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大總統府召開了一個日常會議,通知在京各部前來參會,大總統親自主持,討論下半年度各部的工作要點。
像這樣走流程的常規會議,王孝坤自然不會費時親自參與,派了次長章益玖作他的代表。但其餘各部的要人畢竟不是王孝坤,無論如何,還是給大總統這個面子的,悉數到來,其中便包括賀漢渚。
開了一天又長又臭的會,中午簡餐,傍晚才結束,禮官出來,說大總統留飯,招待眾人。
誰不知道前段時間方崇恩宴請各國公使結果經費超標不得不自掏腰包的事。且不止這一回,另還有個流傳甚廣的傳言,說他自當了大總統後,每月都在倒貼,有苦說不出。眾人背後說起來,有同情的,有當笑話的。雖然疑心大總統今晚請吃飯,目的大約是為了挽回上次那個事的尊嚴,本當配合,但今天已經坐了一天了,明天是周末,晚上大多各自都已有了安排或者應酬,誰想留下吃這頓飯,紛紛道謝,婉言推辭。
章益玖和賀漢渚坐在一起,正低聲談著笑,見禮官望了過來,因自己從前和方崇恩有點交情,和禮官也是老熟人了,怕單獨點了自己的名,忙搶著笑道:「不知道大總統要請吃飯,晚上我已是佳人有約。不過,煙橋不一樣,他是一定要留的,免得辜負了嬸母的好意。」
他最近正在追求那位著名的唐小姐,據說不辭勞苦,經常往來在兩地之間。至於賀漢渚,方家嬸母見他至今單身,年輕俊才,張羅替他做媒。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紛紛看向賀漢渚,起鬨,要他留下。
禮官也笑:「章次長你不留就算,不能壞了你的好事。不過,嬸母確實來了,剛才還特意叮囑我,務必留下煙橋。」
眾人再次哄堂大笑。章益玖笑得最大聲,推了推賀漢渚。
唐小姐頗難到手,他追求已經有段時間了,卻至今還沒什麼實質進展,倒是弄得他愈發上頭,現在心裡記掛約會,說笑了兩句,讓賀漢渚不可辜負長輩心意,拿他搪塞,免得讓方崇恩太過沒了面子,隨即自己立刻就和眾人一道走了。
賀漢渚便留了下來。禮官將他請到大總統府的後宅,方崇恩笑容滿面迎了出來。果然方家嬸母也在,吃飯的時候,熱心地替賀漢渚做媒。賀漢渚隨口應付了一番,飯畢,方崇恩先讓人送走嬸母,隨後自己再送賀漢渚,讓人不要跟著,領著賀漢渚散步,走了出去,邊走,邊談笑,自嘲:「放眼寰球中外,總統做到我這個地步,大約也是空前絕後,再無第二人了。」
賀漢渚說:「大總統過謙了。大總統整躬率物,案無留牘,為國事殫精竭慮日夜操勞,這是有目共睹的,令人敬佩。」
方崇恩對文牘的批答可謂神速。據說有時候,禮官那裡齎呈各部門送上的公文,各部送公文的人才回,公文就已批好送了回來。
他擺手:「提線木偶罷了,也就這麼點用處。本就無用了,要再懈怠,那就真不如回家賣紅薯了。」
他前夜特意打電話讓自己今天會後留下吃飯,賀漢渚知他有話,現在只剩兩人,客套了兩句,便就不再多說,等著方崇恩開口。
方崇恩也不再繞彎:「煙橋,曹昭禮幾天前死在醫院,你應當知道吧?」
人走茶涼,都知曹家起復無望,曹昭禮的訃告,也只在報紙上占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簡單的幾句話,被周圍各色的一堆GG給淹沒了。
「就在當天晚上,曹家十二過來見我。」
方崇恩停在了道旁的一座橋頭,繼續道,「你知道她來見我的目的為何?」
賀漢渚跟著停了步。
方崇恩壓低聲。
「她聲稱,你和你的那位表外甥小蘇交往叢密,容易惹來非議。」
他沒有賣任何的關子,直接說了出來,只不過,換了個委婉的說法。
賀漢渚眼底眸光微閃了一下,神色卻是自若,繼續望著他,等著他的後續。
照方崇恩的設想,賀漢渚聽了,大約是驚訝,惱羞,乃至當場否認。畢竟這種事,私底下怎樣無妨,但真的拿出來公諸於眾,便如曹十二說的那樣,兩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這對他二人的名譽,將會產生不可估量的負面影響。
所以方崇恩剛才說完話,便暗暗留神,觀察對方,卻見他沒什麼大的反應,似乎也完全沒有想要辯解否認的意思,不禁有點驚訝,頓了一頓,接道:「曹十二希冀以此大做文章,對你二人實行污名攻擊,以達到將你逼出京師,從而削弱那邊的目的。」
「她卻是錯想了。不錯,我固然受制於人,你又是那邊的肱骨心腹,你如面臨不利,對我自然沒有壞處。但我這個人恩怨是非向來分明。他是他,你賀煙橋是賀煙橋,莫說這完全只是曹十二的捕風捉影,即便是真,那也是你的私事,與人何干,我豈是以下三濫的手段來為自己謀利的人?何況……」
