

  離天黑還有一兩個時辰,過江口不遠,沿岸就有一個老鎮,歷來就是船家停泊過夜補充給養的地方。但此刻卻一反常態,前方的許多船隻停了下來,首尾相銜泊在兩岸的水緩之處,已是堵塞之勢。

  王泥鰍命水手停船,派了個人過去打聽。很快,手下人帶著幾個船老大沿著江岸奔了回來,報告說,前方江口的江心之上,來了一條炮艇,封鎖住了江口。

  「炮艇是昨天開過來的,據說是上頭的命令,不許任何船隻過去。」

  這幾個船老大都是長年在江上討生活的人,自然認得王泥鰍,見到他,如見救星,紛紛上來訴苦。

  昨天炮艇剛到的時候,有條船因為急著行路,怕日期耽誤,試著要過,沒想到炮艇竟悍然向著民船開炮,當場就把船給炸翻了,船上的幾個人也被炸死,屍體都不知道衝到了哪裡去。

  「我們在這裡已經被堵了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放行。這叫什麼世道!說封就封,還下這樣的狠手!三當家,你想想辦法!我們的船耽擱不起啊!晚一天,就要賠一天的錢!」

  幾人愁眉苦臉,向王泥鰍訴苦懇求。

  王泥鰍眉頭緊皺,站在岸邊亂石之上,眺望了一眼前方遠處那條隱隱可見的正游弋在寬闊江面上的炮艇的影,隨即上船,將情況告知蘇雪至。

  「這裡已經出省,不過,老九的人有在這一帶活動,我這就聯絡,查下是怎麼回事。」

  天擦黑的時候,消息就傳了回來。

  炮艇隸屬於地方軍政府,是以前舊水軍的內河艇,前兩年加以改造,裝了兩門大炮,目的是為了控制水道。但就在昨天,炮艇被一群來歷不明的人劫持,現在艇上還有一個地位不低的當地官員,「怕傷了那個官,不敢靠近,也沒辦法對付,就這麼任由炮艇在這裡封江。」

  氣氛一下凝重了起來。蘇雪至望向王泥鰍:「有沒有可能,劫持炮艇的,就是日本人?」

  王泥鰍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他們應該是想逼我們上岸,利於他們動手。貨物緊急,陳英還在後頭等著,這裡不能耽擱太久,我和弟兄們已經商量過了,用龍王炮炸了它。」

  這是現在唯一的法子。否則,就只能帶著貨上岸,到時候,還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周折和危險。

  龍王炮是一種傳統的□□,但炮艇不同於木船,船體是厚實的鋼板,將船底炸穿的可能性不大,目標是毀壞舵葉,令炮艇失去動力。以現在的水流衝擊力,炮艇沒了動力,如同折斷翅膀的鳥,不可能停穩,很快會被江流沖走。

  但是這個行動的難度,非常大。

  龍王炮需人工控制。它以木箱作殼,內填□□,擊發引火的裝置,是用一條長繩控制。慣常的做法,將繩索拉到岸上,用鐵錨將水底雷系留水中,當目標船隻接近時,岸上潛伏的人牽拉長繩,從而擊發引火裝置引爆□□將船炸毀。但這個地方,江口寬闊,無法遠距離操控,必須有人下水,在水下直接觸發。而且,因為江水混濁,能見度低,也只能白□□動。而這片水域水底暗流湍急,炮艇上的人一直在用望遠鏡監視對面,為防萬一被發現,要求行動人必須一口氣鳧水數十丈的距離來到炮艇之下,還要帶著木箱,在轉動的螺旋槳附近裝好龍王炮。

  極難。

  水會之人雖個個精通水性,但能夠在這樣暗流涌動險象環生的水下一口氣潛行這麼遠的距離,也並非人人能夠做的到。王泥鰍從自告奮勇的手下當中挑了兩名水性最好的,連同他自己,一共三人,決定明天炸船。

  當天晚上,龍王炮就弄到了。三人休息了一夜,等到第二天的上午,太陽光直射,水下能見度勉強勘用,開始行動。

  蘇雪至出來的時候,帶著一口急救箱。她準備好了急救所需的一應之物,隨後,看著王泥鰍三人從船頭躍下水,沉沒在了水流湍急的江面之下,開始了緊張的等待。

  王泥鰍下水前對她說,如果行動順利,半個小時內,炮艇就會被炸。

  蘇雪至不時看一眼懷表,又眺望遠處的那條炮艇。她隱隱看見甲板上有人,在用望眼鏡窺著這邊。兩隻架著的鋼鐵大炮,口子也對準這邊的方向。

  漫長而又短暫的半個小時過去了,炮艇依然在江心來回遊弋,耀武揚威,王泥鰍幾人也沒見回來。蘇雪至和同船一同等待著的水會之人都緊張了起來。幾人正商議下水過去接應,忽然,近旁的江面上冒出一個人頭,是王泥鰍。很快,剩下的兩個人也現了身。眾人忙將他們接上船。

