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漢渚扭頭望著她縱馬疾馳背影漸漸遠去,心頭瀰漫著一陣無力的沮喪和迷亂。
他是個不該心動,更不能放縱感情的人。但就是這樣的自己,心動了,放縱了,和她走到了一起。那麼保護她,盡他所能,這難道不是他應當的擔當和本分嗎。
她說她理解他。
既然理解,她應當感動,為他的平安歸來而欣喜。
她剛才卻都說了什麼?
她說他令她失望了。
她還說,她期待他對她說,他愛她,除了死亡之外,什麼都不能叫他們分開。
他承認,這句話極是動人,極是美好。
但是這句話,卻又是如此的縹緲和遙遠,於他而言。
他立於泥潭,所以他需要將親人和他愛的人高高地托舉住,用自己的雙臂。
然而現在,要剝去他作為男人的偉岸盔甲,向她袒露他從不願為人所知的軟弱和膽怯的那一面,再將她徹底地從岸上拖下來,令她和他一道去承擔一切骯髒和齷齪,甚至是死亡的威脅?
他從未想過,也根本沒有去想過這樣的一種感情。
他可以嗎。
真的可以嗎。
一片烏雲從野地的地平線上起來,在風的推動之下,迅速地翻湧、擴展,太陽消隱了它的光輝。
不過片刻的功夫,盛夏的晴空便轉陰了。
一陣狂風大作,卷著地上的草葉飛舞。胯|下的坐騎仿佛也感覺到了什麼,不安地抬著馬蹄。
很快,一點雨滴隨風,重重砸在了賀漢渚的眉頭之上。
他的眼睫微微顫抖了一下,醒神,慢慢低頭,盯著她剛才放回在了自己手心裡的那枚指環。
他閉了閉目,睜眼,捏緊五指,喝了一聲坐騎。
他回到馬場的時候,大公馬已經歸廄,她卻不見了人。
馬夫告訴他,就在他們騎馬出去後沒多久,王家的一個管事便找她到了這裡,一直在等著,剛才她一回來,就跟著王家人匆匆走了。
前兩天王太太帶著剛出院的王庭芝也暫時回了這裡,賀漢渚是知道的。
「出了什麼事?」他壓下心中那如塞壘石的煩亂之感,問道。
「是王太太找蘇少爺的,說王公子的情況又不大好了,請來看的醫師束手無策。蘇少爺就先走了,叫我和你說一聲……」
不待馬夫說完,賀漢渚人已下馬,疾步而去。
蘇雪至乘著王家汽車到了王家。王太太正在客廳的門口焦急地張望著,聽人喊她到了,急忙出來,嚷道:「小蘇你可來了!快幫我去看看!庭芝他怎麼了!好好的,早上忽然說人頭暈難受,請的幾個醫師都沒法子……」
蘇雪至跟著王太太匆匆進了房間。
王庭芝躺在床上,眼睛半睜半閉,神態散漫,目光虛空,視線落在對面的一扇窗上,似在看著窗外的什麼風景,扭頭看見她的身影,便閉上了眼睛。
房間裡除了幾個丫頭和老媽子,還有一名西醫,神色凝重,忽然看到蘇雪至來了,仿佛鬆了口氣,迎上來,低聲說:「蘇醫師,我檢查過,王公子的體溫心跳血壓等等都在正常的範疇之內,我一時也查不出什麼原因。聽說你之前就替他看過,所以最好還是請你來一下。」
蘇雪至接過這個醫生遞來的病歷,翻了翻,隨即走了過去,自己親自檢查了下。
確實如這醫生所言,王庭芝的各項體徵看著都很正常。
「具體怎麼不舒服?」蘇雪至問道。
王庭芝剛才一直閉著眼睛,此刻慢慢睜開,低聲說道:「說不上來……就是難受,不舒服,透不出氣……」
他指了指自己心臟的部位。
「好像被刀子扎了的感覺。」
他的聲音十分沉悶。
蘇雪至再次仔細聽他心音,還是沒什麼異常。
王太太站在一旁眼睛泛紅,捏著手帕壓了壓眼角,哽咽道:「小蘇,我聽那個德國醫生提過什麼頭部受傷的後遺症,是不是上次沒看好,庭芝得了後遺症啊!要不怎麼好好的突然又不舒服了……你一定要幫我好好看看,求求你了……」
王庭芝的視線透過半垂的眼睫,看著用手將聽診器按在自己胸前正在仔細聽他心音的蘇雪至,忽道:「媽,我現在舒服多了。」
王太太急忙走到床邊:「真的?庭芝你真的舒服了?頭還疼不疼?氣能透得出來了?」
王庭芝嗯了聲。
王太太鬆了口氣,哎呦一聲,雙手合十,拜了兩拜。
蘇雪至收了聽診器,出神。
她一時也無法確定,王庭芝的情況是怎麼回事。
真是他此前頭部受傷留下的神經後遺症?