他皺了皺眉。
「小蘇曾對我方家有恩。我絕不會同意曹家十二這樣胡鬧!她被我當場嚴厲申斥,我也已叫人盯著她,儘快將她送走,絕不容她再生事端!另外,我考慮過後,想著最好還是和你說一聲,好叫你心裡有個數,免得日後萬一還有什麼蠢閒之人拿這種無稽之談,來對你實行毀謗。」
他說完,好似這真的只是他隨口提醒的話,繼續朝前走去,又送了段路,這才停步,含笑道:「我止步於此,不送了。煙橋你走好。」
賀漢渚微微頷首。方崇恩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忽道:「煙橋,你這個朋友,我是很願意交的。方某雖是無能之人,但也算混了半輩子,人面還是有幾個相熟的。往後若有用得著的地方,你儘管開口。」
賀漢渚停步,轉頭,看了方崇恩一眼,繼續邁步,朝著大門方向而去。
方崇恩目送這道夜色中離去的背影,心情舒暢。
西北軍兩股,一是馬官生,二是馮國邦,這兩支部隊在去年的亂子之後,各自相安無事,且和賀漢渚的關係都很不錯。可以這麼說,賀漢渚就是他們在中樞的利益代表。但在不久之前,王孝坤做了一件事。以安定地方有功為名,封馮國邦為榮威將軍,並下撥軍費。馬官生那邊卻沒動靜。厚此薄彼,據說,馬官生對此有些不滿。
方崇恩看了出來,王孝坤這是忌憚西北軍,玩分化的那一套。而兩邊如果為此內訌,甚至開戰,這顯然又不是賀漢渚願意看到的局面。
方崇恩對個中的緣由,看得還不是很明白,但嗅出了點味道。原來王孝坤和他的得力愛將之間,也不盡然就是鐵板一塊。
所以,這才有了今晚的這一番推心置腹。
大總統府門口的警衛見賀漢渚走了出來,立刻替他開門,隨即敬禮送行。
賀漢渚邁步出了總統府,看見汽車已經停在前方的路邊,送他來的豹子正等在車旁,替他打開后座車門,隨即低聲道歉,說他等下有點私事要去處理,不能再開車,剛才他另外叫了個手下來,代替自己送他回。
賀漢渚隨意瞟了眼前座,隔著車窗玻璃,朦朦朧朧瞥見位置上已經坐了個司機,頭戴一頂鴨舌帽,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背影正襟危坐,看著已是做好準備,就等出發了。
豹子自己有事要走,那麼派來代替的人,應該也是他的心腹。
他解釋的時候,神色顯得有點彆扭,又瞥了眼司機的方向。但賀漢渚卻沒細看,自然不會多問,收回目光,點了點頭,便彎腰鑽進汽車,坐了進去。
豹子替他關上了車門。
「去公館吧。」
賀漢渚吩咐了一聲,頭便微微後仰,人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司機技能熟練,沒說話,但立刻穩穩啟動了汽車,隨即駕車,朝前開去。
賀漢渚心事重重,雖閉著眼睛,眉頭也是微皺。他一動不動,仿佛睡了過去。快到公館的時候,終究還是壓不下心裡那股想去見她的念頭。
知道這種時候,自己不該再和她有過多的私下往來。
但是……
他想見她,忽然極想見她。
想將她抱在懷裡,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是好的。
他終究只是一個凡人,沒法永遠都做出最正確的舉動。
「去西郊別墅吧!」
他沒睜眼,只開口,忽然吩咐了一聲。
司機還是沒說話,繼續開著車。
賀漢渚又閉目靠了片刻,覺得不大對勁。
他睜眼,看了眼車窗外的街景。
夜幕降臨,但他對京師的道路了如指掌。
果然,街景不對。這不是去往西郊的路。
他皺了皺眉,終於留意到了前頭那個正替自己開著車的司機。
豹子這是怎麼了,派了這麼一個聽不懂話的手下來開車。
他望著前頭那個被座椅遮擋了大半身體只露出個帽下後腦勺的司機,不悅地屈指,敲了敲前頭的座椅:「去西郊別墅!」
司機還是沒回頭,只大喇喇地問了一句:「你去那裡做什麼?約會?」
賀漢渚一愣,定睛再看一眼「司機「,忍俊不禁,低低地笑出了聲:「怎麼是你?」
蘇雪至轉過戴著鴨舌帽的腦袋,瞥了他一眼:「你好幾天沒來找我了。我問了下丁春山,他說你大概是忙。晚上我正好有空,所以進城,看看你到底在忙什麼,是不是在相親。」
賀漢渚微微咳了一聲,又看了眼街道:「這是去哪裡?」
蘇雪至莞爾一笑:「我的大司令,你坐著就好了,別問。到了,我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