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爺和六太太走的不是前頭的大門,而是小側門。倒不是蘇家的門房不讓他們走大門,門房也沒那個膽。六爺雖不是族長,但比起老眼昏花的族長三伯爺,他說話的更管用,在縣城裡,不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兒子還在省城那邊做著官呢。
「……他們來的時候,自己走的就是小門,看著有點偷偷摸摸的,好像怕被人看見似的,也不知道想做什麼……」
葉雲錦聽著,一路沒說話,進了客堂。六爺夫婦人在裡頭坐著,正低聲說著話,見她邁步進來,對視一眼,立刻停住。
葉雲錦問他們什麼事,又說,「雪至傍晚到了家,你們想必也聽說了,剛還在吃飯呢,你們來了。要是不嫌棄,一起過去吃?」
六爺坐著不動,神色端著。六太太的臉上帶著笑,站了起來,朝著葉雲錦走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住了她的手,先是誇她氣色好,越來越顯年輕,接著說:「我們倆在家吃過了。過來是有幾句話想說,沒成想打擾你們一家子了,別見怪。」
葉雲錦面上露出微笑:「六嫂客氣了,什麼話請講。」
「你剛才提到了雪至,咱們都是自家人,就不遮遮掩掩了,實不相瞞,我們倆晚上來,就是為了雪至的那個事……」她停下來,覷著葉雲錦,等她自己接話,卻見她沒反應,還那樣含笑看著自己,無奈,接著道,「雪至她分明是個女娃,弟妹你卻把她從小當成小子養,這些天縣城裡的人都在說這個事,沸沸揚揚。這就罷了,連我們這些親族也被你蒙在了鼓裡。這個事,不是我托大說你,弟妹你當初考慮確實欠周,也怨不得現在宗族裡的人意見大……
六太太觀察著葉雲錦的神色,「昨天晚上,長輩們都去了三伯爺家,開了個宗族會。大家都很不滿,說你家的這個事,現在成了全縣的大笑話,丟你自家的臉不說,連我們這些族人出去了,也被人指指點點。弟妹你辦的這個事,往輕里說,觸犯族規,擾亂宗譜,往重里說,更了不得,那是壞了陰陽倫常!這要較真起來,那可是大罪!」
葉雲錦點了點頭,「那不知昨晚上商量出來什麼沒?打算要怎麼著?是把我們這一支從族譜里剔掉呢,還是送官查辦?我見識少,卻好像沒聽過,從古到今,有哪條王法規定,家裡的女兒不能當小子養。莫非新民國加了這一條?」
六爺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六太太看了眼丈夫,忙道:「你不知道,昨晚上,三伯爺氣得差點暈倒了,剩下的幾房也一個賽一個地激憤,全都在說你的不是,提出按照族規嚴辦,清理門戶,大家接管你們家的生意——」
葉雲錦也看向六爺:「原來老六晚上來,就是為了接管天德行?」
六太太立刻叫屈:「弟妹,天大的冤枉!我跟雪至六叔來,可不是為了這個,相反,我們是為了你們好。實話說了吧,昨晚吵到最後,是雪至她六叔站了出來,堅決反對,說不能這麼對你們。想當年,雪至爹沒了,你一個年少寡婦,要撐門戶,實在是不容易,弄出這法子也是迫不得已。雖說壞了族規,卻是情有可原。何況這些年,每次族裡有事公攤,哪回不是你派得最多,你功不可沒。」
一直沒說話的六爺這時清了清嗓,終於慢慢地站了起來,踱著莊嚴方步走了過來,臉上也露出了溫和的笑意:「就是這個意思。昨晚最後,那些吵吵鬧鬧,總算是被壓了下去,他們也不敢再說什麼追究了。你放心,有我在,往後誰再敢再拿這個為難你們,你儘管來找我。我們晚上來,就是出於好意,想再提醒你一下而已。」
蘇家族人昨晚齊聚三伯爺家開會,葉雲錦早就知道了。前半部分,倒確實像這倆夫婦說的那樣,眾人輪番上陣,對她進行批判和痛罵,一致認定,應當將她驅逐,由宗族接管天德行的生意。但後頭就不一樣了。說到由誰出面去做這個事的時候,場面一下冷了,沒人出頭。論理三伯爺是族長,該他出面,他兒子卻說他如今身體不好,路都不能走了。眾人就都看向六爺。這麼巧,當時就來了人,六太太在家發了急病,打發人叫六爺回家。六爺趕緊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一個接一個地告辭,族會就這麼不了了之,最後散了。
葉雲錦心裡一清二楚,今晚這對夫婦在自己跟前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一唱一和,睜著眼睛說瞎話,所圖到底為何。
沒有賀漢渚的話,女兒恢復身份一事,葉雲錦自忖也能應對,但這些恨不得將自己扒了皮抽了筋再分了吃肉喝血的族人,是不會這麼容易就偃旗息鼓的。