或者,是戰後創傷壓力綜合徵而導致的身體不適?
又或者,是實驗室提取出來的這第一批次的青黴素存在著自己不知道的問題,從而引發了他現在的情況?
如果是一種原因,現在沒有設備可以檢查他腦部的狀態,只能寄希望於慢慢調養。
如果是心理因素導致的應激反應,需要及時疏導。
如果是第三種可能……
那就完全是自己的責任。
沒有任何現成標準可循的剛從實驗室里制出的新藥必定是存在風險的。個體的接受情況也不全然相同。
如果藥物本身真的有問題,鄭龍王沒出現不良後果,不表示第二人也沒問題。
「太太!賀司令來了!」
王家的一個管事在外頭忽然說道。
蘇雪至被打斷了思緒,轉頭,見賀漢渚的身影出現了門外。
王太太忙出去迎他。
賀漢渚在門外低聲和王太太交談了幾句,得知王庭芝現在人又舒服了,鬆了口氣,跟著王太太走了進來。
「庭芝,你四哥來看你了!」
賀漢渚停在床前,和王庭芝閒談了幾句,便望向蘇雪至。
她站了起來,對王太太道:「王公子的情況我回去後再想想。現在讓他多休息,注意情緒不要波動太大。」
「好,好。」王太太連聲答應。
「那麼我先走了。有事的話,你再叫我。」
她退了出去,賀漢渚便也一併告辭。
王太太送兩人到了客廳外,被勸留步。她心裡記掛兒子,也就不再客氣,讓兩人走好,自己轉身剛要進去,看見兒子跟前的一個丫頭又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皺眉,正要呵斥,丫頭嚷道:「太太,不好了!公子他剛才又不舒服了!」
王太太啊了一聲,提裙就要往裡跑,跑了兩步,忽然想了起來,轉頭要喊蘇雪至。
不待她開口,蘇雪至已經掉頭了,再次回到王庭芝的房間裡,又重複了下剛才的檢查。
還是那樣。體徵正常。
「實在抱歉……我沒大事……現在好像又舒服了些……你和四哥有事的話,你們先去吧,不用管我。」
王庭芝看了眼也一起回來的賀漢渚,低聲說道。
蘇雪至轉向王太太:「或者送他去醫院吧,住院觀察——」
「我不去!我死不了!」
王庭芝一口拒絕。
「我討厭醫院的味道!我已經受夠了那種地方!」
他說完,閉上眼睛。
王太太惶恐不安,左右為難,看著蘇雪至,心想兒子不舒服,別的醫生束手無策,他過來看病,兒子的情況便就好轉。
何況之前,就是他給兒子用的藥。
兒子的命要緊,別的現在也管不了了。
王太太看了眼閉目休息的兒子,將蘇雪至請了出去。
「小蘇,你今天畢業了是不是?你沒要緊事了吧?庭芝這個樣子,我實在是放心不下。你看這天也要下雨了,你乾脆不用走了,能不能暫時想留在我家?你幫個忙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王太太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先把這個有希望治好兒子病的醫生給留下來,住在自己家裡,方便隨時看病。
「小蘇你一定要幫忙。之前就是你替庭芝看的病,剛才那個醫生也說了,最好就是你接著看。你要是不管,萬一我兒子再……」
王太太緊緊地攥住蘇雪至的手,連聲懇求。忽然想到他和賀漢渚的關係,趕緊又轉向跟了出來的賀漢渚。
「煙橋你說是不是?你幫我問下小蘇,他需要什麼,我馬上叫人幫他去取過來!對了,還有診金!多少都可以的!」
賀漢渚扭頭,望了眼房間裡看著已睡過去的王庭芝,再望向蘇雪至,示意她隨自己來。
蘇雪至跟著他走了幾步,停下。