  幾人臉色都有些發白,大口大口地喘息,休息了片刻後,說水下的能見度比預想的還要低,又遇到一股暗流,體力消耗極大,只能放棄這一次的嘗試,先行回來。

  蘇雪至見王泥鰍似乎有些羞慚,立刻安慰,讓不要急,不行的話,放棄這個計劃,通知陳英一起另外想個穩妥的辦法。

  「不行,這是備用的唯一一條能保證後續安全的路線了。日本人連這樣的事都幹得出來,明顯是發瘋了。現在上了岸,被盯上的話,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夫人不用為我們擔心,剛才只是去探了一下水下的情況,等熟悉了,一定能成功!」

  他的語氣極其堅決。蘇雪至無奈,要替他們檢查身體情況,幾人都說沒事,圍在一起,低聲商議了起來。

  蘇雪至知道他們在討論行動,這種事,自己無能為力,只能等待。

  正午時分,日頭直射最強烈的時候,王泥鰍和兩名手下再次下水。但是依然無功而返。

  這一次,他們協同合作,成功地追上了炮艇,並且,將龍王炮掛到了槳葉上,但卻出了情況,一人被槳葉帶動的渦流卷了過去,幸好王泥鰍見機得快,將人拖了回來,但他的手臂還是被打到了。隨後幾人潛開到安全的距離之外,拉索但卻沒成功,龍王炮也從槳葉上脫落,幾人那時體力也是不支了,只能再次鎩羽而歸。

  蘇雪至立刻替那位手臂受傷的水會幫眾處理傷口。幸而沒有傷到骨,但皮肉也被割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失血過量,縫合了傷口,包紮好後,那人沉沉睡去。

  兩次嘗試都失敗,這一回還傷了人。這個計劃,比蘇雪至想像中的難度還要大。周圍的水會之人都沉默著,氣氛壓抑。她從艙中出來,見王泥鰍一個人站在船頭,走了過去,正要開口,卻見他轉頭,朝自己擺了擺手,隨即仰頭,眯眼看了眼日頭。

  「今天的日頭不夠用了,再拖延一天,一天就行了!事不過三。等明天正午,我再試一次,要是還不成,我就聽夫人您的,咱們再另外想個辦法。」

  深夜,艙中悶熱,蘇雪至心事重重,從艙中出來,看見前方江口岸邊的亂石上有道人影,是王泥鰍。

  他注視著遠處那條深夜還在江面遊蕩的炮艇的影,背影一動不動。

  第二天的正午,日頭高照。昨天受傷者的位置,已被另個昨晚連夜趕到的人所代替。王泥鰍帶著兩人準備妥當。他的兩個手下先行下了水。他正要跟著下去,忽然轉過頭,對著蘇雪至笑道:「夫人,下回什麼時候,你要是見到了大當家,勞煩幫我帶句話,就說,他交給我的擔子,我盡力了。就是我沒用,往後沒法再替他分擔事了,讓他保重。還有,我還是覺著以前那樣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自在!十八年後,要是還有機會再來,叫大當家別再把這麼大的攤子交給我啦!」

  蘇雪至一怔,見他說完,就快步走到船頭了。

  她驀然反應了過來,吃了一驚,下意識地追了上去:「三當家,你——」

  王泥鰍仿佛遲疑了下,忽然又回頭,打斷了蘇雪至的話。

  「對了,還有一個事,勞煩夫人了。說起來,也怪不好意思的……「

  他面露忸怩之色,看了眼岸上的那些手下之人,壓低了聲。

  「……大概十幾年前吧,我有個相好的,有天找了過來,說有了我的孩子,要我娶她。我給她錢,讓去打掉,說就沒打算娶她過,她打了我一耳光子,也沒拿錢,跑了。後來我後悔了,去找她,才知道她已經走了。再後來,等我找到人,她已經嫁了個小生意人,但死了男人,成了寡婦,還帶了個兒子。我覺著對不住她,就說我再娶她,幫她養兒子得了,她拿刀子砍我,讓我滾,說一輩子都不想再看見我這張臉了,我就沒再去了。往後勞煩夫人,逢年過節,幫我送點東西給她。」

  他報了個地址,說完迅速轉身,縱身一躍,人便被江流吞沒,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