她心中感嘆,更是憎厭對面這些人的嘴臉,面上卻是如常,笑著道了聲謝,隨即說,女兒還在等著她,就不留他們了。
六爺夫婦今晚來,本是想賺到葉雲錦的感激,見她就這樣的反應,未免失望,卻也只好起身往外去。葉雲錦請他們走大門,六太太忙說走側門方便,路更近些。葉雲錦自然不勉強,便送了出去,停在門裡,笑道:「雪至還在等著我吃飯,就不送了,你二位走好。」
六太太不甘心,正要趁機再打聽蘇雪至和賀家孫少爺的婚事,想著到時候操辦自己也插上一腿拉近關係,抬起頭,看見幾人就站在外頭,正盯著這邊——她一眼便認出,是三伯爺的兒子和另幾個平日與他交好的族人,都是昨晚一起碰過頭的。
夫婦嚇了一跳,想躲,卻是來不及了,已打了照面,只好硬著頭皮,停下腳步。
這撥人自然也不傻,知道賀家的那個後人現在是什麼身份,昨晚個個激憤,不過是被架著,做做表面功夫罷了,今晚上都和六爺夫婦存了一樣的心思,想與葉雲錦這一房套近乎,拉關係,又怕被人看見了譏笑,於是趁天黑,偷偷摸摸地走側門,卻冷不防竟在門口這樣遇到了,場面頓時透出了絲絲縷縷的尷尬。
兩邊隔著門檻,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對視了片刻,最後一邊說過來有事,另邊說恰好路過,心照不宣,和葉雲錦打著哈哈道了聲別,匆匆一起走了。還沒走出多遠,三伯爺家的兒子說:「六奶奶,不是說你犯了急病?才一晚上就好了?」六太太豈肯認輸,冷笑:「聽說昨晚嚷得最高聲的就是你。晚上你來她家幹什麼?」那邊面紅耳赤,反唇相譏:「怎麼,只許你們上門做好人,就不許我們來?六奶奶你有這個心,也不丟人,何必藏著掖著不說?昨晚六爺但凡發個話,輪得到我開口嗎?」……
葉雲錦站在門裡,冷眼看著蘇家這些宗族之人漸漸去了的背影。
這場始於二十年前的暗鬥,現在終於徹底結束了。她贏了這幫虎視眈眈的人。
就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何其幸運,老天爺還是看顧她的,否則,怎會做出如此的安排。她本非善人,既無德,也無能,最後卻讓她得到了一個如此出色又貼心的女兒。不但如此,她的女兒機緣巧合,又遇到了賀家之孫。
毫無疑問,她將擁有一個光明而幸福的未來。而這一切,又全都始於二十年前自己的那一段舊事。雖然那段往事早已過去,從前註定不能圓滿,將來,也是一樣。但她覺得她無憾。她應該無憾了。
葉雲錦的視線投向遠處府城的那片夜空,望了片刻,收了眼底流露而出的一抹溫存,轉身進去了。
賀家的那個孫子,並沒有讓葉雲錦等待多久。
不過幾天之後,他就來了。和他一起來的,是個賀家的宗親,省城裡的一位極有名望的大儒。老先生領他拜望女掌柜,並以賀家長輩的身份鄭重地提親。女掌柜沒有半點推脫,笑吟吟地答應了下來。
當天,整個縣城為之轟動,通往蘇家大門的那條街道上,人擠得水泄不通,街頭巷尾,到處都在議論這件喜事。縣民們不但用敬畏又熱烈的口氣談論著關於蘇家准女婿的事、他帶來的那支駐紮在城外的威武雄壯的士兵隊列,還說起了關於天德行女掌柜的種種掌故——當然,現在,在縣民的記憶里,女掌柜在過去的幾十年裡曾被質疑過的某些「不光彩「的往事,都已了無痕跡了,就仿佛從沒有過。她化身成了智慧、隱忍、堅強的,類似於女羅漢的完美形象。甚至,還有老眼昏花糊裡糊塗以為現在還是皇城裡皇上坐龍椅的老者聲稱,要給她向朝廷上表,發個貞潔牌坊,如此才能配上她的操行和功德。
當晚蘇家大擺宴席,葉雲錦言笑晏晏,招待各路貴賓。而賀漢渚和蘇雪至一起,在夜色深沉之際,入了府城,來到了那座位於江灣畔的四方堡屋。
西窗幽闃,燭火獨明,鄭龍王端坐屋中。他凝視著站在面前的這個年輕人,臉上帶著笑容,讓他起身,不必向自己行如此的大禮。
賀漢渚堅持,畢恭畢敬地道:「今天是我和雪至訂婚的日子。我給您行禮,原是本分。」
沒有明說,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鄭龍王神色微動,看了眼站在自己身邊的蘇雪至,不再推辭。
他看著賀漢渚循舊制,向自己行完拜禮,忽然說道:「雪至,你跟煙橋去看望祖父的時候,記得替我敬上一炷香。」
「人生固然無常,但當年,如若不是祖父俠肝義膽,一諾千金,我是斷然活不到今日的。」
「那時我還是個十多歲的狠勇少年,怎知冥冥半生,四五十載,竟就這樣一晃而過了。」
「我這未了的心愿,雪至,你來替我完成吧。」
他出神了片刻,慢慢轉頭,望向身畔的女孩兒,微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