「庭芝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他低聲問道。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蘇雪至說:「初步檢查基本指標正常。至於具體原因,我一時也沒法確定。」
他遲疑了下,聲音放得更輕了:「庭芝之前打的一仗,戰況很是慘烈。他應該是受了不小的刺激,現在不想去醫院,情有可原,他真不是故意和你在作對,你別見怪……」
蘇雪至看著他顧慮王庭芝又費心地替他在自己面前解釋的樣子,忽然,心軟了下去。
她也但願王庭芝能快些徹底好起來,省得這個男人還要記掛這個事。
現在他的症狀,如果是自己猜測的第一或者第三種原因,自然應該送去醫院住院觀察。
但看王庭芝這個牴觸的樣子,如果是心理應激反應造成的,強行送醫反而不妥。
她望著對面人的眼睛,很快做了決定。
「我知道。你放心。」
「我先留下來觀察處理。如果出現更嚴重的情況,送去醫院。」
他感激地道:「這樣可以。辛苦你了。」
「應該的。」
他走向等在一旁的王太太,轉述了她剛才的決定。
「伯母你放心吧,其實無須我說,小蘇她自己知道該怎麼處理。她是個非常負責的專業醫生,怎樣對庭芝更好,她有數的。」
「好,好,好。」王太太十分感激,連聲應好。
「我這就叫人去給小蘇收拾休息的地方!」
王太太叫來老媽子吩咐。又問蘇雪至需要什麼東西。
賀漢渚等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和王太太說話,等著,等她們說完,他請王太太自管忙事去,不必管自己,等王太太匆匆走了,邁步,慢慢到了她的面前。
「那麼……我該走了。」
蘇雪至嗯了聲。
「這幾天我會在這邊的。你有事打我電話,司令部或者公館,都可以。也可以找丁春山。」
蘇雪至再次嗯了聲。
然而接著,他並沒有走。
兩人都沉默了下去。
賀漢渚能猜到她此刻在想什麼。
他猜她應該也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他的一隻手插在褲兜里。指尖無聲地觸碰著一樣堅硬的東西。
城裡的陣雨比城外來得晚,這個時候才終於落下。撒豆般地由遠及近撲了過來,最後在耳邊嘩嘩作聲,響個不停。
「今天的事……你的話……我會想的……」
終於,在密集的雨聲里,他低低地對她說道。
身後仿佛多了個人。
賀漢渚猝然扭頭,見王庭芝不知何時出來了。
他懶洋洋地靠在門框邊,臉側過來,雙目正靜靜地望著這邊,微笑:「四哥,我聽管事說,他去找蘇醫師的時候,你們去了馬場。是有事吧?」
「怪我,打擾了你們的事……」他自責。
「沒關係。你身體要緊。」賀漢渚立刻安慰他。
「好好休息。記得要聽蘇醫師的話。」
「四哥你放心。她的話,我會聽的。」
王庭芝瞥了蘇雪至一眼,繼續微笑著應道。
賀漢渚含笑點頭。
他轉過臉,深深地望了眼沉默著的蘇雪至,從王家一個丫頭的手裡接過遞來的傘,撐開,邁步踏著地上漸漸積聚起來的雨水,走了出去。
他回到公館,來到書房,坐下,在椅中靠著,桌上響起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
「煙橋,你開罪曹家的事,我已知道。」
「我是想告訴你一聲,你現在不必有任何的顧慮,也不必做任何的事。安心等著就是。」
「用不了多久,我想我就能回來了。」
王孝坤不疾不徐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